第25章
作者:易之和      更新:2021-10-23 23:43      字数:11686
  五点多钟,天已麻麻亮,楼下汽车发出“嘀嘀”地喇叭声,易水寒伸头看到,熊光辉的驾驶员老林把车停在乡政府大门口,和颜万方一起站在车边闲聊着。根据余祥生发来的位置图,北城县到上海市奉贤区有四百二十多公里,图显是五个小时路程。易水寒带着洗漱用品和颜万方一起跨进小车的后排,汽车向县城熊光辉家驶去。
  颜万方朝易水寒望望,说:“易处,我到上海,高为群好象很有意见。”
  “你去是熊书记点的。他在家有一大摊事要做,哪能离开啊。”易水寒解释说。
  “小心眼。”颜万方嘟喃着说:“我去还能把他书记给掘了吗?”
  “你这一次参选给他震动很大。”
  “什么震动啊,他外出打工没有技能,在家种田不识稻稗,不当书记能干什么?”颜万方字里行间透露出不满和不屑。
  易水寒笑着问:“你下一步目标该不是想当书记吧?”
  “我啊,不够格。连党员都不是。”
  易水寒朝他看看,说:“李鼎明先生?”
  颜万方笑笑,说:“这个书记我还不稀罕当呢。不是收就是抓。我拉不下脸做这些。”易水寒听到颜万方这段话,心里不由的沉了下来。基层干部难做是不争的事实,但是村民们这样看待村干部,说明这个政治生态有问题了。联想到前一段时间的选举,高为群不做手脚,他这个村主任是当不了的。但是话又说过来,大撒把的让颜万方去民选,他也选不上。
  从县城接上熊光辉后,车子很快上了高速。熊光辉回头看一眼颜万方,转过脸说:“听说颜主任两个孩子很有才,这次要不要去看一看。”
  颜万方说:“过年他们才回来,不耽误公事。”
  “听说余祥生那头你做了不少工作,新官上任还是有成绩的。”好一会,熊光辉有些漫不经心地赞赏说。
  颜万方没有接话,只是笑了笑。风水轮流转啊,当初在选举村委时,就是眼前这个人利用手中的权力,指使村里前堵后截,弄虚作假,弄得人人风声鹤唳,不得安宁。现在为了自己头上的乌纱帽,又来屈尊就卑。从内心来说,他很鄙视前面这个人。但是从根本上来,颜万方并不想与乡里作对,谁都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他只是看不惯高为群在村里那种盛气凌人的霸道劲,和乡里书记是一个作派。想让高为群知道,村民也不是那么好摆弄的。利用一方打压另一方,是中国人窝里头的拿手好戏。他恰到好处的利用了乡里急需招商的情况,有意绕过高为群通过易水寒向乡里推荐余祥生,于是发生了现在的一幕。
  小汽车在高速路上飞速疾驶,轮胎与地面发出的磨擦声,有节奏地透过窗户传入车内。车内坐的人随着地面的起伏迭宕,慢慢地进入沉睡中。
  好一会,熊光辉说:“易处,睡着了?”
  易水寒这一阵正迷糊冲盹呢,随口应道:“哦。”
  “余总对乡里的答复还满意?”
  “基本吧,不然哪能请你过去啊!”
  “商人啊,无商不奸。”熊光辉轻轻叹息道。前一段时间,余祥生主动与易水寒联系,说是他来村扶贫后搞了几个项目,是真心扶贫,受到了老百姓的欢迎。这次想扩大生产规模,把一部分业务迁回村里,不知易处欢迎不欢迎?易水寒事先听颜万方介绍过余祥生情况,又经过藤以闲蛋品包装厂和养殖场项目招商经历,对乡里招商步骤和政策有个大致了解,回答了他的部分提问。不外乎租金、场址选择、税收负担和奖励等涉及企业成本的常识问题。
  余祥生是在奉贤区南奉公路路头等候着熊光辉一行。当他看到江苏牌照的小汽车出现在西面转弯处时,时针指向十点。余祥生,四十多岁,中等身材,一副眼镜上是花发盖头,面庞的表情永远都是皱眉蹙额,向人们展示着他饱经风霜的励志往事。
  颜万方从车上下来首先来到余祥生面前,说:“余总,我给你介绍一下。”
  余祥生笑着说:“不急,不急,让我来猜猜哪位是易处长。”
  前一段时间,颜万方将易水寒手机号码给余祥生后,两人在电话里联系过几次,今天是第一次见面。余祥生的举动让熊光辉显得有些尴尬,他本能的向后挪了一步。余祥生说:“看来你就是易处长了。”说完,把手伸向易水寒。与易水寒握手后又把手伸向熊光辉:“父母官,欢迎啊。”
  余祥生笑起来额头皱纹更深了,使老气横秋的脸上带有几分顽皮。他说:“都是家乡领导,欢迎欢迎。我在前面带路,先到我们厂里去参观指导。”
  余祥生打头,两辆车沿着南奉公路向东驶去。在穿过一片稻田后,停在了一片厂房前。几人下车后看到,这是一块工业集中区,总规模约有五六十幢厂房。在春天家具有限公司门前,余祥生介绍说:“这是我的工厂。”说着在前面引路,按生产工序参观了设计、实木下料、板材下料、雕刻、白坯沙光、油漆、布艺、包装等多道工序车间,最后进入一幢小楼,那是检验、财务部门和总经理室。作为生产工序,春天家具公司与别家家具生产没有差异,但是在油漆车间,人们发现,这里没有那种刺鼻的四甲苯,天那水味,闻到的是木材的天然芬香,这使人们大惑不解。余祥生解释说:“公司产品定位高端,所以在油漆上选择的是木蜡油。这是一种类似油漆而又区别于油漆的天然木器涂料,它主要以精练亚麻油、棕榈蜡等天然植物油与植物蜡并配合其它一些天然成分融合而成,连调色所用的颜料也达到了食品级。它不含三苯、甲醛以及重金属等有毒成份,没有刺鼻的气味,可替代油漆的纯天然木器涂料。当然它的价格也比一般油漆家具高出20%左右,就这在江浙一带高端市场上还供不应求。你们看,下面就是运货的车辆。”顺着余祥生手指处,熊光辉等人看到在公司东门,几名工人在往三辆货车上装载包装好的家具。
  熊光辉这些年经常在外面招商引资,对家具厂的量产情况比较了解,他觉得仅凭一些高端的居住型家具,公司要想进一步做大做强,在规模上难以支撑。于问道:“余总这部分产值一年有多少?”
  “一个多亿。”余祥生说:“熊书记对我们厂的规模有些怀疑吧?”
  熊光辉实事求是地说:“以你现有规模,再转移一部分生产能力到老家,有些得不偿失了。”
  余祥生笑了笑,对大家说:“熊书记看出了门道。走,我带你们去看看我的另一个分厂。”
  易水寒问:“余总为什么不将自己厂设在一起?”
  余祥生说:“上海家具行业竞争十分激烈,周边厂房基本饱和。再加上海近年来优化产业结构,限制一些行业的发展和生产,迫使一些家具厂外迁。这就是我想把厂子迁移到老家的原因。不知家乡欢迎不欢迎?”
  几个人说话间又上了车,在余祥生的带领下,向东行驶二十多分钟,在南桥镇东一个挂着春天家具有限公司分厂牌子的大门前停下,他对大家说:“请各位领导下车参观。”这个分厂,占地约有六十亩,三幢厂房和一幢办公楼,从规模上看,比总厂要大。几个人把生产车间浏览一遍后,回到小楼的办公室。办公室已经安排好茶水,几人坐下后喝茶漫谈起来。从刚才余祥生的介绍中,大家得知,这个分厂产品主要是办公家具,服务对象都是央企和大型酒店,如中铁一局和易露斯大酒店等。年产值到达到二个多亿,这个体量对于厂子现有规模来说是吃不了的。
  看着已经到了中午十二点,余祥生说:“我们中午在一起聚一下吧,欢迎家乡领导到厂里考察。这是我们外出打工二十年来,家乡领导第一次来。”
  熊光辉答道:“余总是批评我们来少了吧?”
  “我们哪敢批评领导啊,呵呵。听说领导来了,我们这里十多个小老板都想轮流请你们,大家在一起交流交流。”余祥生诚挚地说:“今天中午我先开个头,请领导务必赏光。”
  熊光辉说:“余总如此好客,我们只有客随主便了。”
  余祥生后面站位年轻女子,从南奉公路那里,她就兼当余祥生的驾驶员。此时她接过话题说:“余总,洒店都已经安排好了,你看……”
  余祥生介绍说:“这是我们办公室驾驶员兼接待秦芳芳。”
  “你们叫我小秦好了。”秦芳芳一脸阳光。一行人在她的引导下,向南桥镇最大的酒店走去。
  正式谈起部分业务迁回翻身沟乡,是中餐后在分厂会议室进行的。会议室与总经理室是个套间,约有三十多平方,可容纳十多人。按照熊光辉的设想,余祥生企业回迁,他最关心的是与本乡工作相关的事宜。他点燃香烟,笑眯眯地说:“余总是我们家乡人,也是家里人。对家里人我说话就非常直率了,有什么请易处指正。”这次上海之行是招商,以熊光辉为主,谈什么全在熊光辉的肚子里。熊光辉接着说:“我想请问一下余总,回迁业务规模有多大?例如说注册资金、年开票额?”
  余祥生高度近视。通过镜片上的圈圈人们很难看到他真实的眼神。他说:“我初步打算注册资金为五千万元,销售收入一年不低于一个亿。”
  “还可以吧。”熊光辉说。
  易水寒问:“以这样的规模,你们在上海地区税负能有多少?”
  “不高于百分之三。也不会低于百分之二。”
  “不知余总有什么考虑?”熊光辉问。
  余祥生示意秦芳芳为熊光辉续茶,自己低头象是在寻找什么。好一会,他拿出一个文件夹递给秦芳芳,说:“和中铁约好的,你把这个合同递去。”看着秦芳芳的背影,余祥生说:“其它可以到乡里面谈。我想知道熊书记对税收这一块有什么说法?”
  熊光辉坦率地说:“余总,你在商场上多少年,回乡也不是一两次,对淮江的行情应当了如指掌。一句话,按惯例办。”
  余祥生笑而不语,端起茶杯,小心翼翼的品味着。显然,他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按照年销售额最低税负计算,百分之二就要缴纳国税两百万元,加上地方税收近二十万,等于一年为乡里提供两百多万元的税收。这对财政任务一票否决的穷乡来说,不蒂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地上捡个大元宝。但是,商人图的是什么?是利,最大化的利。按照招商贯例,企业税收国税这块把地方留成部分全部返还企业不过才百分之二十多。地税这一块是个大头,扣除必要的费用,起码要返还企业百分之七十以上,招商单位也就图个名。而这个名,对于单位领导来说,那可是涉及官帽、党票和奖金的。所以,哪怕是把企业上缴的税金全部返还给企业,他们也是乐呵呵,各取所需嘛!商人要利,官人要名,而有名就有利,这个浅显的道理谁都懂得。经历几个月的乡村生活,易水寒对这些也是见怪不怪,甚至说是在内心有些同情乡里了。易水寒知道,余祥生对上述税收返还办法还是不满意。他想把销售额定低一点,税收定低一点,最后再以超收的名义将另一部分税收全部收入囊中,胃口不小啊!
  熊光辉何尝不知眼前这个“鬼子余”心里打的鬼主意!但是,在人屋檐下,哪有不低头?为了那关键的一票,就是把身上的肉割一块下来,他也只有照办!何况,入库的税收都是县里的。充其量乡里保个工资,用点办公费。话说到劲了,就是乡政府大门打不开,又碍他何事?大不了换个地方!
  好一会,余祥生打破了沉寂的局面,说:“熊书记,我们打开窗户说亮话,你看如何?”
  熊光辉笑笑,很优雅地说:“但说无妨。”
  “销售定五千万,税收定一百万,超收部分全部奖励我,如何?”余祥双目紧紧地盯着他说。
  “刀挺快的啊!”
  “呵呵……”
  “可以商量。不过,余总,我乡里也有几十号人呢!”
  余祥生意味深长地笑笑,说:“我有数,有数。”
  “但是,我也有个条件。”熊光辉说:“企业性质你要给我注册为外企。”
  余祥生楞了一下,这也出乎易水寒的意料。前两个月蛋品包装厂已经注册为外资,完成了全年引进外资任务,现在怎么又提出这个问题?熊光辉说:“若无远虑,必有近忧啊。包装厂一分钱税收没有,就是我一块心病。把家具厂注册成外资,我不仅能完成外资引进任务,税收更长别乡一大步,明年我是高忱无忧了。”
  “不行,这事我不做。”余祥生出人意料地说,说得斩钉截铁、毫不含糊。“我们是做实体企业,讲求真实和效率。注册外资财务制度要变更,我这边一时跟不上。再说了,假外资必然要做许多假账,熊书记,一笔账有假,围绕它要做许多假账和资金流水,目标太大,一旦被有关部门盯上,那就成了靶子。到那时易处国税也不会让我啊!”
  弄虚作假享受外资有关税收优惠待遇,国税部门当然要查你。易水寒心想,看来这个余祥生心里还是有底线的。于是出来拉弯子,说:“熊书记,树大招风,这事是不是可以以后再说?”
  熊光辉没想到余祥生回绝的那么快,也那么干脆,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脸上一时挂不住,白一阵红一阵,好一会才缓过劲来,勉强地说:“也行,其他就按余总说得办。”至于企业回乡的其它细节问题,都不在他关心的范围,那是孙井坠和招商人员的事。
  因为第二天余祥生要和当地几位老板到浙江的普陀山烧香,原本要在第二天举行的活动都压缩在了下午和晚上。下午是在沪的淮江市老板聚会,欢迎家乡父母官,发起人是淮江市上海青年企业家协会和上海淮江市企业联谊会。在会场上,易水寒发现,淮江市在沪创业初具规模的企业约有一百多人,他们大都分布在上海郊县,行业遍布装修,家具、加工、运输和商业服务等行业。从上海这个大都市来说,这些都处于产业的末端,高科技和制造业几乎没有,这也符合在场每个人的身份。这些老板们在从农村出来,从最底层工作做起,在他们熟悉的行业中占取了一席之位。也正因为如此,上海产业政策的变化,对这些行业影响最大。随风而动,随波逐流是他们经营状况的最好写照。虽然他们有着自己的产业,出来时有着光鲜的一面,但是,抱团经营,关系网络仍是他们经营的最主要手段。这不,出席晚宴除了老板们自身,上海当地企业一些头目也参加了,还有淮江市在上海各行各业工作并任职的有关人员,他们遍布政府机关和国资企业,甚至警备区、人武部、武警的部队干部也有人参宴。
  宴会上首先致辞的是淮江市驻沪办事处主任,市政府副秘书长尚可。这是位五十多岁的男子,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就受政府委派,在驻上海办事处工作。这个办事处,社会人都知道,是个什么样的组织。据说,淮江市在沪创业者初具规模想进一步发展,都会主动上门拜码头,以取得办事处的关照。当然,如果你在上海没有一点实力,找上门去,也无人搭理你。大有“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远山有乡亲”之味道。在上海的二十多年时间里,尚可周围已经聚集起了一帮老板,迎来送往,出来拉关系是他最主要工作。晚宴后,余祥生邀请一群人前住ktv去嗨歌,熊光辉和易水寒都没有参加。熊光辉对易水寒说:“有钱烧的,还跑到普陀山,哪个和尚认识他啊!”易水寒知道,此趟上海之行虽然达到了招商目的,但是引进外资任务没有完成,熊光辉心里窝着一团火。机构改革之际,多弄点表面政绩,对他个人下一步工作安排都会增添亮点。
  第二天上午,熊光辉几人与余祥生在家具公司门口话别。秦芳芳拎着几个精美的包装盒往熊光辉小车后备厢放。颜万方小声的对易水寒说:“余总表示的意思,一点茶叶。”
  熊光辉过来握着余祥生手,说:“余总何时回村?”
  “越快越好,这要看乡里能把我往哪块地上安啊?”
  “地方是现成的。你要去看,满意才行。”
  “那好,一言为定。”余祥生说:“不过家具企业涉及到环保问题,地方能不能通过环评?”
  “我们那地方现在要先解决生存问题,环境问题不考虑,环评由乡里负责。”熊光辉做事与陈一娟做事有着大相径庭的风格。上次在白勇天养殖场选址时,陈一娟特地到环保局咨询环保问题,这次熊光辉是大包大揽。不过,他说得有道理。穷乡穷村,不能奢侈什么环境,先要解决肚子问题才对,至少家具行业的废水废气排放还没到致命的程度。最主要的是,无论是省里还是县里对环保这一块还没有明确准入负面清单。在这个大前提下,行业选择无禁区,招商无禁区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小车上高速后,熊光辉关切地对易水寒说:“易处,这几天没什么大事,一车把你送回省城过两天,怎么样?”
  易水寒说:“领导就是不一样,处处体恤人啊。”
  “领导说笑了,我们这一级都不入品,哪象你们省里干部,一下来起码都是县太爷一级的。听说了吧,最近省委组织部一位处长到市里当常委组织部长了。”
  “姜秋实?”
  “你们认识?”
  “算吧。上一次争取党员活动中心项目时找的就是他,陈乡一起去的。”
  “呵呵,原来这样啊。”熊光辉笑了笑:“小陈乡长前途无量啊。不过,易处,你有层这关系何时也给我引荐一下?”
  “人一阔脸就变,这是官场通病。”易水寒思考片刻,说:“过一段时间有机会我把他请到村来看看扶贫成果。”
  “呵呵,哪是看看啊,他再来,就是考察了。易处啊,这么好的资源要好好利用啊。”熊光辉坐在副驾驶位上,后背仰着有感而发道。
  车内几人一时无语,只有车轮贴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声音。快要经过淮海省城绕城高速时,熊光辉手机铃响了起来。他在朦胧中接听手机,身子突然坐正,提高了嗓门,说:“什么情况?”过一会他回话说:“知道了,我来处理。”放下电话,熊光辉扭过脸来满含歉意地对易水寒说:“易处,本来想请你回家歇两天,看来不行了。”
  易水寒对他接电话的内容一无所知,说:“回去也没事,还是回乡吧。”
  熊光辉话题一转,说:“颜万方啊,你说说看赵永来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颜万方被他这句没头没脑话问得一时语塞,吱吱唔唔地说:“和我一样,农民,面向黄土土里刨食的农民。”
  听到熊光辉问话,易水寒心里一惊,上次为了稳住赵永来不在扶贫项目现场会期间上访,乡里给他四万元钱,村里派五个人看他一天,先前答应的修路一事,现在还未动工,熊光辉刚才接个电话,接着又问赵永来情况,会不会是赵永来那里出了问题?
  熊光辉象是猜到易水寒心思似的,说:“赵永来这家伙聚集一些人到乡里闹事呢!”
  “这事要怪乡里。”颜万方口无遮拦地说:“修条路从哪也省下三两万元了,拖了一个多月也不兑现,人家老赵能不急吗?”
  熊光辉翻了翻眼,说:“老赵,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乡里到处要钱,我到哪去找?路晚点修,目的是想把它列入第二年的项目。这样我们乡里少出钱。”
  “你们这也用钱,那也用钱,唯独对老百姓不肯用钱。乡里就缺两三万吗?弄得我们这些基层干部在老百姓面前说话都没威信。老赵工作是易处委托我去做的。现在想起来我都想打自己脸。”颜万方说话毫不留情,堵得熊光辉哑口无言。
  “熊书记,我是农民,说话直,有什么说什么。我对乡里这种做法很不满意。农民生活靠什么。一是靠天,风调雨顺收入就好,反之就差,有时还颗粒无收呢。二是靠政策,上面有好政策,他就能过得好,政策不好,他就受难。赵永来就属后一种情况。人家承包水面好好的,每年收入好几万,村里说要收回,人家也答应了。所提条件和外乡比起并不算高,我们为什么不能满足他呢?现在弄得他要上访。一有动静,乡村就派人看他,有意思吗?”
  “依你就要满足他了?”熊光辉大为不满地问。
  “什么叫满足啊?是应该。”颜万方坐直身体说:“我真没搞懂,有些不是事的事,给人为一绕,反而成了大问题。你们公家人平时没事就喜欢制造矛盾。然后再去弯弯绕地解决矛盾,年底就成了你们政绩。”
  颜万方情绪有些激愤,言语更是尖刻,易水寒听起来颇感刺耳,他向熊光辉后脑勺望去。熊光辉没有反驳,显得很平静。过一会,他取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说:“荫庄吗,好的,还有两小时,好、好。”
  座在后排的易水寒和颜万方对视一眼,都没猜出荫庄在电话里说了什么?熊光辉连声说好,是指什么。
  中午十一点多,是翻身沟乡中小学学生放学和周边经商务工人员回家的高峰时段。翻身沟大道上车来车往,比肩继踵。从乡政府东边大道开过两辆小手扶,在几位农民的引导下,穿过拥堵的街道,一辆斜停在乡政府大门,另一辆将翻身沟大道路面占据一半,东西往来的人流和车辆只能在不宽的半幅路面上挪动。看到这种情况,门卫景师傅马上把乡政府大门关上。这一来,门前更堵了。农村不象城里,出现这些情况很快就会有交警上路处理,这里没有人问,都在着急赶路,叫骂声、车子喇叭声此起彼伏、乱成一团。荫庄从后面办公室过来,看到混乱现场,双眉紧皱,对景师傅喝斥道:“关什么大门,让他们进来。”
  景师傅瞥他一眼,说:“上次来人上访,我让他们进了,被费书记一顿批。现在我关门不让他们进,你让我开门,我听哪个的?”
  “少费话,现在听我的。”荫庄厉声说。
  景师傅楞了一下,红着脸说:“现在我只听熊书记的,不然下个月我还不知到哪领工资呢。”
  荫庄急的掏出手机,拨出一串号码,然后把手机递给景师傅,恶狠狠地说:“你接旨吧。”
  景师傅接过手机,听到了熊光辉指令后,一边拉大门,一边说:“荫乡,端谁碗听谁话,你不要见怪啊。”
  荫庄没有接话,而是对着大门外喊道:“大家到会议室坐坐,熊书记在那等大家呢,有什么要求,你们尽管提。”
  看到大门已开,十多个村民坐上小手扶,轰隆轰隆地向院子后面开去。景师傅转身准备向传达室走去,被荫庄喝住:“把门都锁上。”然后小声追加说:“小门也要锁。”
  景师傅疑惑地望着荫庄,极不情愿的把大门关上上了锁,说:“小门平常都不锁,这是出什么鬼?”
  “少费话,出了事熊书记饶不了你。”因为刚才荫庄直接给熊光辉打过电话,这次景师傅没有多说一个字,急忙把小门也落了锁。
  门口的吵闹声惊动了财政所三楼宿舍里的朱为刚,他从楼上跑下凑到荫庄面前问:“什么情况啊?”然后向人群中搜索、张望。
  荫庄说:“双集村上访的。”
  在进来的一大拨人中,朱为刚认出了赵永来和吴秀兰。另外十多人都是强壮男人,他从来没见过。“是不是承包水塘的事啊?”他问道。
  荫庄没有理会他,而是招呼村民们到后面的会议室,说是在一起开会,听听大家意见。朱为刚拨通了易水寒电话,把现场看到的现象说了一遍。易水寒说正和熊书记往家赶呢,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朱为刚心里一下纳闷起来:熊光辉和易水寒在回淮的路上,荫庄为何对上访人说熊书记在会议室等他们呢?
  朱为刚又拨通高为群电话,说:“你们村来了那么多人上访,你赶紧过来看看。”
  “知道,不就是赵永来俩口子找人来要钱的嘛?”高为群不急不慢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地说。
  “不会那么简单。这里面我只认识他们俩口子,其他十多人都是壮汉,弄不好要出事。”
  高为群轻松地说:“天塌下来乡里顶着。乡里早说了,不要我们过问,我就不过去了。”
  正说着,唐发明在大门外喊门,说是要进来。景师傅打开门后,唐发明一下冲了进来,问:“人呢?”
  “那一群人?”
  “是啊。”
  “到会议室了。有我们村什么事?”
  “本来没我们村事,乡里不给赵永来钱,赵永来在背后串联承包土地的人,一起来闹事了。”
  朱为刚气得骂道:“他妈的。”然后问:“你们不是说都摆平了吗?”
  唐发明一脸懵懂,说:“李克明说摆平了。双集村对赵永来承诺不兑现,人家闹起来,把我们这边也搅混了。”
  朱为刚有些恼怒地说:“你是书记,小事你可以不问,这么大事,你能不问吗?李克明人呢?”
  “我已经叫李克明来了。”唐发明说。
  呵呵,好佬,朱为刚心里说道,难怪村两委改选时你坚持不要一肩挑,执意让李克明当村主任,自己当个甩手书记!有那么个人给你当家做事,你还愁什么不能做主?朱为刚正在思考时,李克明骑着电瓶车,一头扎到唐发明面前,吱地一声紧急刹车后从车上下来,急喘着气说:“狗日的,那帮人来了?”
  唐发明没有吱声,而是把阴沉着的脸转向一边。不要看李克明在外面冲冲杀杀,风风火火的,在唐发明面前他却不敢张扬。此时看到唐发明不理睬的态度,他急忙陪上笑脸,凑到唐发明耳边,小声嘀咕一阵。朱为刚过去没有处理过此类纠纷,事到如今,也理不上头绪,只是悻悻地说:“李主任,这事有些闹大了,除了双集村两个承包人,又跟来了十个人。熊书记现在叫荫乡处理呢,你到前面看看,怎么办?”
  李克明宽慰地说:“朱处不碍事,有荫乡处理,我们就不问了。”朱为刚向他投去奇异的目光,心想,荫庄还没处理呢,村里怎么能不问呢?说:“我们过去看看吧!”
  唐发明和李克明俩人相互对视,原地不动。
  “什么意思?”朱为刚问。
  唐发明有些为难地说:“乡里叫我们不要问,我们再过去不合适。你是乡里干部,过去没事,我们不行。”
  看着两人没有挪步上前的意思,朱为刚一人来到了会议室。
  于海军把会议室门打开,对一拥而上村民说:“各位自己找地方坐下来,荫乡马上就到。”
  人群中有人轻蔑地说:“荫庄有鸟用,一个副乡长,放屁都不响的主。”哄,这句话一落地,引得满堂笑声。于海军有些尴尬地说:“我给各位上茶,大家喝茶坐坐。”
  “我们要见熊书记,找不到熊书记我们就到县里去。”有人挑头喊着。
  “我们要见熊书记。”
  “还让不让我们活了。”
  “不让我们种地,他们也种不成。”会议室里一时甚嚣尘上,气氛紧张起来。正在这时,朱为刚手机短信提示音响了。他按开手机,一行字出现在屏幕:“朱处,请速回宿舍,有要事相告,荫。”
  朱为刚满腹狐疑:放着一屋子上访人不顾,叫我回宿舍,这闷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他来到财政所三楼宿舍,这里静悄悄,不仅荫庄不在,连几个扶贫队员宿舍门也是紧关着。没有人想在这里告诉他有什么要事,显然,这是一个小计谋,把他调离了现场。
  下班后的乡政府大院,空无一人,原本在食堂就餐的工作人员,被上访人员一闹,赶紧在食堂吃完饭就匆匆离去,回到各人宿舍再也不露头。突然,从两排平房中跑出两队人,个个手上拿着木棍向会议室跑去。会议室里上访人,不知什么原因都向外冲,两拨人马相遇,一时木棍飞舞,拳脚相加,中间还参夹着叫骂、呼喊声。
  朱为刚此时才如梦初醒:荫庄把上访人员安排在会议室,从一开始就没想听取诉求,而是暗地里调集了一批联防队员在乡政府大院里,对这些手无寸铁的村民大打出手。如此混乱惨烈的场面,朱为刚还是第一次看到。
  一阵叫喊声中,有几名上访人员冲向大门,想拉开大门向外逃跑,但是在紧闭的大门旁,被追来的联防队员一阵拳打脚踢后,扭送到后面的会议室。这场不对等的搏斗,只用两、三分钟就结束了。
  朱为刚快步冲下楼,正要向后面的会议室跑去,乡政府小车在大门外按响了喇叭。易水寒和颜万方没等大门打开,就先行从车上下来。朱为刚迎面问道:“熊书记呢?”
  易水寒说:“在旁边派出所呢。怎么回事?”
  朱为刚把刚才目睹的现场状况向易水寒叙述一遍后说:“人家反映情况,就大打出手,这要出人命的。”
  颜万方恨恨地说:“这是他们的老套路,叫关门打狗。”
  景师傅打开小门,小心翼翼地说:“易处,你们省里干部不知下面工作方法,你给上访人员好脸看,他们还能上天呢!”
  这场不对等的混战是因为扶贫事项引起。两人一时相视无语,黯然伤神。农村事情所以复杂,不仅有着几千年小生产的传统观念和世袭意识作祟,还有着生威贯了的几千年官老爷的霸道恩赐习风所致。把应当给予农民的利益掯在手上不撒手,一旦农民有意见就千方百计的去压制、刁难,甚至不顾党纪国法动用武力与私刑。“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作法并不鲜见。
  易水寒和朱为刚一起来到后面会议室,只见荫庄正指挥联防队员将那十多名上访人员按在地上,而赵永来夫妻俩和唐圩村土地承包人都站在一边,面如土灰。
  经过一番打斗,被按在地上的上访人员脸上带着伤痕,还有些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脸上聚集着惊恐的表情,一些联防对员手持木棍杀气腾腾的站立一边。荫庄在不大的会议室里来回迈着休闲的步子,似笑非笑地说:“呵呵,你们不是要上访吗?来啊。你们赚钱的时候没有想到乡政府,现在有问题的,竟敢到乡里来闹事,欠你们的吗?”当他看到有人向自己投去不满的目光后,用脚踢了踢那人说:“不服气吧?村里问题,你们要到村里解决,少到乡里找不自在。现在每人写保证,写了保证叫家里来人领回去,否则你们就在这呆着,写了保证出去后,还想再捣蛋,我让你们哭都找不到坟头。”
  易水寒与朱为刚对视一下,两人悄悄走出会议室。易水寒说:“老朱啊,出问题了,你看,那个扶贫项目是不是应该停下来,不要进行了?”
  “没想到乡里这样处理问题,这不是激化矛盾吗?”朱为刚埋怨道。
  “哪能都怪乡里啊,村里一开始就出馊主意,侵害了承包人的权利。”
  朱为刚有些无可奈何地说:“现在想想当时支持村里的主意真是失策。”
  目睹刚才事态全过程,更坚定了易水寒终止扶贫项目的决心,他劝朱为刚说:“你不能再犹豫了,事态到这一步,你回去马上要求两委开会研究这个问题,还有办法补救,否则要出大问题。”
  “就是停下来,那些人能善罢干休?”朱为刚忧虑的说。
  “走一步看一步吧,这个工作要村里赶紧去做,一定要做。”易水寒叹口气说。
  朱为刚有些泄气地说:“这一折腾,今年我们村的扶贫项目就泡汤了。”
  易水寒想想了,说:“老朱啊,先救火吧。这些事情是因为扶贫项目产生的,虽然不是我们直接操作,但是毕竟与我们有关。从这里我们应当得出一个教训:有些项目能为一些村民和集体带来收益,但应当以不损害另一部分村民利益为前提,这里面没有什么少数与多数的关系问题。对农民个人来说,他们就是全部。如果扶贫项目上面沾着农民的气和泪甚至血,我们有再多的政绩又有何用呢?”
  “村里两人都在这,我们一起和他们说。”朱为刚向大门处的唐发明和李克明招招手。等他们走过来后,易水寒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你们对这事怎么看?”
  唐发明对李克明说:“老李,你一手操作的,你说怎办?”
  “妈的,不日他妈,不喊你大。”李克明说。
  “少说这些,谈正事呢!”唐发明瞪他一眼。
  李克明说:“那么多钱都投下去了,不做,钱怎么办?”
  “再做下去,土地承包人闹怎么办?”朱为刚问。
  唐发明说:“易处,根子是赵永来,你们把他稳住了,我们村就没事。”
  “是的呢。”李克明说:“我们村再贴点钱给他们,哪怕多一点都行,总不能让我们前期投入打水漂吧。”
  朱为刚对易水寒说:“乡里不是个东西,从村里扣了十多万,这点钱都不愿出,不出事才怪呢。易处,你要据理力争,不然,工作更被动了。”
  易水寒左右为难,一时没有拿不出更多的理由来说服唐发明和李克明,只得叹口气说:“再说吧,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