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流传的，他们讲给你的，只是故事的一半。并不是因为另一半流失了，而是因为他们无法领悟另外一半，所以就闭口不提。”三百岁闭上眼睛，像入睡一般，用她缓缓的声调继续讲道，“有人说，毕月神是因为拯救了阳灵界，违背了五神的信誓而被处死，我用之后的一百年才想明白，其实毕月神是为了她而死的。”
  “她？”回轮不解道。
  而三百岁没有直接回答，从另一个开端讲了起来：“昴神很爱南芫，可神的痛苦，没有人知道。天使都很美，却不近人情，南芫是最温柔、多情、聪慧的一个，连神都会为她所动，与她相爱，将她带到尘生林。她在尘生林中造出的两个女儿中，昙光最像她，所以命短。两个女童的母亲被处死后，两人不幸被放逐在最昏暗的寅灵星战岛上。昙光很早便露出了天使的特征，就是她的翅膀，恶鬼们那时候正对捕捉天使感兴趣，昙光也不例外，她被一路追杀，最后悲愤地自杀了。
  “宜光没有翅膀，她不像任何人，慢慢地，所有人都看到了，她拥有的是持天元灵的神力。北狱魁马上盯上了她，想把她变成第二个持风者，借住她的力量使冥兽称霸天下。当北狱魁试图接近她时，宜光只是看了他一眼，她眼中的光刃射穿了他的一只眼睛，从此他便只有一只正常的眼。没有人能控制宜光了，她就开始妄为地杀人，两界的人都不能避免，直到毕月氏看见了她。毕月氏没去追责她杀人，而是用所有的耐心去引导她。当然，同样有耐心的，还有悠年。
  “悠年自小是个有情有义、正气凛然的孩子，他本能继承辰星王位，他自己选择追随毕月氏去战斗，辰星王的位置留给了他兄弟做。毕月氏是十分喜欢他的，但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引导宜光身上。
  “我会去寅灵星战岛，也是为了追随毕月氏，不为其他，传说续魂水不是凡间之物，只有五神拥有它，果然不错，毕月氏拿着的是最后一瓶。我知道毕月氏是仁义的神，有一次，我找到他，真诚地跟他倾吐了心扉，说明了来意，求他赏我一口，他说要我等，说他会留给最需要的人。我耐心等了十年，最终没有分给我，为此事，我一直恨他。
  “也就在这十年等待中，我暗中看着宜光。她身上有种神秘却非常危险的力量，可以匡扶救世，也可以毁灭乾坤。那时我已经饱经世事两百年了，阅人无数，她不像任何曾经存在的，或即将存在的人，她命中注定，要来改变这一切。
  “这宜光天生倔强，从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做解释。每回毕月氏训罚她时，悠年那傻小子就跑出来为他辩护。也不知为什么，只有悠年能够接近她，有时候，他是宜光和毕月氏之间的传达者。毕月氏惩罚宜光使用的方式非常严厉，对常人来说都是致命的。或许是因为毕月氏看到了她所有的潜能，也看到了她的危险，仍然毫无保留地为她指引方向，依我看，他传给了她自己所知道的一切。
  “毕月氏的时辰终于到了。上神来找他了，确切地说，五神之首的奎神消失已久，没有降世裁夺过任何世事，也没人清楚他的真面目。昴神毕竟是宜光的父亲，没有在判刑中现身。所以娄神与参神现身了，给毕月氏判下三大宗罪：介入两界纠纷，下凡辅助阳灵界，违背了万物平衡、两界均等的天界法规，这是第一罪；诱导持天元灵，擅自笼络强权，打破了势力平衡定律，这是第二罪，但这两项罪不至死；最后一项罪名本不是毕月氏犯下的，但他为宜光承担下了她所有的杀人过错。如若不然，上神将联合消除宜光的神力，置她于死地。毕月氏与上神达成协议，将由他自己在临死之前，亲自惩罚宜光的所有过错。他让宜光喝下了半瓶续魂水，把她带到了一处，将她冻在了凝心冰中，封锁了她的记忆。
  “当时没人知道他把宜光藏在了哪里，连悠年也不知道。悠年喝下了属于我的那半瓶续魂水。我也没怪他，我知道，他还想等待与她重逢的那一天，不想就此衰老死去，不想永远错过，即便她不会再记起，不会再予以一丝情感，唉，他是那么的执着，从此留在了寅灵星战岛。你不知道，他从来都是所向无敌，又得到了毕月氏的真传，在寅灵屡立战功，后来，他被封为战神苍龙帅。他该是寅灵星上最英勇侠义的斗士了。灵孤王阵亡之后，辰星族悠叶被任命为寅灵星战岛的南宫主，也就是悠年最小的弟弟，悠年辅助他坚守了最艰苦的三十年，守住了寅灵星，直到大面积自然灾害降临，迫使战岛停战。
  “这是后来传到我耳中的事了，再后来，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关于悠年的消息了。因为我离开了寅灵星，去找宜光的藏身之处。我和其余的玄冥找了很多星球，想着毕月氏会把她藏在哪里，我花费了很多年都没有找到。
  “我那位老朋友，可恨可敬的毕月神，安置好宜光后，回到寅灵星来受死了。人们是那么崇敬他、爱戴他，不惜一切为他去对抗上神的命令，一次次将他从死刑中救出。第一次他服下了含有剧毒的白火草，人族派最精良的药师为他吸出了剧毒；第二次他被困在冥火中烧，人们在泖水开闸引出一道分流，让大水浇灭了冥火；第三次他被置入巨蟒谷谷底，后来天降鸿鹏将他带走。最后由娄神与参神亲自执行，天鸣巨雷，随之一道强劲的闪电击落，劈向屹立在山峰的毕月氏身上，我那老朋友最终化为一道光电消失了。我仍记得之后连日的降雨、泛滥的泖水，和那些哭泣的人。我后来才明白了毕月氏的用心良苦，现在想起，已不像当初那么怨恨他了。”
  她陷入沉思，回轮忍不住提醒她：“那后来呢？”
  “直到这最后一次，我们在这个无人的战岛上撞到了北狱魁，我吓坏了，但他放过了我，不，是他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他有更大的抱负。人们说，他的野心是为冥兽界开拓更为壮大的领域，而我却猜想，另一方面，他好像也在寻找宜光，我想他要报仇。我悄悄跟他来到日月山下，我看到了那块凝心冰，像颗明珠一般高高立在日月山上，天空之下。还有冻在其中的持虹者，她在静静地俯瞰着大地。
  “忘了告诉你，和所有的战岛一样，这里起先是一座荒岛，岛上只有一座很高很高的日月山。山的一面是郁郁苍苍的草木植被；另一面是暗无天日的岩浆、礁石。开战后，在两界势力登岛之前，日月山全面崩塌，一半覆盖在南，一半覆盖在北，变成现在岛上的样子。那块凝心冰便从那高寒处滚落下来，开始进行它的融化。在她苏醒前，我们是守在凝心冰附近修行的，显然她在苏醒后已经离开了。”
  三百岁的故事讲完了，她长叹一声站起身来，扯下树上的垂须在手中摆弄起来。回轮仍沉陷在震惊中，之前从未有人愿意跟他提及这些——宜光、毕月神，还有悠年，原来她背后有着如此复杂的来历，过了许久，他低声问道：“为什么把她冻进凝心冰中？”
  三百岁背手说道：“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不使用合理的惩罚，其余上神还是不会放过她的。这凝心冰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虽说一百年后冰力会融化，可换作你我之辈，承受不了十年。在凝固的过程中，冰力冻结了她的心，封锁了她的记忆，她将会忘记前世的人事和犯过的恶行。再出世时，她便不再有心，也就是不再附有任何情感，同时也会克制肆意杀人的冲动，她会拥有超卓的沉着和冷静，去做每一次判断。另外，我想毕月氏已经预知到，她需要持有这一切的理性，才能去征服当道的男权。”
  回轮没有完全理解她的评判，又想起外界的传言，说道：“他们只是说毕月神惩罚了她，其实也不假，毕月神对她也真够狠心的。”
  三百岁立即反驳道：“小孩儿，他们不懂！一切磨砺和考验，沉默的给予，是为了成全一个人去实现自我，是最极致的爱。你将来会明白的。”
  回轮听了似懂非懂，又问：“那悠年也喝过续魂水，他还活着吗？”
  三百岁道：“你也相信吗？很多人不信，可我信，他活着，他还会回来。”
  回轮也不知道是否相信，他听过白裘讲苍龙帅的故事，原来就是悠年，期盼能见到这么一个传奇人物。他坐在那里，愣怔怔地盯着地面，他被太多信息笼罩，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三百岁这时转过身来，走到了他身边，看着他道：“你呢，你有什么故事？”他没有故事，因此他不作答。
  三百岁围着回轮转一圈，抽出他背后的浮刃剑，道：“这匠族人铸造的劣质货，连我这老东西都能应付得过。”回轮吃了一惊，再去看他那把浮刃剑，一路斩荆除藤，剑刃竟出现了磕痕。三百岁返回树洞中，不一会儿手中拿着一把铁棍，给他看来：“你看看这个。冥兽的铁寒棍，我藏两百年了，我从不去招惹谁，但如若有谁来招惹我，无论什么阴兽恶鬼，定会让他倒在这铁寒棍下。你拿着这个防身，保你能活到最后一天。”
  回轮细看，那铁棍呈黛青色，饱经风霜的模样，上面雕刻着一条凶狠的两头蛇，从棍身攀到棍尾，手柄中心是空的，以便手指伸进握牢把柄，此刻看着三百岁将铁棍拿在手中，不禁使回轮心中发怵。
  回轮仍想为自己那把剑抱不平：“我那把是匠族族长灰泽亲手给我的，如果匠族造的武器都是像你说的那样劣质，与对方的武器差别这么大，那还怎么指望用它们来战胜冥兽界？”
  三百岁忽然哈哈大笑，说道：“小子，你想得太天真了！我活这么久了，全都将这些看透了。在你亲身体验到之前，你只需安心记住就能少受些累。没有人真正在乎这场战争的输赢，在这里拼命的都是傻子。来到这里的，从最高层分割财富的、寻求宝藏的、争夺名誉的，至最底层，靠敷衍地完成任务保住性命的，”说着她晃了晃手中的浮刃剑，然后扔到一边去，继续道，“拿到你想要得到的，就保命等待离开，管不了少数人所谓的高尚和正义，善恶黑白都是虚无的，只有他们的欲望是真实的！别再谈那些虚伪的真理和正道，人心永远是贪婪、自私的，这一点人和兽都是一样的。但是我们玄冥，追求的是更高的境界。所以不倾向任何一界，不参与权力的斗争，远离世事纠纷。玄冥必须忘记自我，抛去姓名，抛弃一切欲望才能得到永生。”她阴笑两声，把手中的铁寒棍递给回轮。
  这话听着极其刺耳，回轮心中犹豫要不要伸手接过时，三百岁又把手缩了回去，说道：“所有的东西都不是白来的，我拿这个来换个条件。”回轮问道：“什么条件？”
  三百岁道：“你，留下来，跟玄冥一同修炼，你不是喜欢听故事吗？我有讲不完的故事，留下来我一件件讲给你听。然后，你带我们去找持虹者，拿到属于我的东西……”
  回轮打断她道：“你没法从她身上得到任何东西。”
  三百岁道：“这我清楚，不过我们可以等，等到她死。你别看她可以永葆青春，她身负太多使命的束缚，会和毕月氏是一个下场，她活不长久的。但你可以，看得出你是块料，我已经看到了你的未来，你将会长命百岁……”
  回轮从未想过要长命百岁，他看到三百岁眼中闪出异样的光，知道她心怀邪念，感觉自己不宜久留，立刻说道：“谢谢你的好意，可我，我该走了……”说着转身就跑，三百岁哪肯轻易放过他，顷刻间甩出长鞭来套，回轮虽已有提防，可依然没能逃掉，上半身被捆卷住，被她往回拉去。
  三百岁厉声道：“想反抗？我叫你乖乖地留下来。”回轮慌了，大喊道：“就你的欲望最多了！你想得到一切。你都活了三百岁还不够，还想去做超乎常理的事。我的生命很短，我不可能将它浪费在你这里！你的欲望超过了任何人！”三百岁忽然一愣，似乎哪里被触动到了，手中的绳子松开了，回轮借机立即将身子反卷了出来。
  他跑进落满垂须的林中，没跑多远，回身看去，三百岁仍站在那里，她身后两个老头也没有动。他不再跑了，只是不回头地往林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