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13)天花突袭洪县,瑞诚半夏致哑
作者:
杨贺渊 更新:2021-10-22 23:27 字数:4096
(十三)
张定远给杨瑞诚把脉时,面色凝重,一直沉默不语。杨承德站在一边也不敢说话,他从未见兄长给人拿过这么久的脉。心想儿子一直活蹦乱跳,昨日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奄奄一息了。
“解开他的衣服。”张定远道。
杨承德照做后,看到儿子胸口上有几个红点和水泡,正要伸手去摸,张老爷大惊失色道:“别动!”
杨承德缩回手,慌道:“大哥,这是什么症状?”
张定远倏地站起,瞪大眼睛道:“还有谁碰过诚儿?”
杨承德看了一眼大儿子,结巴道:“就……就我,父子三个。怎么了大哥?”
张定远深吸了一口气道:“诚儿得的是麻子!我们四个暂时不能再出这个屋子了,否则全家都有性命之忧。”
杨瑞杰脱口而出:“天花!”
杨承德吓得面色铁青,看着兄长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天花是什么,一人得了,全村要死一半,这种病来势极为猛烈,比瘟疫厉害百倍。只是天花在洪县消失很久了,怎么儿子会忽然得了?
张定远道:“我在师傅家学医时,师傅给我种过痘,出过麻子,日后便不会再得。你俩怕是没有种过。”
“干爹,我也不会得了,学校里老师让我们吸过一种粉,说是什么免疫用的,后来腿上起了几个疹子,几天就好了。”
“那便是种上了痘。但你现在不能出去,你接触过诚儿,再碰其它人,别人会得。”
“种什么豆?”杨承德疑惑道。
张定远没空解释,站在门口,大叫了一声:“金顺!金顺!”不一会儿,就见金顺穿着内衣奔了过来,一脸惺忪道:“老爷,有什么吩咐?”
“你莫要靠近!去把川儿叫醒,拿纸笔过来。”
金顺见老爷神色紧张,速去照办,拿了纸笔搁在地上,又将小少爷抱了过来。
“川儿,我念什么,你写什么。”
“爹,我要睡觉。”张建川闭着眼睛道。
“你听话,爹明日给你买糖人。”张定远关了房门,在门口哄他道。
金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想这三更半夜的叫来小少爷,一定是急事,赶紧摇了摇他:“醒醒!小少爷,老爷有事要交待。”
杨瑞杰喊道:“川儿,明日大哥给你抓乌龟,你听话。”
“真的吗?”张建川一个激灵,醒了。
张定远高声道:“川儿,你听好了,川升麻半钱,净蝉衣半钱,干荷叶一角,连翘壳一钱,法半夏一钱……四副。”
“爹,我写好了!”张建川道,“大哥,你说过要给我抓乌龟的哦,别忘记了哦。”
“嗯,川儿真乖!你快去睡觉吧。”杨瑞杰道。
张定远喊道:“金顺,跟所有人说,任何人都不得靠近这个屋子,切记切记!你和马良一道,一个去济元堂拿着方子抓药,一个上吴掌柜家,让他带着种痘粉速来张家庄,越快越好。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老爷,我马上去办!”金顺见势不妙,老爷还从未如此郑重叮咛过,定是出了大事。马良听到老爷叫金顺,早就醒过来了,他披着衣服,远远站着,听到老爷的吩咐后,已经去马厩里装好了马鞍,和金顺风驰电掣地奔去县上。
……
洪县的天花来势凶凶,席卷着各乡各镇。感染的人开始只是低烧,无精打采,只当是累着,并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拖了几天后,突然发起高烧,昏迷不醒。有的全身溃烂,流脓流水;有的抽搐不止,不省人世;有的孕妇流产,母子双亡。一时间百姓谈虎色变,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
张老爷把自己和杨承德父子关在客厅三日,见家中仆人们种完痘后开始出疹子,便把门打开,放心地走了出来。他听说了洪县的疫情后,第一时间火速奔去了县府大院,找瞿县长商量对策。天花重在防,而不在治,已经感染的人必须隔离,否则便如溃堤江水一样,一发不可收拾。这不同于普通瘟疫,没有传染性,天花是传染性极强的病症。
瞿县长很快封锁了码头和进出洪县的官道,命所有人不得出入洪县,一时间,长江上货船堆积,轮渡停摆,百姓无法上岸,叫苦不迭。但为了不让疫情扩散,瞿县长只能加派人手,死守要道。他又召集各村镇的族长村官,命令各村之间不得相互走动,又命学校停课,作坊歇业,商铺全部关门,否则造成疫情蔓延,严惩不贷。
张老爷在济元堂门口支起了大牌子,让伙计拦住所有其它病人,劝他们去北街归一堂诊病,济元堂只接受天花病人。又让瞿县长去归一堂做说客,让他们将得了天花的病人,引到济元堂来。虽然生意丢了大半,但张老爷想起了赵姑娘和大儿子暑假的种种义举,觉得此时应该以大局为重,不应斤斤计较,若是疫情得不到有效控制,洪县将要死人无数。
张家的仆人们在种痘后,身上起的疹子渐渐痊愈,张老爷挑破他们的四肢上的脓包,用个玻璃瓶子收集流出的体液和血痂,晒干后碾成粉末,制成了免疫天花的药物。他让济元堂的医师照做,将收集到的粉末交给瞿县长,让他派人挨村发放,给未感染的人接种。一时洪县的天花,得到了有效遏制,没有大面积传播开来。但已经感染的人,十个里总有两三个逃不过,不出几日便暴亡惨死。
杨瑞诚侥幸捡回了一条命,他在干爹家喝了三天药后,高烧已退,只是全身长满了脓包,像无数的虫子在身上爬,又痒又痛。他知道抓不得,只能在屋里扭来扭去,度日如年。干爹交待他不能出门,要等脓包结痂后,才能回家去。虽然病已初愈,但杨瑞诚总感觉嘴里和嗓子不对劲,像吃了大把的花椒一样,整个食道成天都是麻的。开始他以为是草药的后劲,但渐渐说话发不出声来,好像喉咙里没有了震动,说话声只有自己能听得见。这日他喝了半碗最后一副药后,感觉嘴巴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完全没了知觉。
“哥,这药好麻啊!”杨瑞诚哑声道,“我都说不出话来了。”
杨瑞杰道:“没事,干爹亲自开的药,又不是旁人。你看你都大好了,再过两天就能出去了。”
杨瑞诚忍着麻味,一口将剩下的半碗药喝下,原以为停了药后,麻木感会自行消失,却没想到,这一碗药下去,他彻底失声了。张老爷晚上回家时,又给他拿了拿脉,并未发现什么异常,直到听杨瑞诚用力哑着嗓子,说药是麻的,比花椒还麻。张老爷才察觉到问题严重了,他开的药都是退烧止吐、平肝润肺的,哪有什么药是麻的!他急忙让杨瑞杰把煎药的罐子拿来,尝了尝剩余的药味,又翻了翻药渣,大惊失色。药里居然有生半夏!可他那日夜里念的明明是法半夏,难道是川儿写错了?
张老爷喊来金顺,让他把那夜小少爷抄写的方子拿来,要是川儿写错了药名,可就闯祸了。生半夏是毒药,万不可直接使用,须用石灰水和甘草浸泡七日,才能制成法半夏,方可入药。如果误食了生半夏,轻则腹痛不止,重则可使人永久失去味觉甚至致哑。张老爷见金顺拿来的药方,上面写的,的确是法半夏,小儿子没有写错,那必是柜上的伙计出了岔子。但药柜的抽屉里,装的都是炮制过的法半夏,而生半夏仅放在库房中,须炮制后才能入柜,这个药是如何进到药柜里的?
“诚儿,别着急,这个麻味用姜可解。”张老爷道,“金顺,用一两黄姜,炖三碗水给诚儿服下。”
第二天,张老爷比平日提前半个小时赶去了柜上,二话不说直接冲到药柜边,他拉开法半夏的抽屉,抓了一把仔细看了看,又拿起一颗含在嘴中尝了尝,这药的确是法半夏,错不了,那诚儿误服的生半夏是怎么来的?
“中秋前一日夜里,是谁在看铺子?”张老爷沉着脸问。
伙计面面相觑,怯怯答道:“禀老爷,那日好像是李福东守夜。”
李福东是吴掌柜的小徒弟,在柜上已经待了三年了,平日里做事也谨慎,分得清哪些药能用,哪些需要再加工,他是如何抓错药的?张老爷点了点头,先不声张这事,待吴掌柜和李福东都到了柜上,把他们叫到了楼上。
“中秋前一日夜里是你守夜,金顺来抓药,是你抓的吗?”张老爷沉着脸问李福东。
李福东点点头后,又摇了摇头,紧张道:“老爷,我错了!那日是我和刘迁值夜,我……我……”
“你什么?”吴掌柜喝道。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张定远那表情,知道定是出了什么岔子。平日里他也不多过问柜上的事,更别说单独把一个学徒叫上来问话了。
“我去找……找我未过门的媳妇去了。”李福东跪下道,“老爷,求你原谅我一次,我下次再也不敢随便跑了。”
吴掌柜伸手抽了他一巴掌,呸道:“小子,你胆肥了嘛!你有事,说一声,我们也不会不通融,你敢擅离职守?万一来个急诊的,要连夜抓药的,刘迁他会吗?”
“师哥,那夜抓的药,出了问题。”张老爷一五一十地向吴掌柜说了杨瑞诚的情况。吴掌柜听后又抽了徒弟一巴掌,怒道:“把刘迁叫上来。”
李福东起身,踉跄两步朝楼下跑去,他知道坏事了,师傅千叮咛万嘱咐,半夏,川乌,附子等都是有毒之物,须炮制后才能入柜。刘迁他怎么抓了生半夏?这要把自己害苦了!
“刘迁,你这个混蛋!你抓错药把人吃坏了!老爷叫你上去要罚你!”李福东扯着嗓子喊道,枉顾一屋子的人。
刘迁吓得不敢动,他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孩,父亲把他送到济元堂学艺才两个月时间,平日里只是做些切药的杂活儿。柜上抓药的事,还轮不到他的份。李福东扯着他的衣服,把他往楼上拖,他伸手抱住楼梯栏杆,哭喊着不肯上去。伙计们七手八脚地掰开他的手,将他抬到了楼上。
两人双双跪下,刘迁哆嗦个不停,虽然他未见过张老爷罚人,但他听说过,做学徒的,哪有不受鞭子抽的。
张老爷站在他二人面前,双手靠后,问道:“那夜的药是你抓的吧?”
刘迁不敢做声,李福东推了他一下道:“老爷问你话,如实回答!”刘迁轻声“嗯”了一声。
“你为何要用生半夏?”
刘迁看着地上,支支吾吾道:“我……那日,就我一个人……在柜上,半夏的抽屉里的药用光了,我找不见在哪儿,就去库房里找,在……在一个麻袋里找见了,就……就抓了一些。”
李福东道:“你闯祸了!库房里那是生半夏,用不得!”
吴掌柜一脚踹翻徒弟,厉声道:“问你话了吗?”
张老爷长吁了一口气道:“事情问清楚就罢了,我以为出了奸细,看样子也是无心之举。刘迁学艺不精,命你一个月内,把药的品相,性味识全了,否则,就让你爹把你领回家,我济元堂不教蠢材!李福东,擅离职守,把师傅的话和济元堂的规矩当耳边风,念你初犯,今日姑且不重罚你,扣你一个月薪奉,再值守夜里一个月。若出任何差错,打断腿扔出去。你俩可服?”
两人磕头道:“服!谢老爷恩典!”
……
杨瑞诚服下姜汤后,嘴麻的症状稍有缓解,但感觉喉咙里空荡荡的,好像少了一块肉。他试着说话,用手压着自己的喉部,发现无论怎么用力,都不会震动了。他以为等身上的疱疹消失后,声音就会恢复,却没想到自己这一辈子,都不能正常说话了——他的声带神经系统永久损伤,十多年后,他才从张建川的口中得知了“神经系统”这个新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