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随着洪水的退去，洪县的灾情已得到有效控制。赵曼云怕县里发放赈灾粮的人逐层克扣，亲自监督瞿县长办这事。县里的大门大户在张老爷的号召下，都踊跃捐出家中的余粮，救济灾民。赵曼云登记造策，逐一盘查，以绝漏洞。她给瞿县长提了一个建议，让他不要在县府集中发放赈灾粮，而是招募三十多个灾民，给他们每人每天发放够一家三口人吃的口粮，让他们推着独轮车挨村送粮，再由每个村的族长来分配给各户。每次不用送太多，半月送一次，不饿死人就行，这样能避免了一些人浑水摸鱼，中饱私囊。张建丰和同学们也都没闲着，他们挨村在墙上刷石灰，用锅烟子写大字：勿喝生水，勿吃生食，每天晒被，杜绝瘟疫。国民政府宣。
  同学们每到一个村子，便鼓动灾民，让有瘟疫之症的人，去县上济元堂看病，不要为了省钱，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没有钱的，可以欠着，来年在张家的茶园里摘茶叶抵债。此法果真有效，那些得了瘟疫本想拖着不治，等着自愈的人，看到了生存的希望，纷纷去了济元堂诊治，签下了契约。
  张老爷没料到，才一年时间，儿子真的蜕变了，去年他还是个让人伤精费神的害虫，今年竟有如此深谋远虑，真要对他刮目相看了，连自己都还没想到的事，他就已经提前办周到了。明年家里的茶园开始产茶，正赶上春耕农忙，家家都要犁田插秧，根本请不到人，家里的长工就算没日没夜地干，也抽不出人手来摘茶。况且产茶的日子只在清明前后几天，早了茶树不冒芽，晚了茶叶就老了。有了这些契约，不愁明年没人采茶、制茶了。儿子这一举无疑是一石三鸟，既救了人命，又给济元堂赚了仁义的名声，还缓了明年的用工之急。
  眼见着暑假快要结束，儿子就要和同学们回南京去了，张老爷虽有不舍，但终是不能挽留的。他给每人发了一个大红包，大家推让，被张建丰强行塞到他们的包中。张夫人悄悄将赵曼云叫到身边，从腰间掏出一对祖母绿的耳坠，塞到她的手中道：“赵姑娘，这个坠子是我出嫁时，先父陪给我的嫁妆，是从皇宫里流出的东西，你若瞧得上眼，就收下。丰儿虽顽皮了一些，但本性纯良，敢做敢当，若有哪些地方惹恼了你，还请莫要挂心，我会替你做主教训他。”
  赵曼云也不推辞，笑道：“我从小脾气不好，家里三个哥哥都不敢招惹我，建丰平日里对我也忍让三分，还望阿姨您不要嫌弃呢。”赵曼云将耳坠递给张夫人，又道：“阿姨，您替我戴上吧，耳朵上有孔呢。”
  张夫人笑着给她轻轻穿到耳垂上，扶着她的肩，喜上眉梢：“哎呀，这坠子和你这脸蛋真配啊！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真的吗？”张曼云摸了摸耳垂，乐道，“那我就一直戴着，不取下来了。”
  “好！”张夫人笑道，“你们都是做大事的人，但也都不小了，南京怎么办的，我不清楚。如果需要我们这边准备什么，你就让丰儿捎个信，一定都会按要求准备妥当。”
  “不急呢，阿姨，以后毕业了还不知道上哪儿工作呢。”赵曼云牵住张夫人的手道。
  “我也不强求丰儿以后能留在身边，你们读书出来了，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们不拦着，一年能回来几次，能见着你们安好就行。”张夫人说完这句，不觉眼泪就下来了。
  赵曼云安慰道：“阿姨，建丰已经是大人了，以后不管我们去哪儿，把您接过去住不就行了！您帮我们看房子呀，帮我们带……”赵曼云忙收住口，把自己逗笑了，差点就说出那没羞没臊的话来了，婚事都还没定，就想着孩子了。
  张夫人笑着应道：“好！好！”
  ……
  临行前一日，赵曼云清点了一下济元堂里剩余的西药量，又悉心教张老爷和吴掌柜如何给病人打吊针，他们虽针灸术精湛，但用空心针扎血管还是头一次。他们掌握不了角度，互相在对方手背上扎了十几次，才算摸到了窍门。赵曼云道：“如果遇到了昏迷不醒的病人，没法吃药，可以给病人输葡萄糖和盐水暂时维持生命。待醒来后，再口服药物。”
  吴掌柜道：“可否将药煎好了后，用这个方法打进病人的血管中？”
  “万万不可！那必死无疑！中药只能通过肠胃过滤一道后，再被人体吸收，要是注射到血管里，等于没有过滤就吸收了，会导致五脏六腑衰竭。喝到肚子里是良药，注射到血液中就是毒药。”
  张老爷点头道：“我明白了，这就跟蛇一样，被它咬一口，毒素就进入血液了，跟这打针差不多。如果拿来泡药酒，它就通过胃消化，变成了良药。”
  赵曼云笑道：“张叔叔说得对呢。西药分很多种，一种内服，一种外敷，一种呼吸给药，还有注射。就是因为比中医多了注射的药物，所以即使遇到昏迷的人，也能及时挽救。注射的药物因为是直接被吸收，所以要求无菌，要特别干净，成份也单一。中药因为化学成份太复杂了，是不能直接注射的。”
  张建丰道：“中医有针灸，西医没有呢。我犯头疼的时候，我爹给我扎两针就好。”
  赵曼云道：“是啊，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所以那些呼吁废除中医的新派，太过激进了，他们遇到过装神弄鬼的骗子，便一竿子打死所有中医。尽管中医很多理念的确不科学，玄乎其神，但殊途同归嘛，最终能治病就行。”
  张建丰道：“也不一定就是不正确，好比一颗树的枝桠生了蛀虫，西医的做法是把虫子灭了，灭不了就把那颗枝桠砍了。你看梁启超得了肾病就切除了肾，结果协和医院还把好肾切掉了，留下了个坏的。生虫的树，按中医的说法，是环境造成的，那块地可能太阳晒不着，风雨吹不着，温度湿度都适宜，容易滋生蛀虫，所以做法就是改变它的环境，让蛀虫不能继续舒服地生存，慢慢就死了或者逃离了。爹，我说的对吗？”
  张老爷笑道：“虽然说得有些道理，但你的理解太过肤浅，谁让你从小不跟我学呢？这会子若有人驳斥你，你也理屈词穷了。天地之间，人体之中，五行运转，相生相克，阴阳不调，病痛乘虚而入。春夏养阳，长夏胜冬，冬病夏治，重不在治，而在调息阴阳，重在防！天下无病，乃为医者心愿也。”
  张建丰摊摊手，吐了吐舌头：“我不懂，我不感兴趣。”
  “你不懂就算了，不要瞎说，以后川儿会懂。”张老爷道，又转身问赵曼云，“赵姑娘，你从南京带过来的那些西药，价值几何？我全折成现钱给你带回去交差。”
  赵曼云笑道：“张叔叔，药不要钱，赤十字会是公益组织，所有的物资和药品，都是社会各界捐赠的，国家也会拨款。”
  张老爷惊讶道：“果真？还有这等事？”
  “是啊，还有很多海外同胞的捐助，大家都是炎黄子孙，心系国家。”
  张老爷叹道：“张竹君先生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啊！创办了那么多医院和学校，还创办了赤十字会，国家之脊梁啊！我等哪及她万中之一！”
  赵曼云指着张建丰笑道：“下次张竹君先生要是来南京了，你得好好跪下磕几个头。”
  “是啊，要不是她，我和我娘可能都没了，她的救命之恩，我会记一辈子的。”
  赵曼云道：“建丰，我提个建议，你看啊，济元堂能治很多病，但最普通，只要是个女人都要经历的，死亡率最高的，济元堂却不能治。”
  “生孩子？”
  “是啊，如果济元堂能设立一个妇产科，就可以救很多难产的产妇。现在民国每天都有五百多个产妇因难产而死，如果能推行西医的接生法，最少可以挽救百分之八十。南京不是在呼吁旧产婆改造嘛！赤十字会也在呼吁，开设产婆训练班，上次听医院的人说，好像已经准备好了，马上要开第一期了。”
  “可济元堂里都是男大夫啊。”
  张老爷忽然一个激灵道：“丰儿，你娘可去学一学。”
  “我娘？我娘又没给人接过生。”
  张老爷笑道：“你还不知道吧？你外公的医术当年在洪县首屈一指，他想要儿子，你娘自小就被你外公当男孩养，可顽皮了！这一点啊，你倒是像你娘。我十二岁拜你外公为师学医，那时候你娘都会拿脉了，她从小就得到你外公的真传。你没出生前，很多女人都上家里找你娘拿脉开药，后来生了你，她就没做过了。”
  张建丰惊讶道：“我娘从来没说过啊！她还懂医术呢！”
  张老爷道：“这个事嘛，得你去跟你娘说，我说了她是不会听的，她就听你的。让你娘学这个，也不是为了挣钱，是为了救人。当年张竹君先生救了她和你，我觉着，你娘如果能响应张先生的呼吁，传承张先生为民造福的精神，便是对她救命之恩最好的报答。你说呢？”
  张建丰立刻答应了：“爹，这事交给我！明天我就带娘一起去南京，我先不告诉她干嘛，就说带她去玩。她不学，我就不让她回来。”
  “你呀！做什么总那么急躁。等你娘学会了，倒也不必都让她亲历亲为去接生，让她传授方法给县里的稳婆，这样薪火相传，也算是捐了功德。她天天在家烧香拜佛，那算什么功德？”张老爷又朝赵曼云道，“我昨日命人做好了两百副化疠丹，可保质两年。请赵姑娘带到你们赤十字会去，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如果遇到相应病患，可赠予他们，这药不可多服，症状消失即停药。”
  赵曼云感动道：“张叔叔，我不说什么奉承话了，您一定长命百岁。”
  张建丰指着她笑道：“你把我的话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