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时代·波托西】
  “从某种层面上来说，林茨是看不起我的。”
  “为什么？”杨非凡很惊讶。他询问神原，可对方仿佛没听见他的问题，沉默地和他对视着。
  “为什么？”杨非凡对神原刚刚说的话十分在意，他伸着脖子凑过去，一定要问出答案：“他和你说的？”
  “不是。”神原永远是一副轻描淡写的表情。
  “那究竟是为什么？”杨非凡的语气里充满着疑惑不解，声音因为焦急而不自觉地提高，“为什么你要说他看不起你？”
  神原一直在观察着杨非凡，他注意着这位杨师弟脸上的表情变换，判断着他内心的情绪起伏，推测着林茨在他心目中的重要程度。这一切都在悄无声色中进行，只有当杨非凡控制不住他的大嗓门时，神原才露出了担忧的神色，转头看向被天鹅绒被包裹的女人。
  这个神色慌张闯进来的女人，此刻像一只温柔的小猫，安然地侧躺在床上，眼睛被落下的发丝遮住，呼吸平稳，陷入绵绵的梦境中。杨非凡的大嗓门没有把她吵醒，她仿佛已经与世隔绝，一个安静的精灵。
  杨非凡看到神原望向女人，立刻捂住嘴巴，为刚刚的鲁莽行为做补救。
  “没事，她睡得很安稳。”神原嘴上说着轻松的话，脸上却愁眉紧锁。这个女人的身份是一个谜，他都没来得及问清楚，就让她睡在这里。原因不止是她用着惊慌的表情祈求他救救她，更多的是她背上的红色印记。
  “哦，那就好。”杨非凡放下捂嘴的手，他把声音控制在一个很低的声调上，说：“为什么说林茨看不起你？”
  神隐看向杨非凡，杨非凡这种锲而不舍的谈话方式让他很不舒服，不过他还是决定回答杨非凡。神原抿了一下嘴唇，回答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有些麻烦，他想了一下，才缓缓开口说：“他是个天才，而我不是。”
  杨非凡慢慢地张开嘴，这短短的一句话让他感到既不可思议又好像有那么点道理。如果林茨像神原师兄说的，是一个天才，而神原师兄不是，那么林茨看不起神原师兄，好像是有可能的。但如果真是这样，比神原师兄还要弱小、普通的自己，怎么从来没有感觉到林茨的鄙视呢？
  “在他的眼里，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但却有着富足的生活环境，强势的背景。”神原说，他是在看到杨非凡露出不相信的神色时才继续说的，看起来是在解释自己没有说谎，“而这些，都是他，一位天才所没有的。他依靠着自己得到大家的敬重、称赞，而我则是凭借我的父母、家庭，好像他们不止给了我生命，连我这一生要实现的价值，也一并给了我。”
  “他像是辛苦劳作而获得丰收的人，而我则是不劳而获。”神原无声地笑笑，苦笑着自嘲说：“每次他看我的时候，我都能从他看似微笑的眼睛里，看到无尽的嘲弄与鄙夷。”
  神原叹了口气，低头摇晃着脑袋，他已经不在意杨非凡听了这些话会想什么说什么了，他只知道，每当他想到这件事时，就会产生一个疑惑——林茨真的是有趣的灵魂吗？
  “我觉得神原师兄你可能误会林茨了。”杨非凡坐在神原面前，当神原低着头，仿佛失落的孩子时，挺胸抬头的杨非凡就变成了知心长辈了，他轻小的声音听起来充满温柔与关切，“他那个人总是挂着一副笑容，看起来不怀好意，其实那只是因为他面部瘫痪，笑起来难看而已，实际上林茨是很好的一个人。”
  “嗯？”神原揉着头发，喉咙里低沉地哼了几声。
  “这是我的亲身体会，我可是和他形影不离，待在一起两年呢。”杨非凡忍不住流露出得意的神态，仿佛和林茨在一起生活两年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他试探着问神原：“你想不想听我和他的故事？”
  神原抬起头，目光在杨非凡脸上游荡，沉思了一会儿，说：“你说。”
  “我学习成绩很差，我不爱学习，我小时候就是这样。”杨非凡谈起林茨就想起自己的学习生涯，脸上挂着苦笑，认为这不是很光彩的事情。
  “我刚读书的时候，上的是私塾，只有两个老师，他们是夫妻。附近的孩子们都在那里上学，全部加起来有一百多人，教室几乎占了他们所有的房屋。书桌是用青石板红砖头搭建的，座椅是学生们自己从家里带的。我的是一个很小巧的四脚凳，很好看，但磨屁股。”
  神原认真地听着，他很安静，也不插话。他看着杨非凡，发现对方不喜欢和他目光对视，是性格内向的特点。
  “有一次，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早晨起来，我不想上学的心情突然爆发了，就冲着厨房里正在烧饭的妈妈说，我不想上了。”
  “她随口就回我，可以啊，你去把你的小板凳拿回来，再把学费要回来，我就不让你上了。”
  杨非凡声情并茂地学着小孩子说话的口气，用男人的喉咙模仿妈妈的嗓音，力图重现当时的对话语气。
  “后来我才知道，她就是随口一说。但当时我以为她是认真的，我就去了。”
  杨非凡当时还只是个小孩，不懂大人话语中的深意，他就乐呵呵地走上乡间小路，走进他讨厌的私塾。
  “女老师告诉我，学可以不上，小板凳可以拿走，但钱不能退，因为已经给我买教科书了。我想也对，就当我自己花钱买了两本教科书吧，抱着小板凳就离开了教室。教室里是正在早读的同学们，他们一边张着嘴巴，一边瞥着眼睛看我。”那个时候，同学们一定非常羡慕他，能够摆脱那漫长的令人痛苦的早读课。
  “经过高年级教室的时候，男老师在远远地蹲着，我很想避开他。但是当他站起来时向我走来时，我知道我躲不开了，然后我开始说谎，因为我知道他是男的，比女老师暴力。”
  “你抱着板凳干什么？”
  “我板凳坏了，我拿回去换一个。”
  “好。”
  “男老师这一关就这么过了，接下来我就可以回家吃早饭，开始我不上学的快乐时光了。”杨非凡摇摇头，无奈地笑了。他想神原师兄应该明白，事情是不会这么美好幸福的。
  “在我回家的路上，到了后院的那个小池塘，我看到了我的妈妈。她站在池塘旁边的大路上，身边是我的两个堂哥，她手里拿着一根圆木条，望着我。原来她做好早饭，突然发现我不见了，就到处找我。”
  “她拿着圆木条指着我，你去不去上学？然后我就原路返回，继续上学，继续坐在那个磨屁股的凳子上。”
  杨非凡讲完这个儿时的小故事，偷偷瞄一眼神原，观察他的反应，想知道他会不会不耐烦，明明是要说和林茨有关的生活经历，却在开头讲了他孩童时期的故事。
  “那你怎么和男老师解释？”
  杨非凡一个激灵，和神原不约而同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女人半卧在天鹅绒被上，手臂托着脸蛋，淡蓝色的男士衬衫从天鹅绒被里露出，遮住了脏兮兮的身体。她左手梳理着十分杂乱的长发，神色疲倦但却很感兴趣地问道：“你说你要修凳子，但你又抱着那个磨屁股的凳子回去了，他不会觉得奇怪吗？”
  “他在教学生上课，没有看到我。”杨非凡回答地犹犹豫豫，他瞥一眼神原，想看神原师兄什么反应。神原站起来，面不改色，说：“帮你穿了一下衣服，希望你不会介意。”
  “当然不，你能转过身吗？”女人问，她强支起上半身，看到神原并未因她的请求而有所举动时，解释说：“我想去洗个澡，但你好像没有给我穿裤子。”
  神原转过身，杨非凡也赶紧把脸扭过来，望着墙壁上被壁灯照亮的墙纸，装作研究上面的曲线纹理。身后响起天鹅绒被在床上拖动的稀疏声，女人光脚跳到地毯上的声音，浴室门打开的声音，时刻牵动着杨非凡的好奇心。直到那扇厚重的浴门关闭，杨非凡才如释重负，可以放心地东张西望了。
  “你还要继续说你的故事吗？”女人从浴室内走出来，洗去脏污的脸蛋白里透红，毫无缺憾的五官使得她拥有成为美人的资格。她没有自己的衣服可穿，浴袍成了她的衣服。
  “我——”杨非凡小吸一口气，内敛的性格使他产生了害羞情绪。怎么能把小时候的故事讲给一个陌生女人听呢？他求助地望向神原师兄，希望神原给他解围。
  “你是谁？”神原开门见山，异常直白，实际上他已经决定，如果这个女人遮遮掩掩耍手段，他会立刻请她离开。
  “我不能告诉你，你们会惹上麻烦的。”女人说，她径直往房门走去。神原冷眼旁观，他要看这个女人在玩什么把戏，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女人竟然直接打开门走了出去，没有一丝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