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春律(二)
作者:
西南西 更新:2021-10-21 17:23 字数:4309
武丁喝一口粥,挟一筷子野菜放进嘴里,咀嚼,咽下,问妌桑:“还有新衣吗?”
妌桑正往嘴里送菜,听见武丁的问话,筷子停在唇边愣了一愣,继而打趣道:“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向不注重穿戴的王子居然关心起新衣来了,怪哉怪哉!”
武丁郑重道:“我是认真的,有没有?”
“有,”妌桑将菜送进嘴里,边嚼边说,“有锦衣两套,素丝两套,细麻衣四套,细葛衣两套,粗麻衣二十套,粗葛衣二十套,这些都是父王赏赐的,你应该知道的呀!”
武丁没有接妌桑的话,转对丑等十个奴隶说道:“丑、殻、黄的名字我知道了,”目光一一从另外七个奴隶的脸上看过去,“你们七人都叫什么名字?”
被武丁看着的七个奴隶一一报上自己的名字:
“小奴名长。”
“小奴名历。”
“小奴名何。”
“小奴名宾。”
“小奴名疆。”
“小奴名争。”
“小奴名缶。”
“长、历、何、宾、疆、争、缶……很好,还有丑、殻、黄你们等会儿找妇妌每人领一套粗麻衣换上,另外再领一套粗葛衣换洗,身上的……就不要再穿了。还有,今后不要再自称小奴。”武丁温和地对丑等人说道。
妌桑乜斜武丁一眼,低下头去喝粥,心里很有些不快:这不是摆明要去掉他们的奴籍么?这么重要的决定为什么不同我事先商量一下?上次是子攸的娃娃亲;这次是除掉奴隶的奴籍;下次又是什么?我妌桑在他子昭的心里到底算什么?妌桑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懂武丁,曾经不顾一切也要爱的人并没有把她放在心里的第一位,事事尊重她,她心里不快的同时不禁泛起一股酸楚。
蟌、松、雀和珍也听出了武丁的言外之意,他们惊疑、感动,却默不作声。
丑等十人皆是十几二十的年轻男子,他们从记事起便自称小奴,这么多年下来,奴性早已一点一点地刻进骨子里,他们习惯了自己奴隶的身份,也习惯了卑微的活着。武丁“不要再自称小奴”的话非但没有让他们欣喜若狂,反而让他们有一种猝不及防的无所适从感,他们惊惶,茫然,紧望武丁。
武丁接着他们的目光,肯定的颔首。
在收到确定的信息后,他们微怔,最后终于露出笑容,那笑容是对武丁的感激亦是效忠武丁的决心。
武丁看懂了他们的笑容,缓缓移动目光,一一扫过在场诸人,略微提高声音:“我不管你们过去是什么身份,来自哪里,但从今天起从此时此刻起,我希望你们记住你们唯一的身份,那就是我子昭的兄弟姊妹。京地,是我们的新家,而我则是这个家的家长,你们要协助我这个家长治理好我们的新家,你们做得到吗?”
“做得到!”蟌等十四人情绪激昂,大声答道。
子攸觉得好玩,举起小手,也神情严肃地跟着大声说道:“做得到!”
大家都被子攸逗笑了,相对大笑起来,一时间气氛变得非常轻松融洽。
妌桑本是沉默地看着大家的,此时也被子攸逗笑了。
“好了。”武丁双手下压,示意大家停住笑声听他讲,“荒还得继续开,先按照妇妌吩咐的除掉杂草灌木,大的树木暂时不伐。妇妌接下来要下村邑宣讲春律,开荒就由松带着开。珍负责所有人的膳食。雀,”盯着雀歉意道,“你还得继续照顾子攸。”雀点点头,表示无异议。其他人也跟着点点头,表示无异议。
用完朝食,丑等十人换上崭新的粗葛衣,兴高采烈地跟着松去南门开荒去了。
武丁和妌桑、蟌回到寝院,武丁将怀揣着的京地地形图交给蟌,“你和妇妌留在院里,你好好看看地形图,和妇妌商量一下执行春律的事宜,另外去府衙督促化誊写春律,今日一定要在京邑四门张贴出去。——我还得去趟北邑。”转对妌桑,“给我拿卷粗葛布来。”
妌桑去存放物资的西厢房拿出一卷粗葛布递到武丁的手里。
武丁接过粗葛布对妌桑和蟌点点头,然后朝前院走去。
妌桑看着武丁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后,转过身子对蟌说道:“你跟了王子这么久,你觉得王子怎么样?”
“王子很好啊!勤奋、朴素,对我们又好。”蟌不明白妌桑为何这样问。
妌桑慢慢往寝室走:“是啊!他很好。可是我好像越来越不了解他了,他看似对谁都亲善,可又总给人一种距离感,让人无法走进他的心里。我当初的决定是不是错了?”
“什么决定?”蟌疑惑地问道。
“嫁给子昭。”妌桑抬头望望天,悠悠地说道。
“季妌,”蟌跟在妌桑的身后,“初来京地,很多事都没理出头绪,王子他是太忙了。你不要多想。”
“但愿吧。”妌桑叹一口气,不再说话。
武丁一路驾车直奔北邑,在邑外勒停辕马,牵马步入邑内。邑前的空地上依然有几只鸡在散步觅食,没有狗,武丁松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昨日的老翁依然在门前的石头上坐着发呆,他似乎还记得武丁,张大嘴巴朝武丁笑,露出满嘴牙肉。武丁对老翁笑笑,径直走到羽的家门前。羽和禽正坐在门槛上编草鞋,羽抬头看见武丁,随意地点了点头,便又低下头去继续编草鞋。禽咧嘴朝武丁笑了笑,说道:“您又来啦!”
“我又来了。”武丁将马拴在昨日拴马的竹子上,从车上拿下布卷,来到羽的身边,“子昭来换熊皮。”
羽对禽吩咐道:“去拿张坐席出来。”
禽从木几前拿了一张坐席铺在门槛边,请武丁坐下。
羽又对禽说:“去给客人倒碗水。”
禽进屋提起几上的陶壶倒水,没水。禽说:“没水了。”
羽说:“烧壶水。”
“不用了,”想起昨天被烟呛的难受劲儿,武丁连忙摆手,“我有带水。”指指腰间的水囊。
羽看看水囊,没作声,继续编草鞋。
武丁将手上的粗葛布卷递到羽的眼前:“羽兄看这粗葛布可以换你那张熊皮吗?”
羽抬眼随便看了看,又低头继续编草鞋:“为了一张熊皮,昭兄连跑两趟!昭兄的执着让羽感动!不过,羽想问一句,羽的熊皮值得子昭兄远道而来么?”
“远道而来?”武丁一怔,“羽兄何以肯定在下远道而来?”
羽手上的动作不停:“子昭……想必昭兄姓子吧。京地人皆无姓,包括京邑尹。而子姓属王姓,京地无王族,昭兄显然是从京地外而来,倘若羽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从大邑商而来,大邑商离京地百余里,算不算远道而来?”抬头紧紧地盯着武丁,“堂堂王族子弟为了一张熊皮两次三番地亲自前来,羽甚感不安,请说出您此来的真实意图吧?”
武丁站起来,庄重地朝羽一拱手,然后伸手作请:“请羽兄入内说话。”
羽起身也朝武丁一拱手,进入屋内,对禽说道:“你去门口继续编草鞋。”然后在东位坐下。
“等等。”武丁正要在西位坐下,却被禽止住。武丁低头一看,原来西位的坐席方才被拿去了门槛边,就在武丁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禽已经快速地拿来坐席铺好了。武丁感激地对禽说了一声:“多谢小兄弟。”
羽仿佛对方才的一幕视而不见,端然稳坐。
禽到门口接着编草鞋。
武丁坐下,将布卷放在几面上,缓缓开口:“正如羽兄所说,昭的确不是为熊皮而来,而是为羽兄而来。”
羽的面容微微动了动,盯着武丁,没有接话。
武丁接着说道:“不瞒羽兄,昭乃当今王子,一月前被大王封于京地。昭无大志,唯愿京地众人安居乐业,丰衣足食,然而,”表情沉重,“京人喜猎兽类,酷爱食肉,热衷市贾,敷衍农事;最让人痛心的是有人为了迅捷、大量的获得兽类,居然不顾后果的焚林,且是在万物萌芽、生长的春天……”略顿,“羽兄,焚林是自取灭亡啊!”
羽再看武丁的目光里有了敬佩和尊重,他由衷地说道:“王子所讲的这些,羽都知道,且深恶之。可怜的京人,不,世人皆可怜,他们为了满足一时的口腹之欲,不惜焚林涸泽,荼毒生灵,可是他们忘了活了今天还有明天,活了今年还有明年,活了这代还有下代。山川河流、飞禽走兽、世间万物哪样不是上天恩赐,可人心太贪婪,从不懂得节制自己的欲望,非要赶尽杀绝!”羽的嘴角浮上一抹嘲讽的冷笑,“呵呵,愚蠢的人类,愚蠢的人类啊!”
“羽兄,”武丁目光殷殷地紧盯羽,“昭想在京地实行新律,羽兄肯不肯帮我?”
“羽虽然不知道王子的新律,但羽相信王子定是为京地虑,为京地众人虑,羽代京地众人谢过王子且感激王子;然而,羽区区一村野农夫,恐怕帮不上王子什么忙;唯有独善其身以示对王子的支持。”羽谦恭的态度中带有躲闪。
武丁听出羽似有顾虑,可他究竟在顾虑什么?武丁越来越觉得羽不像一个纯粹的农人,或者说不像一个只为吃穿的农人,他说的话,他超然物外的气质让武丁深深折服,这样的人即使不能效力于自己,做个朋友应该也是赏心的吧。
武丁陡然想起化说的“随便走进一个京地人的家中,房梁上都悬挂着许多干肉”的话来,不禁抬头瞅了瞅房梁,发现上面挂着几双编好的草鞋和几张坐席,此外竟再无一物。
“羽兄不喜欢吃肉?”武丁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而把话题转移到吃上面。
羽一愣,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房梁:“无所谓喜不喜欢,有,则吃,无,则不吃。”
“羽兄一张熊皮只换一卷葛布,昭很好奇一头熊能换些什么?”
羽抱歉地笑笑:“这个羽不知,羽未换过。”
“请问羽兄是什么时候猎的熊?”
羽爽朗地笑了:“王子一定在心里说:‘那么多的熊肉不会都被你吃了吧’,是也不是?”
武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咧嘴尴尬地笑了笑。
“熊并非我一人所猎,更不是在京地所猎。这事还得从去年的秋后说起”羽回忆道,“去年秋后闲来无事,我带着禽去大邑商卖草鞋草席,路过召地一处丘林,林外一人一熊在那对峙,看样子已对峙了很久,那人的腿一直在颤抖。禽年少无知无畏,走上去扬起手里的草席便朝熊扔去。这一下可激怒了那头大黑熊,黑熊陡然发起进攻,朝禽扑了过来,禽转身就跑。我一看禽危险,当下就急了,也顾不了许多,掏出随身携带的短刀就朝黑熊扑了过去,一刀扎在黑熊的屁股上,我还来不及拔出短刀,黑熊已经猛地转过身来,朝我扑了过来,就在黑熊的爪子几乎落在我身上的时候,一块石头,一支箭同时朝黑熊飞了过来,我趁黑熊吃痛动作暂缓的空档,脚下向侧一滑,躲过黑熊的一击。后来,我们三人合力杀死了熊。肉归了那人,熊皮归了我。”
“呀!”武丁惊叹道,“没想到熊皮的得来竟如此凶险!”
“兽类的凶险都在表面,倒也可防,只是害怕黑熊伤了禽,故而急躁了些。”羽好似话里有话。
武丁微微笑了一笑,低头看着布卷,少顷,拿起布卷放到羽的那边几面上:“羽兄,虽然我不是为熊皮而来,可我还是想换。”
“熊皮换给谁都是换,既然王子想换,羽换就是。”羽起身从墙上取下熊皮交到武丁的手里。
“羽兄,明日会有人来村邑宣讲新律的第一律——春律——请羽兄务必前去听听。”武丁拿着熊皮,殷殷地望着羽。
“春律?这么说还有夏秋冬律?”
“正是。一年四季,每一季有每一季的天时,人类唯有遵循天时,方可生生不息,永存世间。”
“好,羽一定前去恭听。”
“那昭先告辞,明日再来与羽兄畅谈?”
羽不置可否的拱拱手:“王子慢走!”
武丁亦拱拱手,拿着熊皮起身往屋外走去。
羽没有起身相送,而是吩咐坐在门槛上低头编草鞋的禽:“禽,你去给王子牵马。”
“不用,”武丁摆手客气道,“我自己去。”
禽刚刚抬起屁股,听武丁说“不用”,便又坐了回去。
武丁走到竹林边解开马缰绳,牵着马走出村邑,跳上御位,轻扬马鞭,马儿慢跑,往京邑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