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痛定思痛(一)
作者:
西南西 更新:2021-10-21 17:23 字数:4392
妌桑低头喝粥,依然沉默。
武丁也不说话,默默地看着妌桑。
妌桑喝完一碗粥,站起来。武丁赶紧跟着站起来:“你睡会儿?”
“我不睡。”妌桑平静地说道,“我去南门开荒,早些种下桑树,也许等到秋天还能收些桑叶。”
“桑儿,你没事吧?”武丁担心地问道。
妌桑还是平静地说道:“你放心吧,我没事。”
“没事就好。”武丁面色凝重,道,“桑儿,你方才也看到了,我们的人就那么十来个。眼下我们没有力量与任何人对抗,我们必须争取一切能争取的人,慢慢壮大我们的队伍。”略顿,“桑儿,若想成事,必须隐忍!”
妌桑依然平静地说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就去干吧。不用担心我。”
武丁绕过木几,绕到妌桑的身边,握住她的手:“我和蟌要出去一趟。”深情地看着妌桑的眼睛,“你不可太劳累,身体要紧。”
武丁和蟌一路驾车,妌桑带领松和十个奴隶一路徒步,两路人马前后脚从王子府出发,分别从北门和南门出邑,奔向各自的目的地。
出了南门约一里地便是化所说的荒地——一个废弃的鱼塘,只是鱼塘已经看不出曾经的模样,它现在是一块比周围地势略低的洼地,上面胡乱生长的杂草树木一派生机,绿黄红紫交杂其间,好一幅赏心悦目的春光图。洼地近南门的这边约有一两亩新开好的田,应该是化昨日带人开的。
妌桑望着偌大的洼地,陷入沉思。良久,目光一闪,对身边的松等十一人吩咐道:“你们先把杂草、藤蔓和灌木除掉,大的树木先不要管它。”
“是。”松等人答应一声,纷纷走入洼地开始劳作。妌桑则沿洼地外围边走边看边想,若是要把洼地全部翻一遍,无疑是一件庞大的工程,就凭现有的这几个人,恐怕没有一两个月是完成不了的。
武丁和蟌驾车出了北门,直行约有十里地,前面出现一个村邑。村邑的地势比周围略高,邑前稀稀疏疏的有几蓬翠竹和几株不知名的大树;几只鸡犬在邑前的空地上悠闲地散步,相处甚谐;一头黑牛拴在一棵大树下,正低头吃草;一个老翁颤巍巍地从屋里出来,坐在屋前的一块石头上发呆。
蟌停下马车,跳下车,武丁也跳下车。蟌在前牵马,武丁走在马侧,二人缓缓朝邑内走去,在经过老翁的时候,武丁大声地同他打招呼:“老丈好!老丈高寿啊?”
老翁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咧嘴朝武丁笑了笑,笑出满嘴的牙肉。
“汪汪汪……”刚刚还十分悠闲的狗此时变得忙碌不堪,跳着脚朝武丁和蟌狂吠。它的狂吠声成功地引来了同类的支援,十几只狗组成联军一起朝武丁和蟌狂吠,挡住武丁和蟌的去路。
武丁和蟌对视一眼,无奈地笑笑,静静地站在原地与狗们对峙。狗们不知是害怕武丁和蟌这两个陌生人还是害怕比它们高大许多的马,它们始终不敢靠近,只在它们认为的安全距离外不知疲倦地吠啊吠。
老翁试着站起来阻止狗们的虚张声势,然而站了两次都没能成功地站起来,最后只好放弃,坐着朝狗们给出一串警告的“去”声,可怜那微弱的“去”声在出去不到一半的距离便在空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老翁见狗们无视他的警告,似是生气了,弯腰捡起一块小石子,朝狗们扔去,结果狗没打着,倒打在了离他较近的武丁身上。
武丁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老翁一眼,老翁歉意地笑笑,再次笑出满嘴的牙肉。
“怎么办?”蟌眼睛死死盯着狗们,没有回头地问武丁,“赶吗?”
“不赶。”武丁的声音很温和,“初次见面,不可无礼。”
“无礼!你跟狗讲礼?!”蟌好笑地提高声音。
“它们不是野狗,它们是有主人的。”武丁的声音依然温和,甚至带了笑意,“有句话不是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吗?我们难道是为了跟狗打架才来这里的吗?”
“不是。”蟌嘟囔道,“可是它们不让道啊!”
“放心吧,它们会累的。”
“去去去,瞎吠什么呀!吵得人心烦!”狗没累,人倒听烦了。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从一间破烂的茅屋跑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扫帚,狂躁地驱赶狗们。
看着狗们跑远了,男孩这才收起扫帚来到武丁和蟌的身边,问:“你们是路过还是找人?”样子十分老成,完全不像是一个孩子,倒像是一个成年人。
“我们找人,哦,不,我们前来拜访……”武丁陡然顿住,他还不知道人家的名字呢。
“我们前来拜访羽!”蟌赶紧接过武丁的话,“请问小兄弟你认识羽吗?”
男孩眼珠子骨碌碌转动:“你们是他的什么人?找他何事?”
武丁从车上拿下一卷细麻布,抱在怀里,对男孩说道:“我们不是羽的什么人,我们昨日在街上见到羽拿熊皮换布,最后没有换成,而我们有布,正好想换一张熊皮。”
“哦,换熊皮呀。”男孩笑了,“你们跟我来。”
武丁和蟌相视一笑,跟着男孩来到茅屋前。
“阿爹,有人找您。”男孩朝屋内喊道。
“谁找我?”随着话音落地一个中年男子出现在门口。
武丁和蟌一看,正是昨日在街上见到的那个薄袍男子,他的身上依然穿着昨日那一身衣裳。武丁将布卷交给蟌,上前一步,抱拳道:“子昭冒昧打扰羽兄,还请羽兄见谅!”
“子昭?”薄袍男子细细打量武丁,努力在脑中搜索这个自称“子昭”的青年的信息——没有,空白一片。再看向蟌,再在脑中搜索一遍——没有,空白一片;不对,依稀有一点印象,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于是疑惑地问蟌:“你叫什么名字?”
蟌抱着布卷微弯了弯腰:“在下名蟌,羽兄不记得在下了?”
“蟌,”羽歉意地笑笑,“我总觉得见过蟌兄,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你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蟌指指怀里的布卷:“昨日我和王……昭兄在街上见羽兄以熊皮换葛布,昭兄看中了羽兄的熊皮,奈何当时没带布卷,因此昭兄让我跟着羽兄,看羽兄住在哪里,今日好来换熊皮。在路上,羽兄回头看了我两次,有一个人还给你打了招呼,我听见那个人叫您羽,羽兄不记得了?”
“是了,是了!”羽拊掌大笑,“是有这么回事,我当时回头看的时候还纳闷,这人怎么看起来鬼鬼祟祟的。”
武丁和蟌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蟌自嘲道:“原来蟌在羽兄眼中竟是这般形象。”
“说笑,说笑!”羽伸手作请,“二位若不嫌寒舍破陋,请进屋一叙。”
武丁说一句“叨扰”,抬脚进入屋内。蟌将马拴在屋前的竹林边,随后也进了屋。
“二位请坐!”羽将武丁和蟌引到一张陈旧的木几前。
三人围着木几坐下。蟌将布卷放在斑驳的几面上。
羽拿起几上的一只陶壶,晃了晃叫过男孩:“禽,去烧壶水来。”
禽接过陶壶去屋角的一口陶缸里打了一壶水,将陶壶放在屋子中间火坑上的架子上,然后点火,不知是秸秆没干透还是禽的点火技术不行,点了好一阵,只见浓烟滚滚,却不见火起。羽似是习惯了,端然稳坐。武丁和蟌被呛得不行,眼泪都快下来了,又不好起身出去,只好强忍着坐在那里。最后,武丁实在被呛得受不了了:“羽兄,我们不渴,不用麻烦了!”
羽热情道:“烧壶水而已,不麻烦。二位是远道而来的贵客,羽家徒四壁,没有好酒好菜招待二位,唯有白水一碗,还望二位莫要嫌弃!”
“咳咳……”蟌捂嘴边咳边说,“羽兄的盛情我们心领了,真的不用客气!”
羽颇有些过意不去:“既然二位这么客气,我若是再坚持,倒显得矫情了。”转对禽,“小子,不用烧了,你出去玩吧。”
禽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放下手里的秸秆,高兴地跑了出去。
屋里烟雾弥漫,三人几乎看不清近在咫尺的对方的脸。
“在下有一个疑问想请教二位?”羽透过烟雾看看依稀可见的武丁的脸,又看看同样依稀可见的蟌的脸,“熊皮非在下独有,为何二位非要换在下这张呢?”
“是这样的……咳咳……”武丁刚一开口,一股烟便钻进嘴里,呛得他不停咳嗽。
羽气定神闲地看着武丁咳嗽。蟌担忧地看着武丁咳嗽。
咳了好一阵,屋里的烟雾散去不少,武丁也止住了咳,这才接着方才的话说道:“我看羽兄的那张熊皮质地上乘,想着换来给我新婚的妻子做一件裘氅。”
羽略带嘲讽:“看来昭兄很爱自己的妻子啊!昨儿派人跟踪,今儿亲自前来,为了一件裘氅可谓是费尽心思呐!”
“羽兄见笑!”武丁丝毫不与羽计较,态度诚恳,“一个男人爱自己的妻子不是应该的么?——羽兄一定也是极其疼爱嫂子的吧?对了,怎么不见嫂子呢?”
烟雾散尽,羽的神情便清晰可见,武丁和蟌都看出那是一种深深的思念和痛楚。
羽在深深的思念和痛楚中沉默着……沉默着……
武丁和蟌交换一个眼神,都有些过意不去。
“她走了快十年了,”不知道过了多久,羽终于开口了,声音里竟然没有悲伤,平淡得像是一碗白开水,“她生下小儿没几天就走了。”
武丁感同身受,难过地垂下头,盯着几上的布卷,不语。
“羽兄看起来还年轻,为何不续娶?”蟌没有武丁的感同身受,不解地问羽。
羽轻轻地摇摇头,没有回答蟌的问题。
蟌环顾凌乱的屋子,目光最后落在靠近东墙摆着的被褥破烂的木榻上:“羽兄家里确实需要一个女主人!”
“你们不是要换熊皮吗?”羽猛然起身,从墙上取下熊皮,放在几上,“你们看看满不满意?”
武丁拿起熊皮,仔细地检查着:“嗯,很好。羽兄想换多少布?”
羽伸出右手食指:“一身衣裳的布。”
武丁将带来的那卷细麻布推到羽的面前:“羽兄看这卷布够不够?”
羽只看了一眼:“太多了,而且你这是细麻布,我要换的是粗葛布。”
“细麻布不比粗葛布好么?”蟌很诧异。
羽点头道:“细麻布确实比粗葛布好,可是未必适合在下。在下是粗人,要打猎,要下田,要挑水,要生火做饭,细麻布不经磨,能穿几天?”
“有道理!”蟌感慨道。
武丁动容道:“人人都只知道追求华衣锦裳,像羽兄这般明白的人实在不多,子昭佩服!既然羽兄不想换细麻布,那我们就告辞了!明日我们再来。”说着站起身。
羽跟着起身,抱拳:“抱歉!让二位空跑一趟。”
武丁抱拳回礼:“在下汗颜!”蟌也抱拳朝羽微微一笑,拿起几上的细麻布。
羽将武丁和蟌送到屋外,站在屋檐下目送他们离开。
“我来驾车。”出邑后,武丁抢过缰绳跳上御位。
“王子,一张熊皮而已,何必非要找羽换呢?”蟌在车上问武丁,语气里有着抱怨,“您看他那个样子,好像普天之下只有他有熊皮一样!”
“蟌,”武丁轻扬马鞭,“熊皮若是在他人手里,我或许就不要了。”
“王子之意在羽不在熊皮?”
“若是你昨日问我,也许我会说随缘,但此时此刻你问我,我告诉你,是的。”武丁的眼睛仿佛看见宝贝似的在闪光。
蟌点头道:“我明白了。”
“我们到处看看吧。”武丁说着调转马头,驾车越过村邑往北而去。往北行驶不到五里路有一片丘林,林子里闹哄哄的像在猎兽。武丁在丘林边停下马车,跳下车站在车旁朝林里张望。蟌下来与武丁并排站着,也朝林里张望。
不一会儿,有人从林里出来,手里倒提着一只死去的小鹿。武丁的眉头紧皱,旋即又舒展开来,迎上那人,抱拳问道:“请问小鹿是被您射中的么?”
那人年约三旬,身材魁梧,嘴唇周围留有一圈短须,他打量武丁片刻,扬扬手里的小鹿,无不骄傲地说:“是我射中的,刚死。”
武丁:“您这是要走了吗?”
那人:“我得赶紧把它拿到街市上去卖掉或是换掉,死得久了就掉价了。”
武丁:“我想换,怎么个换法?”
那人再次打量武丁:“你用什么换?”
武丁回头指指马车:“我有一卷细麻布,您看能换多少只小鹿?”
“细麻布?”那人边说边往马车边走,“我得看看是怎样的细麻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