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痛夜
作者:西南西      更新:2021-10-21 17:23      字数:4434
  更深露重,武丁紧了紧身上的袍子,在庭院独自徜徉。寝室内依然悄无声息,安静得让武丁揪心。
  星星渐次隐去,一大片乌云从天空飘过,遮住了月亮的光芒,院里骤然黑暗,武丁抬头看天,喃喃自语道:“看样子要落雨了。”
  突然一阵风袭来,紧接着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雨声催人泪下。
  武丁跨上走廊,进了寝室。
  内室的灯仍然亮着,室门半开,珍面朝内室,坐在门口,脑袋低垂,像是睡着了。
  武丁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站在珍的背后朝室内看去——妌桑依然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仿佛入定一般一动不动。昏暗的油灯光被闯进室内的几缕风吹得飘忽不定,几欲熄灭。
  武丁轻轻用手捅了捅珍,珍迷迷糊糊醒来,仰头望着武丁。
  武丁蹲下身子,小声问道:“妇妌一直没动过?”
  珍摇摇头:“没动过。”
  “好了,你去睡吧。”
  “哦。”珍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欲走。
  “等等,”武丁叫住她,“明早熬点粥送过来,加点肉末进去。”
  “是。”珍揉揉眼睛走了。
  武丁轻轻关上门,与妌桑并排坐在地上。妌桑依然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武丁试着去揽妌桑的肩膀。妌桑还是一动不动。武丁稍稍用力,妌桑顺势扑进武丁的怀里,撕心裂肺地大哭。
  武丁轻轻拍着妌桑的背,温柔地安慰道:“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好一会儿,妌桑才止住哭声。武丁轻轻为她擦去眼泪,然后去外室倒了一爵酒,喂到她的嘴边:“口渴了吧,来,喝了这爵酒。”
  妌桑张嘴小啜一口,挡开酒爵:“我想喝水。”
  武丁赶紧放下酒爵,去外室倒了一碗水进来递给妌桑。妌桑接过碗一口气喝下半碗,将碗放在几面上。
  “不生气了,啊。”武丁搂过妌桑。
  妌桑偎在武丁的胸前,喃喃道:“想想也是好笑!父伯和我的兄长们哪个不是好几个女人,我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是到了你这里,我就接受不了,是我太任性了!你是王子,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女人?就算今天没有,明天、后天一样会有!”紧紧盯着武丁,“子昭,就算你将来有了很多很多的女人,我会不会依然是你最爱的那个?”
  “最爱?”武丁有那么一瞬间的为难,终是点了点头,“是,你永远是我最爱的女人。”
  妌桑脸上的泪痕犹在,却甜蜜地笑了。
  “桑儿,若是有人夺去了你爱的人的生命,你会怎样?”武丁委婉地问道。
  “当然是报仇。”妌桑脱口而出。
  “若是你现在没有报仇的实力呢?”
  “也要报仇。”妌桑察觉到武丁的表情不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武丁端起几上的碗喝了两口水,心一横,说道:“父伯殁了!”
  “殁了?几时殁的?”妌桑好像根本就不相信,“怎么殁的?”
  “就是我们回大邑商的那次。宙侯杀了父伯。”武丁观察着妌桑的表情变化。
  “什么?!”妌桑愤怒地叫道,“他真敢杀了父伯!”
  “他敢,而且真的杀了。”
  妌桑张大嘴巴,想哭,却觉得胸口有什么堵得慌,一时竟哭不出来。
  “哭吧,把所有的悲、所有的痛、所有的恨还有……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吧。”
  “不,我不哭!”妌桑跳了起来,咬牙切齿道,“哭有什么用?哭,父伯就能活过来了吗?我要报仇,我要亲手杀了宙侯!”
  武丁站起来,拥妌桑入怀,像哄孩子般柔声细语:“好,报仇,我们报仇。”
  妌桑突然安静下来,不哭也不闹,任由武丁搂着自己,心里却是痛恨难当。
  武丁也不再说话,只是轻柔地抚着妌桑的背部。
  就这样,两个人像雕塑般站到了天亮。
  油灯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微弱的晨曦从窗户透进来,悄悄地落在两人的脚下。
  武丁轻轻唤了一声:“桑儿。”妌桑没有反应。
  武丁将妌桑扶到榻上躺下,脱掉她的鞋子,拉过被子盖在她的身上。
  妌桑眼神空洞,依然没有反应。
  武丁跪坐在榻前,轻轻摩挲妌桑的额头,替她压下眼皮。
  唉!武丁叹息一声,端起几上妌桑未喝的那爵酒,一口灌了下去。
  妌桑许是太困了,呼吸渐趋均匀,她终于睡着了。
  “睡吧,睡一觉就好了,所有的伤所有的痛都会过去。”武丁在妌桑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吻,起身来到走廊上。
  庭院的地微湿,看来昨夜的雨下得不久,至于什么时候停的,武丁也不知道。
  “王子,粥熬好了。”珍端着一个托盘从走廊的那头走来,托盘上有一只冒着热气的陶罐,另外有两副碗筷。
  武丁转身进入外室,在几后坐下:“来,放这里。”
  珍小心翼翼地放下托盘:“季妌怎么样了?”
  “她睡下了,你不要叫醒她,她太困了,让她睡。”武丁打开陶罐的盖子,动手盛粥,“你把这些收到疱房去。”朝几上的酒壶等餐具努努嘴。
  珍一边收拾餐具一边观察武丁的神色,几次欲问又止。她跟随武丁和妌桑的日子虽然不久,他们平常亦有打情骂俏的小打小闹,但妌桑都是乐在其中,从未见她忧愁愤怒过;昨夜究竟是怎么了?得是多大的伤多大的痛才能让一个一贯平和乐观的人形同死去?
  武丁喝下一碗粥,抹了一把嘴,站起来走了出去,在廊上踱步。
  “王子。”雀抱着子攸从后院过来,在武丁的身后轻轻地叫了一声。
  武丁转过身来,强颜欢笑:“你起来了。”
  雀不知道昨夜发生的事情,但也看出了武丁的疲惫,关心地问道:“王子一宿没睡?”
  “没。”武丁伸手抱过子攸,问雀,“你这是要带子攸去哪里?”
  雀看着武丁:“您不是让我去通知化取消今晚的宴饮么?”
  “哦,对。”武丁对子攸笑道,“攸儿,你看父亲这记性!”
  子攸咯咯笑了,学舌道:“父亲这记性。”伸出小手在武丁的脸上轻轻拍了一下。
  “子攸,不可对父亲无礼!”雀赶紧制止子攸。
  武丁无所谓道:“小孩子哪懂什么礼不礼的?你别吓着他。”对雀,“先不要去通知化,等妇妌醒来再说。”说着将子攸递给雀。
  “是。”雀接过子攸,“那我先带子攸去用膳?”
  “去吧。照顾好子攸。”
  雀刚走,蟌又来了。
  “王子,季妌怎么样了?”蟌的眼睛布满血丝,声音沙哑,显然也是一宿没睡。
  “她睡了。”武丁惆怅地看着蟌,“她要报仇。”
  “报仇?”
  “是。”
  “报仇,拿什么报仇?”蟌喃喃道。
  武丁的目光望向天空,看着丝丝白云悠游,深叹一口气,沉默着。
  “杀——”室内骤然爆发的“杀”声让武丁和蟌的身躯猛地一震,然后快跑进去。只见妌桑在榻上手舞足蹈,眼睛却依然紧闭,被子被踢在榻下。
  “桑儿,醒醒!”武丁上前握住妌桑的双臂,使劲摇晃。
  妌桑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看见武丁,一把抱住武丁“哇”地一声嚎啕痛哭。
  “好了,没事了,没事了。”武丁温柔地抚着妌桑。妌桑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
  “我梦见父伯……父伯……”妌桑抽抽答答地说,“父伯他浑身是血,像一个血人,好红,好红……他在向我招手,可是没等我跑到他的身边,宙侯突然从半路杀出,一斧钺砍下了父伯的头,父伯的头……”说到后来,妌桑已经完全停止了哭泣,面目变得越来越狰狞,“宙侯——我要杀了他,我要亲手杀了他!”一把推开武丁,腾地跳下榻,“报仇!”
  “好,报仇。”武丁顺着妌桑的意思接完这句话,突然朝门口喊道,“蟌。”
  蟌在门口将身子一挺,沙哑着声音大声应道:“蟌在!”
  妌桑这才注意到蟌也在旁边,不禁又有些泪眼朦胧,她像见到亲人般地扑到蟌的面前:“蟌,你的伯上没了?”
  “我知道。”由于妌桑扑得太近,蟌往后退了小半步,“季妌,您要节哀!”
  妌桑缓缓转过身去,缓缓走向睡榻,颓然跌坐在榻沿。
  武丁故意再次喊道:“蟌。”
  蟌依然沙哑着声音大声应道:“蟌在!”
  “集结人马找宙侯报仇!”武丁同样沙哑的声音透着坚定。
  蟌稍稍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慨然应道:“是!”然后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武丁挨着妌桑坐下,彼此对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静静等待着。
  “王子,季妌,人召集齐了。”不一会儿,庭院里便传来蟌的禀报声和踢踏的脚步声。
  季妌率先站了起来,武丁跟着站了起来,两人前后脚步出寝室。
  “就这几个人?!”妌桑一只脚在门槛外,一只脚在门槛内,定在那里,惊愕不已。
  蟌、松、珍、雀抱着子攸、十个奴隶,总共十五个人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排站在廊下,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武丁和妌桑,等着接受命令。
  武丁一眼扫到雀和子攸,眉头微皱:“雀,你带子攸回后院。瞎凑什么热闹!”
  “是。”雀嘴上答应着,却磨蹭着不愿走,他很想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走啊!”武丁加重了语气。
  雀不得不走了,却故意走得很慢。
  武丁扶妌桑走到廊沿,站定:“我们要去攻打宙方,你们去拿上武器。”
  “禀报王子,我们只有十支铜矛。”蟌禀道。
  “十支铜矛……给他们,”武丁指指奴隶那一边。
  “那我们……”松不安地问道。
  “你们三个,”武丁手指蟌、松和珍,目光停留在瘦小的珍的身上,“珍,你也别去了,你去除了送死好像也帮不上什么忙,你就在家帮着雀带好子攸。”
  珍倒颇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气概,头一昂:“我去怎么就是送死了?”
  武丁呵呵笑道:“你以为战场是疱房呐!你以为敌人是砧板上的肉,任你宰割呐!敌人是活物,而且是比虎狼还要凶猛残暴的活物!你说你像小羊一样柔弱,你去不是羊入虎口么?你去不是送死是什么?你不会以为敌人会善心大发请你在战场上吃肉喝酒吧?”
  蟌和松想笑又不敢笑,拼命憋着,憋得满面通红。奴隶们却是截然不同的表情,悲壮中有着窃喜。
  珍恨恨地跺了一下脚,羞赧着跑向后院。
  武丁目送珍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十二个人,命令道:“你们去拿上武器,准备出发。蟌,松,你们去驾车。”
  “够了!”一直沉默的妌桑此时突然大吼一声,“你是想让他们都去送死么?”
  正要散去的十二个人吓了一跳,不敢再动,乖乖停在原地目视妌桑。
  武丁和蟌偷偷交换一个眼神,同时松了口气。
  “既然是打仗,死人自是难免,但也不能说是去送死啊?”武丁故意与妌桑争辩。
  妌桑似是明白过来:“你让十二个人去攻打宙方,这与你方才说的送羊入虎口有什么分别?我看你压根就不想报仇!”妌桑越说越气,说到后来几乎是在吼。
  蟌赶紧打圆场:“季妌,您错怪王子了!王子……”
  “哼!”妌桑恼怒地一甩手,看也不看武丁一眼,径直进了寝室。
  武丁赶紧跟了进去。
  “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蟌如释重负,对奴隶们说道。
  “蟌,怎么回事?”松看着奴隶们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一头雾水地问蟌。
  “唉!”蟌叹了一口气,将井伯的死讯告诉松,又说了妌桑要报仇,而武丁迫于无奈不得不演了这么一出。
  松听后默默无语,与蟌一起往后院走去。
  “桑儿,仇肯定是要报的,”武丁绕到妌桑的面前,看着她的眼睛,沉痛地说道,“可是你也看到了,我们现在能用的人就这些,怎么去报仇?”
  妌桑似乎冷静了下来,在几后坐下:“我知道。是我考虑不够周全,一时被仇恨冲昏了头脑。”
  “府衙有侍卫,也不过百人,再临时征募众人,加起来超不过五百人,要同宙方打,必败无疑。我们不能为了报私仇,让无辜的人去送死啊!”武丁在妌桑的对面坐下。
  “可是,杀父之仇就不报了么?”妌桑还是不甘心。
  “要报,一定要报。时机,等时机成熟。”
  “时机成熟?什么时候?”
  “一年,两年,十年……不确定。”武丁笃定道,“你要相信我,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大哥为什么不去报仇?”妌桑望着武丁,眼含幽怨。
  武丁安慰道:“大哥有大哥的难处,他现如今是一方之伯,做事总要顾全大局才是。”
  妌桑沉吟不语。
  “我让珍熬了粥,你吃点?”武丁起身,“我去拿进来,你吃了再睡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