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伤夜
作者:
西南西 更新:2021-10-21 17:23 字数:4274
化跟着武丁大笑,却有些心不在焉。
笑有一阵,化收住笑声,小心地问道:“王子还有什么事吗?”
武丁笑意未消:“化兄这是急着回去陪嫂夫人吧?嫂夫人为化兄生儿育女,化兄应该抽时间多陪陪。眼下春耕已毕,化兄就在家歇息几天,其他的事先放下,安安心心地陪陪嫂夫人和孩子。”
化感激道:“谢王子体谅!那化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王子但有吩咐,让人到府衙通知一声即可。”
武丁佯装不高兴:“化兄,你口口声声‘王子、王子’的,看来你还是没把子昭当兄弟呐!”
化略显窘迫:“昭……昭兄别误会!化是太兴奋了,好像做梦一样,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
武丁笑了起来:“我是说笑的,化兄不必认真。——好了,你回去吧,记得告诉府衙的弟兄们明晚来饮宴。”
化如释重负:“是。”朝武丁和妌桑拱手,“化告退!”
妌桑起身和武丁一起将化送到门口。
化在门外站住,转身朝武丁和妌桑再次拱手:“昭兄和妇妌请留步!”
武丁和妌桑微微笑着,目送化在暮色中消失在院门处。
化出了王子府,放慢脚步,边走边揣摩武丁的用意:一边削权一边结亲,子昭这是要干什么?难道是我什么地方落下了把柄?
化仔细回忆武丁来后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发现并无差池方才放下心来。也许他是真的体谅我,化安慰自己道。不管子昭是何用意,既然结了亲,我和他便是一条绳上的蚱蜢了,蟌释然地笑了一下。不!他这是不相信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化猛然省悟过来。不过转念一想,他为了让我真心为他卖命,竟然以结亲为条件,倒算是大手笔!——子昭不简单哪!化甘拜下风地摇摇头,进了府衙的大门。
不同于化的暗自揣摩,妌桑却是直愣愣地问武丁:“你怎么想都不想就把攸儿的亲事给定了?况且攸儿才多大点儿,他知道什么,倘若他将来不愿意怎么办?”
武丁拉着妌桑的手走进寝室内室,关上门,点亮油灯,在榻前的几后坐下:“来,坐下。”
妌桑在武丁的对面坐下,等着武丁的回答。
武丁没有直接回答妌桑的问题,而是问道:“你觉得化这个人怎么样?”
妌桑愣了一下,说道:“我跟他接触不多,其他的不太了解,但就春耕来看,他还是完成得不错的。——蟌不是跟了他一个月么?或许他更了解,你找蟌来问问呗。”
“不用问,无论问谁,看到的都是表面。”武丁垂下眼帘,盯着几面,“我们初来京地,需要化的帮助,全心全意的帮助。可是你想过没有?”武丁抬眼望着妌桑,“化本是京地的主人,却因为我们的到来不再是主人,他的心里难道就没有怨恨吗?”
“这个我倒是没有想过。”妌桑疑惑地看着武丁,“所以你……”
武丁点了点头:“化父子俩在京地经营了几十年,势必培植有自己的势力,倘若我们把他推到一边,恐怕我们治理起来会有诸多不便;倘若一直依赖他来治理京地,我们来京地又有何意义?既要让他让出实权,又要他心甘情愿地为我们效力,难呐!我想来想去,唯有结亲一法,结了亲便是一家人了,拥有共同的利益,当然也就心往一处使了。”
“你说的倒也有道理。”妌桑依然面露疑色,“可是你怎么知道化夫人就一定会生女儿的?”
武丁面现愧疚之色,不敢迎视妌桑的目光:“我不知道。我……我先前也在为此事苦恼,我们只有一个攸儿,倘若化夫人生下的是儿子,恐怕就只有……只有……”
“只有什么?”
武丁的头越低越下,几乎抵在几面上,声音也越来越小,小到妌桑要侧耳细听才能听清:“化有一个妹妹,你知道吗?”
“知道。”接完这句,妌桑猛然省悟过来,腾地站了起来,声音陡然升高,“你是想纳化的妹妹为妾?!”
“嘘!”武丁紧张地抬起头来,示意妌桑小点儿声,“小声点!让人听见多不好!”
妌桑怔怔地盯着武丁,似痴似傻,在昏暗的灯光中显得有些骇人又有些可怜。
武丁心虚地站起来,绕过木几,绕到妌桑的身畔,去拉妌桑的手,在他的手刚刚触到妌桑的手的一刹那,妌桑突然神经质地跳了起来,一把将武丁推开,一屁股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大叫:“滚!滚——”
武丁试着去安慰妌桑:“桑儿,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滚,我叫你滚!”妌桑声泪俱下。
武丁不敢再刺激妌桑,只好轻轻退到门口,轻轻拉开室门,轻轻出了室门,又轻轻带上室门。唉!没想到她的反应如此强烈,早知道就不跟她说了。不也没纳吗?武丁也很委屈!
“王子,季妌怎么了?”武丁刚迈出外室的门,蟌像幽灵般窜了出来。
“哎哟。”蟌的突然出现吓了低头想事的武丁一大跳,“你干什么?想吓死我么?”
“蟌不敢。”蟌压低声音,“我刚回来,正要去禀报王子,却忽然听到季妌大叫,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又不敢贸然进去,所以候在这里等王子出来。”
武丁回头看看屋里,再侧耳细听,内室却已无声无息,心里有些慌了:“等一下再跟你说怎么回事。你去后院把珍叫来,让他看着妇妌。”
蟌匆匆往后院跑去,不一会儿便把珍叫来了。武丁叮嘱珍:“你到内室门口守着,若发现妇妌有什么异常,就赶紧叫人,若是没什么异常就不要进去打扰她,明白么?”
“明白。”珍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懵里懵懂地问武丁,“季妌她怎么了?王子为何不进去?”
武丁严厉道:“你照我说的做就是了,不该你知道的你不必知道,该你知道的你自会知道。”
“是。”武丁对珍一向不算严厉,突然的严厉让珍倒有几分害怕。
武丁转对蟌,语气温和不少:“陪我出去走走吧。”
“现在?”蟌望望繁星点点的夜空。
“嗯。走吧。”说完这句,武丁不再言语,抬脚就走。蟌虽然放心不下妌桑,但也不敢违了武丁的意,只好满腹疑问地跟在武丁身后。
武丁走到前院,看看院门又看看大厅的门,站在庭院当中犹豫着,最后还是向院门走去。拉开院门,四个手执铜戈的院门卫吃了一惊,看清楚是武丁后,赶紧行礼:“这么晚了,王子这是要出去么?”
武丁看着院门卫:“哦,不出去。我就是随便看看。”说完关切地补充道,“虽然已是仲春,但夜里依然料峭,注意保暖,可别着凉了。”
院门卫很感动:“多谢王子关心!我们习惯了,没事。”
武丁:“你们辛苦了!”说着关上院门,对蟌小声说道,“我们去大厅坐坐吧。”
大厅黑漆漆的,蟌要去开窗,被武丁拦住:“不要开窗,把门也关上。”
两人靠近在黑暗中坐下。
“蟌,我可能伤害到妇妌了。”武丁率先开口。
蟌:“伤害?王子打季妌了?”
武丁的声音透出苦涩:“我怎么会打她?”
蟌:“那是怎么一回事?”
武丁:“我就说了一句化有一个妹妹,她就那样了,像疯了似的,我从未见过她那个样子,怪骇人的!”
蟌沉默良久,方才说道:“季妌善良、朴素、聪明、勤劳,备受伯上和夫人的宠爱,但她从不会恃宠而骄,她不仅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姐妹,就算是宫里最卑贱的奴隶她亦是和善。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季妌有一次却把一个前来求亲的公子骂得狗血淋头,那个公子回去后差点发兵攻打井邑,最后还是伯上亲自前去送礼道歉方才平息对方怒火。”
“她为什么要骂那个公子?”武丁的声音里充满好奇。
“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听说是那个公子对季妌有轻薄之举,惹恼了季妌。”
“刚烈女子!”武丁赞叹道。
“其实也不是刚烈,”蟌道,“主要是季妌不喜欢那个公子。我亲耳听到过季妌对伯上说:‘我要嫁的人一定是我喜欢的人,若是我不喜欢的人,纵使他是王我也不嫁;若是我喜欢的人,哪怕他是一无所有的浪人,我也嫁’。王子,季妌既然嫁给你,那一定是十分十分喜欢你的;她一定也希望你对她一心一意。”略顿,“蟌有句话,想对王子讲,还请王子莫怪。”
“你讲。”
“季妌值得王子对她好。”
武丁叹息一声:“我何尝不知道妇妌的好!可是我身为王族,尤其是王子,很多事也是身不由己哪!”
“王子有何苦衷?”
“蟌,你想回到井伯的身边去吗”武丁不仅没有回答蟌的问题,反而问了一个根本就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蟌沉默片刻:“王子为何有此一问?是蟌哪里不合王子的意么?”
“蟌,我很喜欢你!你也很合我的意。”武丁踌躇少顷,终于还是说了出来,“现在的井伯是井栎。”
“那……”蟌的声音有几分悲伤,“是那一次么?”
“是。”武丁的声音也有几分悲伤,“宙侯杀了井伯。”
沉默,良久的沉默。
黑暗中只闻粗重的呼吸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坚定的声音响起,是蟌的声音:“其实蟌早已将王子视为主人。若是王子不弃,蟌愿永远追随王子。”
“蟌,我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愿意跟着我,我都不会亏待你,不过……你知道如今我能给你的不多,倘若有一天……唉,谁知道呢?总之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王子,您不用说了!蟌虽然也向往荣华富贵,但亦有一颗跳动的心,跟着王子哪怕餐餐菽水藜藿,蟌心里高兴。”
“嗯。”武丁似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亦似是猛然想起,“哦,对了,那个人家住哪里你都知道了吧?”
“知道了。”
“很好,明日你跟我去一趟他家。”
“是。”蟌刚说完“是”字,黑暗中突然响起“咕咕”声。
“你还没用膳吧?”武丁在黑暗中站起来,“你看光顾着说话了,倒忘了问你用没用膳。”语气中满是歉疚,“走,用膳去。”
蟌跟着站起来:“其实也不怎么饿,不知肚子怎么就叫了起来?”
“不怎么饿?非得饿晕过去才叫饿,是吧?”武丁边说边往门口移动脚步,又陡然间停住,“井伯的事先不要告诉妇妌。”
“季妌还不知道?”
“我没告诉她,怕她承受不住。”
“早晚她都得知道,不如……”蟌犹豫道。
“不如什么?”
“不如以痛制痛!”
“以痛制痛?”武丁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始终下不了决心,“这样会不会对妇妌太过残忍,万一她承受不住怎么办?”
蟌笃定道:“没问题。”
“你……笃定?为什么?”
“皆因人之常情——伯上殁,季妌悲痛,是人之常情。宙侯杀伯上,季妌仇恨,是人之常情。为父报仇,是人之常情。有了杀父之仇而未得报,季妌承不承受得住都得承受,有时候仇恨反而是支撑人活下去的动力。”蟌往武丁的身边靠近半步,“季妌也就不会再纠结于化的妹妹了。”
“不,季妌单纯善良,若是让她生活在仇恨之中,她得多痛苦?!我……”
“王子!没有更好的办法了,除非瞒她一辈子,瞒得住么?”
“好吧!”
回到寝院,武丁让蟌去疱房用膳,他则到后院找到雀,对他说:“明天你带着子攸住到寝院去,就让子攸在寝院玩耍,最好多让他出现在妇妌的眼前。还有,妇妌的身边不能没有人照看,不管白天黑夜。还有,你明日一早再去府衙一趟,告诉化取消明晚的宴饮。”
雀拥着被子坐在榻上,屋里也没有点灯,只有从窗户透进的淡淡月光,小小的子攸躺在雀的身边睡得正香。
雀突然被叫醒,迷迷糊糊地听武丁说了一堆话,着实没记住几个字,揉揉惺忪的睡眼,问道:“王子,你能不能再说一遍?我没记住。”
武丁在雀的头上轻轻敲了一下,凑近雀的耳朵,小声地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哦,记住了。还有事吗?”雀打了一个呵欠。
“暂时就这些,你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