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街见
作者:
西南西 更新:2021-10-21 17:23 字数:4590
武丁将京邑的事务交给化全权处理,不是因为他懒,更不是因为他真的什么都不懂,而是他有更远大的抱负;显然他目前的学识和能力不足以匹配他的抱负,怎么办?唯有学习。小乙让甘盘跟着武丁来京地,虽没有明说是为什么,但武丁和甘盘都隐隐感到小乙的期望;当然这样的期望在子雍那里一样有。
武丁让甘盘住在自己的隔壁,以便随时请教。甘盘也将从王宫带来的竹简一一归类,以便武丁看起来更方便。
一个月来,武丁将自己关在屋里,日日苦读,几乎没有出过寝院的门。
这日寝室又只剩武丁和甘盘两人,甘盘将一卷牛皮放在武丁面前的案面上:“这是我新绘的地形图,我将大邑商方圆八百里之内的山川地形大概绘了出来,可能不十分准确,但总好过没有,你姑且看看。子昭,你若是有时间,最好亲自到处走走,有时候眼见才是真。”
武丁打开牛皮地形图,边看边说:“我看过化送来的京地地形图,那上面可没你画的详细。”抬眼看着甘盘,“甘盘,你说怎样方能治理好京地?”
甘盘两手撑在案沿,身子前倾:“治理一方土地,治理的是什么?”
武丁想了想,回道:“人。”
“对了,”甘盘赞许地点点头,“人!所以治理土地其实就是管理土地上的人,而人又是要人来管理的,归根结底就是找到帮你管理人的人。”
武丁的眼里闪出光芒:“您看我身边的人中谁能帮我管理好京地上的人?”
甘盘放松身子,懒懒地说道:“只是一个京地的话,化、蟌、妇妌足矣。倘若……”
武丁打断甘盘的话:“子昭明白,多谢甘盘!”
甘盘站起身,朝武丁拱手:“大王只给了盘一个月的时间,明日盘便要回大邑商了。”指指墙角装满竹简的大木箱,“这些竹简留下供王子阅读。”
武丁亦起身:“竹简我都看过了,你带回去吧。这些都是难得的史料,放在王宫安全些。”略顿,“我今后恐怕也会时不时的离开京地。”
甘盘问道:“王子要去哪里?”
武丁笑着指指牛皮地图:“你不是叫我出去走走吗?地图上的地方总要去看看吧。”
甘盘心照不宣地笑笑。
送走甘盘,武丁叫来妌桑和蟌,问他们这一个月来春耕的情形。
蟌先说:“我跟着化几乎跑遍了京地的所有村邑,众人很勤劳,春耕进行得很顺利。公田,私田都已耕种完毕。”
“种下种子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要督促众人管理禾苗,有好收成方算顺利。”武丁的表情并不轻松。
“是。”蟌道。
武丁转对妌桑:“妇妌,你呢?”
妌桑显得很兴奋:“化没有给我派任务,可能是他不相信我会耕种吧。我带着丑他们十个人到京邑北门外开出了一片田地,约有十亩,种了一点黍和桑树,想着黍熟后亲自酿点酒;桑树嘛,我打算养蚕缫丝织绸,以后你的衣裳就由我亲自来做。”
武丁先是赞许地点点头,接着沉吟片刻方道:“丝绸轻薄柔滑,做衣裳固然是好,不过我穿惯了葛麻,我的衣裳还是不要用丝绸了,留着你和攸儿穿吧。”
妌桑怀抱一腔热情本以为会得到武丁的一番夸奖,不曾想武丁的反应竟是这般平淡,甚至冷淡。妌桑的热情一下子被浇灭了:“我知道了。”声音中透着委屈和失望,说完这几个字便不再出声,面无表情地静静坐着。
蟌看看妌桑又看看武丁,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也默在那里。
武丁想不到自己的话会伤害到妌桑,尴尬地朝蟌笑笑,心想妌桑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呀,今儿是怎么了?
蟌想了想还是决定为妌桑说几句话:“王子,您这一个月来将自己关在屋里看竹简看得废寝忘食,可府上还有十多口人呐,不得吃不得住吗?这里里外外的事只有季妌一人打理,可够她忙活的。”
听了蟌的话,武丁顿感愧疚,赶紧朝妌桑拱手致歉,顽皮而不失庄重:“是子昭不好,不懂体谅妇妌的辛劳!子昭给妇妌赔不是!”
“谁让你陪不是了,你又没错。”妌桑本是绷着脸的,可是一句话未完,便绷不住了,噗哧笑出声来,“好了,你日日关在屋里都快关出病来了。”指指屋外,“今儿天气不错,出去走走吧。”
子昭故作恭敬状:“是,子昭谨听妇妌!”
妌桑起身,跑过去挽着武丁的胳膊,撇嘴:“少贫!走。”
蟌乐呵呵地看着武丁和妌桑打情骂俏,跟在他们身后步出院门。
走过庭院里的小径,穿过前后院相连的走廊来到前院。蟌看着院里停着的一辆马车,问武丁也是问妌桑:“要不要驾车?”
妌桑看向武丁:“你是想在邑里逛逛,还是出邑?”
“今天就在邑里逛逛吧,改天再出邑。”武丁答道。
前院出门便是街道,由于春耕已毕,又是前晌,街道上熙熙攘攘,甚是热闹。邑内邑外的农人趁着春耕后短暂的空闲时光将家里多余的或是兽皮干肉或是葛麻布或是草鞋或是簸箕等物品在街道两边的屋檐下一字摆开,等待需要的人来买或换。
武丁、妌桑、蟌三人随着人流慢慢看过去,虽然他们不买,但看到人们脸上洋溢的笑,他们也喜上眉梢。走着走着突然听见前面传来争吵声,人流一下子被争吵声吸引过去,纷纷向前拥去。武丁三人被人流带着到了发出争吵声的地方,从人缝里看去,只见一个三十出头的黑脸男子手里拿着一张熊皮气势汹汹地对另一个背对武丁他们的男子大吼大叫:“你从我这里换走葛布已经快两个时辰了,你这会儿来跟我说葛布烂了一个洞,当时你为什么不说?我怎么知道那洞是不是你戳的?你想换回去,门都没有。”
被吼的男子是一个年约四旬的壮汉,穿一件破旧的葛布薄袍,同样气势汹汹:“换的时候你跟我保证葛布绝无破损,我也就没有细看,一转身你就不认了,是吧?”说着便去抢黑脸男子手里的熊皮,“不管你认不认,我都得拿回我的熊皮。”
黑脸男子敏捷地跳开,嘴里骂道:“哟呵,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明抢,你分明就是蛮不讲理的强盗。”
薄袍男子抢近黑脸男子身边,再次伸手去抢黑脸男子手上的熊皮:“我这是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你到底给不给?”
黑脸男子这次没有再跳开,而是将熊皮狠狠往地上一掼,一边搂衣袖一边摆开架势:“你这是要干架啊!来,爹陪你!”
“你……”薄袍男子被彻底激怒了,一拳朝着黑脸男子的头挥了过去,“我看你就是个没爹教的畜生,今儿个爷爷我就替你爹教教你什么叫做尊老爱幼!”
不知道是谁嘀咕了一句:“爷爷教训是畜生的孙子,他自个儿不也成了畜生么?”看热闹的人群轰地爆发出一阵大笑。
许是打斗的两个男子没有听见嘀咕声,抑或是他们无法分心,他们丝毫不理会黑压压一片看热闹的人群。只见黑脸男子身子往后一仰,躲过薄袍男子的拳头,紧跟着上身回起然后挥拳还击。薄袍男子闪躲不及,脸上中了一拳,往后退了一步,疼得眼冒金星,但他没被疼痛击倒,而是化疼痛为力量,飞起一脚踢在黑脸男子的胸部。黑脸男子被踢得往后踉跄两步,背几乎抵到墙上,还没待他反应过来,薄袍男子的拳头又招呼在了他的脸上。黑脸男子似是被打懵了,甩甩头竟然傻乎乎地对着薄袍男子笑了起来。
薄袍男子愣怔片刻,放下再度攒起的拳头,返身捡起地上的熊皮,挤出人群,头也不回地朝街那头走去。
武丁附在蟌的耳边小声道:“去跟着他,看他住在哪里。”
蟌点头跟去。
这时黑脸男子不笑了,顺着墙根慢慢滑下,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神痴痴地盯着地面。看热闹的人群见无热闹再看,也渐渐散去。
武丁和妌桑相视一眼,慢慢靠近黑脸男子。
“你……没事吧?”妌桑弯下腰担心地问道。
黑脸男子听到声音,抬起头,看见一张美丽亲切的脸庞,他定定地看了妌桑好一会儿,方才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你没事就好。”妌桑微微一笑,“你挺能打啊!”
听见这话,黑脸男子又来了精神,呼地一下站了起来,刚想说什么,猛然看见妌桑身边的武丁,便住了口,讪笑着走到摊位前,拾起一卷葛布抱在怀里,抬脚欲走。
“这位大哥请留步!”武丁抱拳道,“在下想买下你怀中的葛布,请问要多少贝币?”
“贝币?”黑脸男子喃喃道,“我从来都是以物换物,没收过贝币呀!”
武丁:“既然这样,那大哥想换什么?”
黑脸男子看看武丁又看看妌桑,见他们一个穿着半新不旧的麻袍,一个穿着七成新的细麻袍,虽然穿着不算华丽,身上头上亦无贵重的配饰;但浑身上下整洁干净,气度亦是不凡,便揣测二人是哪个有钱人家的仆人出来采购。黑脸男子憨厚地笑着,与方才面对薄袍男子时的凶狠判若两人:“家有拙妻想要一件裘氅,我想换一块熊皮,当然现成的裘氅也行。”
武丁纳闷:“为什么非得是熊皮?”
黑脸男子无奈地皱皱眉:“她倒是想要狐裘,可那得要多少张狐皮哪?”
武丁看了一眼妌桑,笑道:“也是,狐裘虽好,却是难得。看来你是个聪明人。”
“既是聪明人就不该用有洞的葛布欺骗别人。”妌桑忍不住说道。
黑脸男子急了,辩解道:“我根本不知道葛布有洞。”说完发觉不对,“我是说我的葛布根本就不是烂的,是那个人把葛布弄烂的,他倒赖上我了,我非得找他说清楚去。”
“你知道他住哪里?”武丁漫不经心地问道。
黑脸男子想了想,道:“我以前好像见过他一次,他应该是西邑的人。”
武丁:“你也是西邑的人?”
黑脸男子:“我是北邑的人。——不是,你们是谁呀?”
武丁:“我们是谁和买你的葛布有关系吗?”
黑脸男子:“没有。”
妌桑:“那不就行了。”掏出一袋贝币递给黑脸男子。
黑脸男子摇摇头,不接:“我不要钱。”
妌桑笑了:“这一袋贝币可以买至少两张熊皮,你确定不要?”
黑脸男子犹豫着看看妌桑和武丁,又低头看看怀里的布卷,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咬牙一跺脚,将布卷递给妌桑,然后接过钱袋,掂量掂量,收拾好地上散落的瓜果离去。
武丁和妌桑继续慢慢往前逛,逛有一小会儿,武丁指着一间饮食店铺问妌桑:“桑儿,你在这样的店铺里吃过东西吗?”
妌桑摇摇头。
“想不想进去尝尝?”
妌桑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我们没钱了。”
武丁朝妌桑怀抱着的葛布努努嘴:“这不是钱么?”
二人刚走进店门,马上有一个三十出头的半老徐娘上前迎接:“二位里面请!二位想吃点啥?”
武丁问道:“店里都有啥?”
半老徐娘扳着手指头道:“有牛肉兔肉羊肉鸡肉豕肉马肉虎肉熊肉鹿肉鱼肉各种肉;有黍粟麦稻稷各种粥饭;还有诸多菜蔬瓜果。二位看想吃点啥?”
武丁问:“肉都是兽肉?”
半老徐娘:“牛羊鸡豕马是畜肉,其它的都是兽肉。”
武丁:“那就来点鹿肉吧。”指着葛布问,“你看这卷葛布能换多少鹿肉?”
半老徐娘拿过葛布,抖开仔细查看,边看边说道:“倒是能做一身衣裳,可惜中间烂了一个洞,而且太过粗糙,顶多换五斤鹿肉。”
“五斤鹿肉?!”妌桑惊讶道,“你知道从采葛到织成布要多长时间吗?就值五斤鹿肉?”
“我知道,就这块葛布来说的话,应该要三个月。”半老徐娘云淡风轻地说道。
妌桑:“猎一只鹿不过是须臾之间的事,为何鹿肉如此珍贵?”
武丁找一个近门的位置坐下,颇有兴味地看两个女人争辩。店里仅有的另外两位客人也饶有兴致地看着妌桑和半老徐娘。
半老徐娘:“姑娘,这珍不珍贵的可不是看时间的长短。比如这葛布,哪怕是织了一年,它也不值钱。你看啊,”将葛布举到妌桑的眼下,“粗糙,织得还稀稀松松,中间还烂了一个洞,这样的粗葛布能换五斤鹿肉已经到顶了。姑娘你方才说猎一只鹿只是须臾之间的事,我不敢苟同。猎兽之前不得打造弓啊箭啊矛啊等工具么?再说了,猎物也不是站在你面前等你去猎不是?不还得满山满原的找么?还有,最重要的是狩猎有危险,搞不好就被野兽给吃了。你说拼着命猎来的兽肉尤其是味道绝美的鹿肉能不值钱么?”说完得意地盯着妌桑。
妌桑歪头想了想,也不再争辩,走到武丁的对面坐下。
半老徐娘赶紧满脸堆笑地凑过来:“来五斤鹿肉?”
妌桑闷声看着街道。武丁颔首,接着笑问:“若是一张完整的熊皮,又能换多少鹿肉呢?”
半老徐娘:“二十斤。——小兄弟有熊皮?”
武丁:“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