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一个下午，刚过两点半，保利中心开始晃动。
  “杰基，地震。”皮特把头伸进杰克的办公室，用低沉的声音说。
  “天啊。”杰克办公室柜子里的瓷器在玻璃架子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他站起来。“天啊，你说的对，快让所有人下楼。”
  杰克和皮特快步来到公共办公区，他们尽量让自己不要显得慌张。有些女孩还在接电话，其他人站在窗户前向下望去，似乎是在确定地震的方位。旭旭站在一张桌子前，脸上一副担忧的表情。
  “旭旭，听我说。”杰克说，“叫上所有人，从楼梯下楼，不能乘坐电梯。”他和皮特逐个打开办公室的门，让里面的人出来。
  ***
  保利中心楼下集合了数百人，他们在街上站了一个小时。当余震袭来，周围的建筑物出现明显的摇摆迹象时，杰克让所有人都回家。当时还没有人知道，这次波及全国的地震源，是来自一千英里外的云南。
  下午他们听到了芒市传来的消息。皮特给他打电话，说云南南部发生了强烈地震。震中位于芒市西北方向，靠近中土公司的槟榔江水电站。
  当天晚上，程女士打来电话，是有关均子的父亲。在电视台的直播节目中，记者前往位于震中的云南小村庄汉王村，采访4个女孩，她们在学校建筑物倒塌24小时之后被救出来。当记者问他们是如何逃生的时候，孩子们说她们的老师佟先生用自己的身体保护她们。她们得救了，但是他没有逃出来。
  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芒市大地震成为了全世界的新闻焦点，中国和海外电视台不分昼夜地播报灾难的各方情况。媒体上充满了悲惨的场景：巨大的瓦砾堆；士兵和警察铁青的面孔、严肃的表情；丈夫、妻子、儿子和女儿失去亲人后痛哭失声；人们用双手挖掘像帝王坟墓一样巨大的废墟。佟先生的面孔无处不在，同时出现的还有均子——一个在媒体不顾一切地追逐下一夜之间成熟起来的女孩——面对着镜头机械地背诵她那现在已经成为国家英雄的父亲生前的美德。
  ***
  他躺在莲花的身边，手指滑过她的脊背，分开她披散的长发，摩挲着她光滑的肌肤。北京早春凉爽的微风从卧室的窗户吹进来。
  在另外一个房间里，莲花的闹钟响了，是尼泊尔佛教徒吹响号角的声音。
  “我亲爱的。”她翻个身，侧过来面对着他。
  “什么？”
  “没事，我亲爱的。我做梦了，想知道你真的在我身边。”
  “我在。”
  “我亲爱的，我很担心。”
  “担心什么？地震？”
  “担心你，我的猛虎。别离开我，你离开我，我就剪掉头发。”
  “我不会离开你，我亲爱的。”他说。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再对一个女人说出这样的话。
  ***
  “地震后我收养了四个女孩。”几天后晚餐时莲花对他说。
  “你是什么意思？永久收养？”杰克问。
  “不，不，我亲爱的，只是暂时。她们的活佛和我的一样，父母死了，我的哥哥和我要照顾她们一段时间。之后她们会和新的父母见面。”
  “你为什么不永久收养她们？”
  “不，”她摇摇头，看着眼前的盘子，“或许是外国人。”
  “你要去云南见她们吗？”
  “是的，这个星期。”
  “你或许会喜欢上她们，如果你愿意，可以留下她们。”
  她看着他，低头看眼前的桌子。她不想再讨论这件事了。
  “你和金真是太好了。”杰克说。
  “或许你也可以去云南？”
  “我应该去，对吗？”
  “是的，很多欧洲人都去了。你和你的意大利朋友维吉尼奥谈谈，或许你们可以设计一个纪念碑。”
  ***
  这个星期晚些时候，杰克在槟榔江水电站给维吉尼奥打电话。“维吉尼奥，我希望你能做这件事。全世界都需要伸出援助之手。”
  “我还记得意大利发生的地震，”维吉尼奥说，“恐怖的灾难，我的天啊，我还记得那些画面。”
  “把那些画面画下来吧，我们可以借此创作一个雕塑。于博士认识这里的很多领导。均子的父亲所在的学校想要建立一个纪念碑，以纪念死去的教师——总共有14人。”
  “我的天啊，真是一场灾难。”维吉尼奥说，“我在维罗纳的工作实在太枯燥了，能来中国真是太好了。”
  杰克和维吉尼奥又谈了半个小时，杰克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把飞往北京的机票寄给维吉尼奥。接下来，杰克让于博士和伊丽莎白开始为纪念碑募集资金。他有很多电话要打。
  “你现在在哪儿，理查德？”杰克打通了理查德·阿比德曼的电话说。
  “星期四早晨七点半我还能在哪儿？我在家里的厨房。你在哪儿？”
  “不，理查德，你就坐在纽约公园大道家里的厨房。”
  “没错，有什么事？”
  “理查德，听我说，我在云南槟榔江。一个月之前，这里天降灾难，已经确认有8万人死亡，还有2万人埋在废墟下。我们需要你寄点钱过来，中土公司的每个人都捐了钱。”
  “好的，好的，你为什么不早说？我要寄钱，告诉我寄到哪里。”
  杰克、莲花、均子、维吉尼奥乘坐军用吉普车，和政府官员一起沿村子里的街道前往均子父亲去世的那所学校。道路两边，坍塌的建筑物堆积在一起，数千具依然掩埋在废墟下的尸体散发的气味混合在云南潮湿的空气中。
  他们的车停在一座钟塔旁，时钟的指针停在两点半，那是地震发生的时间。
  “为什么有些建筑物还没有倒塌？”杰克问均子。
  “他们要保留一些建筑物作为纪念馆的一部分。”她说，“右边就是我家门前那条街，”她指着一条路的拐角处说，“我每个周末都去那里的一家餐厅吃午餐。”
  杰克没有问她学校的位置在哪里。
  杰克看不懂中文，但是贴满每一个角落的寻找失踪儿童的启事不需要语言能力就能看懂。每当莲花看到一个启事，就开始哭。杰克不让她去买报纸。
  为了让莲花远离悲惨的景象，杰克带着她一起去槟榔江水电站。从芒市向西行驶一百英里，穿过云南西南部的茶园和森林，槟榔江水电站在地震中也遭受重创——员工的宿舍楼严重受损，幸运的是当时所有人都在工地或者学校——但是依然在发电。
  当地一家建筑公司的老板华水先生站在槟榔江宿舍楼外等着他们。这个人和杰克打过很多交道的建筑承包商的外表一模一样：大大的啤酒肚，衬衫下摆露在皮带外面，狡猾的双眼不愿和杰克的目光接触超过一秒。他的儿子也来了，一个长着松鼠一样面孔的年轻人，他的发型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海胆。他们借助莲花的翻译讨论如何修补宿舍楼。
  谈完工程安排之后，华水先生和他的儿子转身要走，但是莲花拦住了他们。她用中文说她需要一个建筑承包商在汉王村制作、安装一个雕像，以纪念在学校中死去的佟先生和其他教师。他们能帮忙吗？
  杰克看到华水先生和他的儿子心不在焉地听莲花说话。不可能的，杰克敢打赌。华水先生放了一个屁。莲花说完了她的请求，华水先生看看他的儿子，他们耸耸肩，简单回答了几个字。
  她转过脸面对杰克，面无表情，犹豫了一下。“别露出吃惊的表情，否则他们会改主意。”
  “你说什么改主意？他要做什么？”
  “他会做那个雕像，你来告诉他怎么做。”杰克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没有变化：“你在开玩笑，这家伙主动要求制造、安装那个雕像？”
  “是的。”
  “他要多少钱？”
  “不要钱，”莲花说，“他也有亲戚死在汉王村，每个人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