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扬眉吐气
作者:
一抹轻烟 更新:2021-10-21 04:38 字数:3894
六门闸公社斑斑驳驳的土墙上,高高地张贴着1979年全公社的高考成绩排行榜,一堆人围住了评头品足,把一堵小小的土墙挤得水泄不通。自从1978年恢复高考以来,这是六门闸公社的第二次高考。那个时候的高考还不十分规范,根本就不分文科和理科,录取的人数也十分有限,有的省份英语不计分,有的计20%,有的计50%,各自为政。那个时候,考上的大学生不愁分配,国家管吃管住管分配,宝贝得不得了。如果哪个大队考上了一个大学生,那一定会引起爆炸性的轰动,一定是祖上积了德或者烧了高香,被邻居们引用为教育子女的活典型,羡慕得要命。考生家属也神气得很!
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于淑芬胳膊上挽着一筐土鸡蛋,胡木生瘸起了身子,手上拎着一只老母鸡。他不识字,眯起眼跟着堂客指指点点的手指头往土墙上瞧去。考第一名的是一个叫罗建军的同学,七门功课他考了584分,比第二名高出了整整68分,名次高高在上。罗建军,这个名字于淑芬有些熟悉,像在哪里听过。喔!她终于想起来了,这个名字女儿大兰子和小兰子多次提起过,听说他还是她们班的数学老师哩!年轻人对大兰子有点意思,可惜有缘无份。功夫不负有心人,老天爷开了眼哪!于淑芬撩起袖子擦了擦有些潮湿的眼窝。
考第二名的叫李明德,也是个小子,七门功课他考了516分,位居第二。考第三名的是个女孩,叫胡若兰。于淑芬咧开大嘴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一根根地舒展,比来自天上的阳光还要灿烂。若兰七门功课考了512分,比本科的录取分数高出了整整14分,位居第三。考起了!考起了!于淑芬喃喃自语,深陷的眼窝里浸满了激动的泪,她拍了拍手,开心得跳了起来,比自己当年考起了金陵女子大学还要兴奋。19年来,她含辛茹苦,言传身教,付出了多少的心血!而今天,所有的努力都终于有了回报。
谁考起了?胡木生满头雾水,穷追不舍。
我们的女儿小兰子胡若兰,她考起了。于淑芬骄傲地仰起了脸,声宏嗓大地说。
真的考起了?胡木生用闲着的手搔了搔头。
考起了,第三名。于淑芬指了指张贴在墙上的榜文。
胡木生高兴得跳了起来,手舞足蹈,一瘸一瘸地冲出了人群。手上拎着的老母鸡一下子失去了控制,惊恐地飞了起来,扑楞楞地搧动着翅膀,把一坨鸡屎不偏不倚地屙在他的后颈窝,他也顾不上去擦一擦。他沿着坑坑洼洼的麻石路,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了镇中心商店,财大气粗地掏出了口袋里所有的钱,树叶似地堆在柜台上,口袋也翻了个底朝天。定了定神,他气喘嘘嘘地说。考起了!考起了!他咬紧牙关,浓眉倒竖,身子不停地颤抖,厚厚的嘴唇哆嗦得就像秋风中的一片树叶。
老人家,我们商店里不卖烤鸡(考起)。站柜台的小伙子鄙夷地白了他一眼。对于衣衫褴褛的乡下人,他们始终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从骨子里有些瞧不起。
不!不!同志,你听错了,我买鞭!考起的是我的闺女,就是那个……那个榜上有名的胡若兰,她考大学考了第三名,是我们河川大队的第一个大学生。胡木生眉飞色舞,身子靠着柜台,用一条好腿支撑住身体,下巴抬得高高的,满脸说不出的兴奋和得意。他逢人遍告,口若悬河,把商店里不少的顾客都吸引过来,人们就像看猴把戏一样把他团团围定,眼睛跟着他的巴掌上下翻飞。他一拍大腿,唾沫四溅地说。嘿!考起了就好!考起了就好!考起了我们一家人就扬眉吐气了。19年了,老子过的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啊!
站柜台的小伙子冷冷地看了胡木生一眼,点了点堆在柜台上的钞票,不解地问。您买多少鞭?
有多少钱就买多少吧!横竖不留一分钱。胡木生豪爽地拍了拍胸脯,粗门大嗓地说。今天老叔太高兴了,要好好地庆祝庆祝!19年了,不容易啊不容易。
众人唏嘘不已,羡慕地点了点头。
胡木生在众人又惊又妒的目光之下,一把抱起了售货员放在柜台上的鞭炮,不等找零,就一瘸一瘸地走了出去,瘸得阳光也一起一伏。他一边瘸,一边高喊。让开!让开!看热闹的人们都乱纷纷地侧在一边,目不转晴地看着他拆开鞭炮,捋出引信,踮起脚尖挂在高高的槐树杈上,一串压着一串。他抖抖索索地掏出了一盒火柴,剔出一根,哧地一声擦燃。他用手掌护住火苗,蓝色的火苗跳了跳,战战兢兢地朝引信伸了过去,跳荡的磷火映满了他红朴朴的脸膛。
浸满了硝的引信燃起了一串串的火花,紧接着是噼里叭啦的一声声巨响。一时里红雨纷飞,硝烟阵阵,呛鼻的浓烟遮蔽了那轮浑圆浑圆的红日。震耳欲聋的声音重重叠叠,毫无规则,世界乱得像一锅粥,全都淹没在噼里叭啦的响声里,理不出半点头绪。一群捡鞭炮的顽皮孩子,冒烟突火地挤了上来。不知是哪个捣蛋鬼,把一只点燃了的炮仗塞进了一个堂客的裤兜,轰地一声巨响,炮仗揭掉了那个堂客的半边裤裆,露出了里面猩红色的底裤。堂客吓傻了眼,脸哑白哑白的,一泡热尿顺着她的腿根滋滋地流了下来,淋湿了她的绣花鞋。有人哭,有人笑,喜庆里夹杂着些许的悲情,就像多彩的人生。
看热闹的人群潮汐般地涌动,熙来攘往的人就像一朵朵翻卷的浪花。胡木生侧着身子,以便削弱人群的冲力,鞋子还是让人踩了几下。就在这个时候,有个人拍了拍他的肩,他回头一看,是堂客于淑芬。于淑芬一只手挽着一只盛满了土鸡蛋的竹筐,一只手抓着那只飞走了的老母鸡,被湍急的人流冲得前仰后合,就好像波涛里的一叶扁舟。胡木生一把抓住堂客的手,稳住阵脚,杀出一条血路,跌跌撞撞地挤出了人丛,一双新鞋也被别人踩踏得不成样子了。胡木生跺了跺脚,跺起了两蓬脏兮兮的灰尘。堂客也替他掸了掸落在肩上的硝土。
看你这个死鬼,野到哪里去了,鸡也不要了,要不是好心人帮忙,就成了别人嘴里的肉。于淑芬掂了掂手上的老母鸡,一把塞给了自己的丈夫,满肚子的怨言和委屈。胡木生一只手接住鸡,一只手憨憨地摸了摸脑壳,开开心心地笑着说。刚才我去买鞭了,这么大的喜事,我们也该庆祝庆祝!于淑芬狠狠地白了丈夫一眼,余怒未息地说。刚才的鞭是你放的?呛死人了!你这是烧钱哪!我看你拿什么东西去买化肥,五分多的自留地怎不能照月亮吧!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走!让大兰子来评评理。
夫妻俩鸡一嘴,鸭一嘴,顺着一条坑坑洼洼的机耕路,一前一后地朝女儿大兰子家走去。本来他们早就商量好的,提着鸡和鸡蛋来看望怀上毛毛的大女儿,顺便打探打探小女儿的高考成绩。双喜临门,胡木生乐昏了头,把裤兜的钱全部掏出来买了鞭炮,轰了个天翻地覆,把买化肥的钱也炸没了。夫妻俩虽然都有些后悔,可他们谁也不提,眉飞色舞的样子,就像两个被老师表扬了的小学生,兴高采烈地出现在女儿大兰子的小吃店门前。
一眼望去,公社肉食站那栋破旧的小木楼,被女儿女婿改造得焕然一新。四间门面。西边一间是女婿的肉铺,中间一间是女儿大兰子的小吃店,紧靠着小吃店的是吴老七开的杂货店,最东边的一间是胡幺妹开的理发店。楼上二、三层是旅社,供南来北往的贩夫走卒们歇脚。正是上午10点钟的光景,阳光明媚,万里无云。龙金彪杀的两头猪早已卖得干干净净。这会儿他正聚精会神地坐在那棵桃树下,用碱面洗着油腻腻的猪肚子和猪大肠,搪瓷脸盆里浮满了一层白花花的油沫。一抬头看见了岳父岳母,龙金彪笑了笑,无奈地摊了摊一双油手,亮开嗓子冲着店子里大喊。大兰子,小兰子,你爹你娘来看你们来了。
哇噻一声吹呼,冲在最前面的是女儿小兰子。参加高考后,她一直在姐姐的店子里帮手,大兰子怀了孕,姐妹俩也有个照应。紧跟在小兰子后面的是两个小外孙艳秋和艳琼。于淑芬赶紧掏出了口袋里的糖果,给两个小外孙派了几颗。小兰子接过娘挽在胳膊上的一筐鸡蛋,艳秋也提起了外公胡木生手上的老母鸡,艳琼津津有味的吮着姜糖,一行人说说笑笑地朝店子里走去。上了阶基,于淑芬掸了掸身上的灰,眉骨隆起,有点紧张地问。小兰子,你姐呢?
她呀!小兰子皱了皱眉,噘起嘴说。怀了毛毛就像怀了太子,喜酸厌辣,这阵子正躲在楼上换衣哩!我们正准备到公社里去看看高考的分数,也不知考得怎么样?我的心正嘭嘭乱跳哩!阿弥陀佛,肉煮萝卜。
不用去了!不用去了!考起了!考起了!胡木生憨憨地摸了摸脑壳,咧开两瓣厚厚的嘴唇,笑得半天也合不拢嘴。
就你嘴巴多!于淑芬嗔了自己的丈夫一眼。
小兰子考了多少分?大兰子挺着个大肚子,扶着扶手,小心翼翼地从木楼梯上走了下来,满脸说不出的兴奋。
512分,比本科录取分数线高出了整整14分,考了全公社的第三名。
考起了!考起了!太好了!太好了!小兰子欢呼雀跃,不停地拍着双手,不停地转着圈子,夺眶而出的泪水怎么擦也擦不完。大兰子不顾自己身体不便,一把搂住妹妹,哭一阵笑一阵,又唱又跳,就像两个精神失常的疯子。胡木生和于淑芬也被女儿们的情绪感染了。于淑芬激动地搂住了丈夫的腰,发挥出她能歌善舞的特长,一招一式地跳着交谊舞。胡木生的腿一瘸一瘸的,总是比堂客慢了半拍,动着十分笨拙,几次踩住了堂客的脚。惹得洗肠子的龙金彪捧住肚子哈哈大笑,白白的汗衫上印着两只脏兮兮的油手。
小兰子考了第三名,那考第一名的又是何方神圣?大兰子抽回手,满脸说不出的关切,长长的睫毛扑了扑,扑出了两眶亮晶晶的泪。这种关切小兰子十分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可她又想不起时间和地点,像尖锐的锥子一样,一下,一下,锥得小兰子心血淋漓,深深地痛入了骨髓。
是一个叫罗建军的小子,七门功课考了584分,是全公社的状元,据说放在全县也是第一,了不起啊了不起!想不到言辞讷讷的胡木生也绕起舌来,于淑芬暗暗地扯了扯他的衣角,他还是口无遮拦地说了下去。这么牛皮的小伙子,也不知是哪个女孩子的福气。
爹的一席话,触痛了大兰子满腹的辛酸和她那根最敏感的神经。她下意识地忍了忍,咬住嘴唇,不让泪水掉了下来。可那不争气的泪水,还是冲破了睫毛和眼皮的重重封锁,吧嗒吧嗒地掉在地上,在粘土地上砸出了一只只的泥坑,漾了漾,就被粘土一口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