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查账
作者:一抹轻烟      更新:2021-10-21 04:38      字数:2920
  堆在桌子上的账簿像一摞摞的小山,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叭啦地响。县肉食公司派来的老会计戴着老花镜,一页页一行行地报着数字。打算盘的是一个比他年纪更老的老头,一部花白的胡子,蓄得长长的指甲绿莹莹的。如果再穿上一袭长衫,一定活像古小说或古戏里的账房。六门闸公社肉食站的朱时荗朱站长,手里提着茶壶,点头哈腰地候在一边,不时地给老头子们添茶续水,敬烟点火,端上各种小吃,殷勤得就像客栈里的小二。一盏45瓦的灯泡吊在屋子中央,闪烁出白炽的光芒,就像两个老头子熬得红红的眼睛。
  隔壁的屋子里传来了一声声的咳嗽和锅碗瓢盆碰撞的声响。杀猪佬龙金彪、会计王琴、出纳胡小丘、扯尾巴的小工张美财都在。王琴和胡小丘都在织着毛衣,伞骨磨成的钢针一闪一闪。龙金彪和张美财都坐在灶弯里,脚靠着脚,肩挨着肩,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头上弥满了淡蓝色的烟雾,红红的的火光映满了他们的脸。灶上,大兰子抡起锅铲把一道辣椒炒肉炒得喷喷香,凶辣的气味呛出了大伙儿的眼泪。饭厅里的槐木桌子上,荤荤素素地摆满了七八个菜肴,六个杯子和两瓶洞庭特曲。大家都沉默着,屋子里的气氛显得有些紧张。
  查账是肉食站每年必过的一道坎,今年却跟往年不同,县肉食公司早就下了文件,凡是今年亏损的肉食站点一律关停、兼并、实行资产重组,国家实在是扛不动这只越来越沉重的包袱了。这样一来,这次查账就显得尤其重要,关系着站里五个干部职工的饭碗,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来到这里,等待着查账的最后结果,表面上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心却一点一点地悬了起来。说不紧张,那是假话。为了侍候这些查账的祖宗,站里发动群众,把职工家属大兰子也请来帮手、掌勺。
  自食其力干了五个多月的个体,大兰子已经名声大噪,地区、县里的报纸都在头版头条成篇累牍地推介了她的事迹,把她追捧成敢第一个吃螃蟹的大英雄,许多来吃猪血丸子和猪肺海带的顾客都拿着报纸对着她指指点点,来吃早餐只是个借口,目的是想见一见她这个传奇式的英雄人物。地区和县里先后给她发了奖金,颁了锦旗,公社的专政队再也不敢来招惹她了。孤陋寡闻的乡下人不知道这是政治气候的变化,而传说县里的某个领导是她的亲戚,炒得沸沸扬扬,传得神乎其神。名气大了,身份不同了,大兰子却平易近人,从来不摆名人和大腕的架子。这也是肉食站之所以请她来掌勺的主要原因,以示站里的干部职工对查账人的尊重。
  端上最后一道压轴菜红烧蹄膀,桌子上就有了九菜一汤的格局。大兰子摔了摔手上沾着的汤汁,吮了吮烫得发红的手指头。站长朱时茂看了摆得满满荡荡的桌子一眼,屁颠屁颠地跑了出去,亮开嗓子一叠声地大喊。老爷子!呷饭了!冒菜饭,喝杯淡酒。朱时茂讨好地哈了哈腰,接着又说。人是铁,饭是钢!莫急在这一时。打算盘的老者摆了摆手,拈须一笑,报数字的老会计也随声附和。说朱站长,你莫打岔!查完账我们再吃饭喝酒,也心安理得。朱时茂不说话了,垂着双手呆在一边,心也悬到了嗓子眼,连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空气仿佛已经凝固了,大家就像忘记了语言。
  老会计报出了账薄上最后的一组数字,白胡子老者的算盘珠子也拨动了最后一下,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相视一笑,异口同声地说出了一个数字。
  什么?164284元,您算错了吧!肉食站就这么点收入?算没算今天早上拉出去的一车猪和存栏的17头肉货?朱时茂的两只眼睛瞪得像两只牛卵。算了!算了!老会计不耐烦地摘下了老花镜,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你们站累计收入164248元,累计支出167502元,累计亏损3218元,按文件也在撤销和兼并之列。老会计放下茶杯,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
  朱时茂惊出了一身冷汗,一屁股跌坐在板凳上,声音里满是乞怜。老会计,您就高抬贵手饶了我们吧!我们几个借的借凑的凑填上这只窟窿,麻烦您把账做平,下次我们一定改。朱时茂挪了挪板凳,往前凑了凑,侠义地拱了拱手。
  饶了你,我可没这个权力,3218元也不是个小数目,够老朽五年的工资了,我也作不了这个主!再说我们受公司委派,必须对公司负责,弄虚作假的事我们不干!老会计推了推老花镜,白多黑少的眼睛往上一翻。
  您是洞庭湖里的老雀子了,您就不会把这个账目抹平!朱时茂又往前凑了凑,鼻子几乎碰到了老会计的额头。老会计摇了摇头,一叠声地推拒。使不得!使不得!老朽有个原则,闹人的不呷,犯法的不干,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老会计和站长朱时茂的对话,惊动了隔壁屋子里的人。会计王琴、出纳胡小丘、杀猪佬龙金彪、小工张美财都鱼贯地走了出来,七嘴八舌地问。朱站长,赚了还是亏了?我们的点不会撤并吧!朱时茂正没好气,呲出了满嘴的黄牙,恶狠狠地大骂。赚!赚你娘的屌!老子叫你们少拿一点少吃一点,你们都不听,这下子好了,亏下了三千多块一个大窟窿,老会计又不肯通融,冒办法,大家都只有回去握锄头把,吃老米饭了,都是你们自作自受,喝桐油,呕生漆,怨不得老子!
  那我们怎么办?真的散伙?龙金彪紧张地搓了搓手。
  不散伙?你给我们发工资?黄牛角,水牛角,各顾各。朱时茂反唇相讥,激动地挥了挥手。也好!吃了这顿饱饭,我们各奔东西,17头存栏猪,我们也分了它个狗日的。
  分了!分了!留它个屁!张美财也捋胳膊卷袖子。
  对!一不做,二不休。多得不如现得。会计王琴一边织着毛衣一边大声附和。
  怕个屁!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出纳胡小丘也积极响应。犯一次错误是犯,犯一百次错误也是犯,大不了都是一死。
  破罐子破摔!兄弟姐妹们!我们吃!朱时茂重重地一跺脚,手果断地在空中一劈。大伙儿就像一群接到冲锋命令的士兵,一涌而上,拿筷子的拿筷子,抓勺的抓勺,端碗的端碗,也不管那几个查账的钦差,把一张桌子围得水泄不通,众人放开肚皮喝酒吃肉,嘴巴嚼得叽咕响。两个查账的老会计刚从茅厕里解完溲回来,看到这个鬼抢斋包的样子,气得破口大骂,拿起自己的人造革皮包,一摔门,怒气冲天地走了出去,胡子也气得一抖一抖的,就像两只鼓眼凸肚的青蛙。
  朱时茂抓起了桌子上的洞庭特曲,咬开瓶塞,给桌子上的龙金彪、张美财、王琴、胡小丘和自己一一斟满,豪气干云地说。兄弟姐妹,我们共事七、八年了,都有了感情。来!为我们今天的相聚,也为了我们明天的分别,干杯!朱时茂一仰脖子,凉凉的酒倒进嘴里,喉咙里就像呛满了火,顺着肠子烧进了五脏六腑。他豪爽地亮了亮杯底,情绪十分激动。会计王琴和出纳胡小丘也不甘示弱,她们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擎起了手上的杯子。王琴的脸长,一笑脸上有两个甜甜的酒窝;胡小丘人胖,浑身上下胀鼓鼓的,就像一只吹满了气的猪尿脬。两人相互使了一个眼色,一迭声地说。感谢朱站长七年来的照顾和栽培,我们干杯!
  喝完会计王琴、出纳胡小丘敬来的酒,轮到杀猪佬龙金彪出场了。龙金彪摸了摸下巴上的赘肉,提起瓶子,一一地给大伙儿满上,拍了拍胸脯,牛皮哄哄地说。大伙儿看我的,八年了,我龙金彪有得罪的地方,大家多多担待,友谊天长地久!说罢,一仰脖一饮而尽。朱时茂挟了一块蹄膀放进嘴里,嚼了嚼,抹了抹一张油嘴,粗门大嗓地说。金彪啊!不是哥寒碜你,堂客娶进门一年多了,肚皮还冒显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现成的种子现成的地,怎么就长不出庄稼哩?要不要哥给你帮帮手。朱时茂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淫邪地挤了挤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