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扬起了一股呛鼻的灰尘，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空旷的操坪上见不到半个人影，空气里充满了汽油的怪味。车门开了，车上陆陆续续地跳下来几个年轻人，都挟着包，中山装的裤缝烫得笔挺笔挺，打满了蜡的头发油光可鉴，样子十分气派，惹得一群正在上课的学生伢子们都伸长了脖子，交头结耳，不盯着黑板盯着他们，就像盯着一群来自外星球的猴子。
  候在屋檐下的校长和教导主任大步流星地迎了上去，握手，寒喧，点头哈腰，脸上堆满了谦恭的微笑。来人并不客气，哼哼哈哈地点了点头，自顾自地叼起了常德烟，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根本就不把校长的殷勤和教导主任的恭敬放在眼里，那颐指气使的神态，比古书里手握尚方宝剑的钦差大臣还要牛皮。
  办公室里热气腾腾，乱成了一锅粥，几个有几分姿色的女教师被领导临时抽了过来，筛茶的，搬凳的，端水果点心盘子的，忙得脚后跟敲后脑勺。由几张桌子拼成的台子上，蒙着一张白底起红花的床单，床单上依序放着四个盘子，盘子里盛满了苹果、花生、豌豆和炒熟了的红薯片。其中苹果最金贵，离主席台也最近，跟职位成正比，接近了权力的巅峰。当然，桌子上最惹眼的还是那两只镂花的花瓶，花瓶里插着两束水灵灵的塑料鲜花。一瓶是花开富贵的牡丹，一瓶是带刺儿的玫瑰。
  一行人鱼贯而入，陆陆续续地在长凳上坐了下来。校长压了压蒙着红绸的扩音器，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他的那声咳嗽就像一粒苞谷，在屋子里无限度地发酵膨胀，嗡嗡不绝地传响。他说。同志们，今天是我们六门闸中学的大喜日子，我们十分荣幸地迎来了地委行署罗专员派来的领导一行人。罗专员临时有个会抽不开身，可他还是在百忙中派来了行署办公室的秘书廖明晖同志。廖明晖同志是地区有名的大才子，16岁就在地区党报上发表了诗歌，第一个把卫星放上了天。他的诗作一头猪，大如牛，牛背上面踢足球。具有何等豪迈的气势。下面请廖明晖同志代表罗专员给我们作重要指示，大家来点掌声。老校长环顾了一下四周，掌声霹雳般地响彻了整个会场。他往上抻了抻扩音器，欠了欠身，把扩音器客客气气地递给了廖明晖。
  廖明晖搓了搓手，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扩音器把他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传得远远的，久久地在会场里回荡，比他的诗作还有气势。同志们，我是行署罗专员……派来的，专门来给罗建军同志办升学手续的，罗建军同志是我们罗专员的长子，这些年来他扎根农村心怀天下，为基层的教育事业作出了重要贡献，也吃了不少的苦，受了不少的罪。感谢县、公社和县教育局的积极配合和大力支持，能够给罗专员了却这么一个心愿，是我本人的光荣，也是组织上对我的信任，请允许我代表罗专员向在座的各位一一致敬！话音未落，廖明晖客客气气地站了起来，拱了拱手，团团转转地作了个箩圈揖。
  紧接着发言的是县教育局局长周胜天。周胜天四十多岁左右，长得天庭饱满，两耳垂肩，是相书里标准的福相。他笑起来哈哈连天，活像大肚子的弥勒佛。挠了挠脖子，他慢条斯理地说。罗建军同志在我们六门闸中学执教已不是一天二天了，他几十年如一日，扎根农村，心系基层，投身于农村的教育事业，他的成绩和贡献大家有目共睹，就不需要我来饶舌了。同志们，这次上级分给我们县的免试名额有5个。其中北京大学1个，南京大学1个，湖南大学3个。鉴于罗建军同志的一贯表现和罗专员的崇高威望，我局决定将名额分给罗建军同志，让他免试入读北大。这是众望所归，这是民心所向。这么优秀的同志不夺颖而出，就是我们教育局的失职和对人民的犯罪。
  最后一个发言的是六门闸公社的党高官兼镇长--父母官王先进。他端起桌子上的搪瓷缸子，吹开浮沫，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大口，激动地敲了敲桌子，粗门大嗓地说。我是个粗人，不会讲那些花花肠子的客气话，我就三担牛屎六箢箕，粗粗略略地讲几句。罗建军同志在我们公社河川大队插队以来，时刻不忘***教导，拜广大贫下中农为师，在农村这片广阔的天地里，干出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不管是务农还是教书，他都力争上游，兢兢业业。他教过的班级去年有19个考上大学，9个重点，5个二本，5个专科。今年他带的班又在全县期中统考中一举夺魁，摘掉了我们六门闸镇教育落后的帽子，我们扬眉吐气。这么品学兼优的同志能免试入读北大，我举双手赞成，坚决拥护，等等项项一切，我就不多说了。王先进端起搪瓷缸子喝了口茶，话锋一转，又趁机幽默了几句。不是我当书记的抠门，我们六门闸镇教育起步晚，底子薄，放走这么优秀的同志，我实在是舍不得啊！你们这是……这是在剜我的肉哩！
  会场里爆起了一阵阵爽朗的笑声。父母官的一席话，就像油锅里滴进了一滴水，引起了大伙儿的共鸣。相处了这么多年，大家这才猛然发现，普普通通的罗建军，原来竟是这么的不普通，他在平凡的岗位上干出了不平凡的事业。他学贯中西，才华横溢，就像一颗掩埋在沙砾里的珍珠，终于闪烁出灼灼的光芒。
  老校长霍地站了起来，脸儿涨得红红的，激动地敲了敲桌子，对着扩音器连喊了几声安静，灿灿烂烂地笑着说。罗建军同志，你是当事人，你也谈谈自己的感想吧！你最有发言权了。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没人回话，不知谁插了一句，罗老师正在给高二（3）班上数学课哩！校长的情绪激动起来，挥了挥手，声音有几分感慨。快请！快请！多好的同志啊！甘当人梯，诲人不倦。
  罗建军挓娑着两只沾满了粉笔灰的手，气喘吁吁地赶来了。他拘谨地搔了搔头，手上的粉笔灰把一绺头发染得白白的，像霜打了的败草。校长招了招手，拍了拍身边的一条板凳，声音客气得让人不敢相信！坐！坐！罗建军同志，这里都不是外人，你也谈谈你的感想吧！免试入读北大，在末名湖畔开始大学生涯，机会来之不易啊！
  罗建军拘谨地搓了搓手，腼腆得像个小女孩。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沙嘎却十分执拗。各位领导，各位同仁，谢谢你们的栽培和信任，北京大学是我心仪已久的学府，为了考上它，我一直都在努力发狠。但我要凭自己的实力考上，而不是父亲手中的权力。再说我还是高二（3）班的班主任，56个学生的领头雁，带领雁群飞向终点，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谢谢！罗建军客客气气地站了起来，客客气气地鞠了几个躬。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声音不大，就像一颗重磅炸弹，把整个会场炸得天翻地覆。屋子里鸦雀无声，大伙儿都屏住了呼吸，错愕地张开了嘴巴，满脸讶异，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异类，就像盯着一个来自外星球的怪物，一时里大家都忘记了语言。也不知是谁率先恍过神来，带头鼓掌，噼里啪啦的掌声风暴似地席卷了整个会场，经久不息，震得人的耳膜也嗡嗡发响。罗建军热泪盈眶，大家也唏嘘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