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巧遇罗建军
作者:一抹轻烟      更新:2021-10-21 04:38      字数:2721
  六门闸小学就设在中学的紧隔壁,中间共着一堵用黄泥筑就的围墙。矮矮的围墙,一半的墙头上插着些奇形怪状的玻璃片儿,一半用稻茎掩护。大兰子一只手牵着大女儿秋秋,一只手牵着小女儿琼琼,顺着墙根,缩起脖子,忐忑不安地朝学校走去。她低着头,脸儿窘得红红的,生怕遇见熟人,眼光躲躲闪闪,不敢盯到某个实处。遇到某个熟悉的邻居主动给她打招呼,她也假装没听见,弯下腰去系那系得好生生的鞋带,弄得两个女儿满头雾水,重新背起书包的喜悦也一下子荡然无存。
  拘谨地站在小学部的门口,大兰子踌躇了很久。进!还是不进!想了想,她还是鼓起勇气笃笃地敲响了传达室的那扇烂窗户。来应门的是一个驼背老人,姓葛,老眼昏花却认人奇准。他一眼就认出了大兰子和大兰子手上牵着的艳秋和艳琼,白多黑少的眼睛往上翻了翻,絮絮叨叨地说开了。大兰子,你也在我们学校读过书,爷爷是看着你长大的,遭孽啊遭孽,你爹真是太狠心了点。老传达别过脸去偷偷地抹了把泪,哪壶不开提哪壶。
  大兰子一时僵在那里,退也不是,进也不是,说不出心里的那份苦涩,不争气的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忍了忍,强颜一笑,客客气气地说。葛大爷,您误会了,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嫁迟嫁早都是嫁!嫁个杀猪佬生活不差,餐餐都可以吃肉。大兰子在肉字上加重了份量,头也高高地抬了起来。
  姑娘,你就别骗我了,龙金彪的德性我还不清楚?他是镇上有名的酒迷糊,脾气臭,喝醉了酒就打堂客,把堂客当成了牛马畜生。我的外甥女凤芝是他是发妻,多好的人哪!任劳任怨,只是脾气倔了点,都生儿育女的人了,还不是被他打得受不了而一命归西,留下了两个可怜的妹砣,在阳世上受着煎熬。老传达仰天叹了口气,深陷的眼窝里滚出了几颗浑浊的泪珠。
  我丈夫变了,待我也还不错,喝醉了酒也从不打人了。大兰子怯怯地低下了头,不敢拿眼去碰老传达的眼睛。她咬住嘴唇,忍不住地想哭,鼻子一阵阵地发酸发憷。
  变了就好!变了就好!俗话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姑娘,这是你的造化。老传达端起桌子上的搪瓷缸子,吹开上面的浮沫,响亮地喝了口茶。
  葛大爷,我是带两个孩子来报名的,孩子他爹终于松口了,答应让她们接着读,这不,钱都是他给的。大兰子摊开手掌,亮了亮攥在掌心里的钞票。
  愣怔了一会儿,老传达搓了搓手,两只浑浊的眼珠子奇迹般地闪出豪光,言辞讷讷地说。想不到啊想不到,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大爷我莫不是在做梦吧!激动地转了一个圈子,他伸出一只骨节粗大的手,在秋秋的头上摸了摸,又在琼琼的肩上捏了捏,沙嘎的声音里有几分感慨。孙女儿啊!你娘死了,是你们的不幸,摊上这么好的后母,又是你们的福气啊!永生永世都不要忘记她的大恩大德。你们一定要好好学,给你后娘争口气。你爹的脾气我最清楚了,他是一根炖不烂的老牛筋,如果不是你后母推波助澜,他是不会松口的。
  秋秋懂事地点了点头,琼琼吸溜了一下鼻涕,也跟着把个头点得像鸡啄米。大兰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弯下腰,擤下了琼琼唇上的鼻涕,在鞋跟上擦了擦手。流鼻涕已是琼琼多年的老毛病了,长年累月流得鼻子红红的,仁中大面积的溃疡、充血。弄得自己痛苦不说,家人们也很厌恶。除了大兰子,谁也没个好脸色。
  老传达眯起眼,孩子般地笑了笑,拍了拍后脑勺,恍然大悟地说。瞧你大爷这副记性,差点连正事也给忘了,走!爷领你们娘儿仨去办手续,这儿我熟!老传达取下裤腰带上的钥匙,麻利地关门落锁,动作一气呵成。从这几个动作的利落劲上,根本就看不出他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他走起路来风风火火,步子迈得又大又快,一步相当于大兰子两步,带起了一股劲风,就像一位背着一口大铁锅冲锋陷阵的老红军。
  走出低矮而潮湿的传达室,光线一下子明亮起来,白花花的阳光就像灿灿烂烂的银子,温润的天空蓝得透明,剔不出半点杂质,像谁事先拿布擦过。潮湿的风一阵一阵地从滩涂上吹过来,挟带着氛氲的水汽和青涩的芦苇味儿,丝丝缕缕地吸入鼻孔,令人精神一振,心境也开朗起来,明媚的阳光刺痛了大兰子的眼睛。
  校长室十分简陋,简陋得就像那个年代所有的校长室一样,没有半点特殊。临窗放着一张油漆剥落的桌子,桌子上摆着一叠摞得整整齐齐的作业本和红、蓝两色的墨水瓶,作业本上压一只木制的三角板。唯一新潮点儿的,是那只漂漂亮亮的笔筒。笔筒里树林似地插满了铅笔、钢笔和笔苞儿很大的狼毫。隔着桌子不远,就是一张木板拼成的床,床上挂着蚊帐,被窝叠得整整齐齐,就像刀切的豆腐。坑坑洼洼的土墙上挂着***肖像,肖像两边贴着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八个泼墨大字。校长室里没人。大兰子靠着门框,踮起脚尖不停地在地上划着圆圈。她正在张望,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提着一瓶开水走了过来,文文静静的,看样子是校长,他的手上拿着一只满是茶垢的搪瓷缸子,他的身后跟着一个比他更年轻的年轻人。他不时地回过头去跟年轻人说说笑笑,两个人不知不觉地就进了屋子。
  大兰子吃了一惊,校长也吃了一惊。校长吃了一惊,是大兰子手上牵着的两个女孩;大兰子吃了一惊,是跟在校长身后的那个年轻人。天可怜见,大兰子实在是不愿意碰见熟人,却偏偏又在这里遇上了,歪打正着,而且,是那个让她一想起来就耳热心跳的小冤家——罗建军,是缘?还是命?她怎么也说不清。
  校长姓张,叫张友德,和罗建军一样曾经都是河川村知青点的知青,他们无话不谈,关系很铁,除了爱人之外,其它的一切都可以分享,有盐同咸,无盐同淡,一口锅里搅稀稠。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叫狼狈为奸或臭味相投。罗建军暗恋大兰子的事,张友德自然也一清二楚。这也是大兰子之所以站在校门口不敢敲门的原因,她太怕遇见罗建军了,可她又找不出充足的理由来说服自己。
  校长不愧是校长,见过世面,聪明伶俐,是个眼眨眉毛动的角色。他借口给两个孩子办复学手续,领走了艳秋和艳琼,把机会和空间留给了一对曾经的恋人。大兰子低着头,不停地绞弄着自己的衣角,手脚无措。罗建军也很拘谨,他用穿着解放鞋的脚不停地在地上划着圆圈,蹭起了一层层的浮土。罗建军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仰起脸,逆着阳光,粗门大嗓地笑着说。倩兰,你年纪轻轻的,嫁给了一个一把年纪的杀猪佬,你难道就不感到后悔吗?连我都心疼哪!现在好了,我爸马上就要官复原职了,等他掌了权,我一定把你救出火坑。罗建军激动地握住了大兰子的手,摇了摇,情绪有些失控。
  大兰子抽了抽手,没有抽脱,两只手就一直被罗建军握着,一股暖流电一般地传导过来,大兰子的手也在簌簌发抖。而且这种颤抖又产生了连锁反应,触电似地传遍了罗建军的全身,他的身子也急剧地颤抖起来,鼻子止不住地发酸发涩,黑漆漆地眼眶里泌出了两汪泪。他傻子似地站在那里,步子不丁不八,嘴巴扁了扁,喉节上下窜动,两串白灿灿的泪花,越过了两帘木栅栏似的睫毛,珠子一样地在他的脸上滚动,溪水一样地默默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