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割腕抗争
作者:
一抹轻烟 更新:2021-10-21 04:38 字数:3043
大兰子拄着锄头把眯起眼看了下天色。天色已经不早了,桥影儿一寸一寸地倾斜,低飞的雨燕在河面上穿梭,满天的流云在天空中暴走,沱水河像一根闪闪发光的缎带。地刚锄了一半,她的脚下是一垄墨绿色的辣椒和一垄淡紫色的茄。一畦紫,一畦绿。辣椒枝梢横生,长势喜人,开满了白灿灿的小花儿。小花儿一簇簇,一丛丛,就像满天亮闪闪的星星。脱蕾了的小辣椒一串连着一串,垂累可爱。茄子哩!舒开了扇子一样肥厚阔大的叶片,开出的花像紫色的风铃,娇艳可爱而又玲珑剔透。风铃里伏着几只肥胖的蜜蜂,蜜蜂的翅膀上粘满了紫色的花粉,触须儿一颤一颤的,吸管细细长长,就像工兵的探雷针。菜地收拾得干干净净,齐齐整整,茄子一行,辣椒一行,黄瓜一行,豆角一行,绿油油水汪汪的,就像天上飘下来的一段织锦。
沱水河蛇绕蛇弯,疏疏朗朗的林子随着河岸不停地蜿蜒起伏。河流野蛮地把整个镇子分成了两半。一半是人烟辏辐的集镇,一半是沃土千顷的农田,连接对河两岸的只有一座小小的石拱桥。石拱桥除了作桥用之外,还有六孔泄洪的水闸。六门闸也因此而得名。闸外是烟波浩淼的洞庭湖。石拱桥始建于康熙年间,石头斑驳得不成样子了,桥头上蹲着两只狮子不像狮子麒麟不像麒麟的怪兽,呲牙咧嘴,状极恐怖。桥身驼曲、多孔,远远望去如长虹卧波。小兰子的新家——镇肉食站那栋三层的小木楼,就正对着石拱桥的第二个桥孔,即第二个水闸。桥孔下面的滩涂是大兰子辛辛苦苦开垦出来的菜地。
菜地不大,四分多田左右,黑糊糊的油沙土,被大兰子收拾得垄是垄沟是沟,整齐有序地栽满了各式各样的蔬菜。香葱香喷喷,韭菜绿油油,西红柿像灯笼,黄瓜像锣槌,苦瓜像妒妇的脸,玉米穗子像古代武士头盔上的缨络。俗话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正是盛夏时节,菜地里的菜都长得十分茂盛。瓜豆虽小,却贴补了家用,丰富了菜蓝子的内容,增进了左邻右舍的感情。
龙金彪虽说是个屠户,天天杀猪,天天跟肉打交道,可肉还是百吃不厌,一大锅猪肉炖粉条,他可以一顿吃个精光,再饶上二两烧酒,不醉死也撑得差不多了。丈夫一醉就情绪失控,就更难亲近更难侍候。他狗胆包天,出言不逊,大骂贫下中农,大骂***,牛皮哄哄的,连天都可以去捅个透明的窟窿。这还了得,大兰子死死地捂住了丈夫的嘴,险些喊出声来。这些话夫妻之间发一发牢骚还可以,传出去就是杀头大罪,吃饭的东西都要搬家。大兰子苦口婆心温言软语,劝过他不知多少遍了,祸从口出,可他就是死不改悔,嘴巴少不了个把门的。她最担心的就是丈夫酒醉之后一时性起,出言不逊冒犯了自己的顶头上司,丢了杀猪的这份差事。杀猪虽然工资不高,但天天可以吃肉,在镇子里人人羡慕。
饭桌上除了龙金彪喜欢吃的肉,大兰子更乐意炒几个家常小菜。腌黄瓜、酸豆角、虎皮辣椒、红烧茄子,七七八八地弄上一桌子,把肉食站的几个爷们垂涎得不得了,端着饭碗死皮赖脸地在她家里蹭菜吃,自个儿撑圆肚皮不说,还忘不了给老婆孩子也挟上几筷子。肉食站的老少爷们希罕的不是肉,而是小菜。邻居们的放肆自然挤占了家里人的份额,回家吃饭的龙金彪望着几只空空如也的菜碗,拧紧眉头,气得破口大骂。大兰子反倒不愠不火,又钻进厨房忙碌起来,刷锅,生火,炒菜,对丈夫的埋怨一笑了之,慈祥得就像观音菩萨,深得邻里间的赞扬,说起大兰子没一个不竖起大拇指的。
龙金彪人不坏,脾气却相当古怪,每餐吃肉他总是大包大揽,从不主动给两个女儿留一点点,哪怕就是一小口肉汤。丈夫的大女儿叫龙艳秋,小号秋秋,10岁;小女儿叫龙艳琼,小号琼琼,8岁;正是读书长身子的年龄,需要营养。大兰子揣不透丈夫的态度,也试着每餐给孩子们留一点点肉,她不忍心让孩子们光吃小菜不吃肉。龙金彪发现后,虽然没有大声斥责,态度却十分坚决,他搔了搔头,醉态可掬地说。给她们留什么留?她们有吃在后。龙金彪的谬论大兰子不敢苛同,从骨子里反对。可她一不说破,也不顶撞,装出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
在子女受教育的问题上,大兰子旗帜鲜明,立场坚定地站在两个女儿一边,从社会、道德、传统的不同角度,对丈夫进行了有力的伐挞。她说读书明理,养女不读书和养一头猪养一只山羊又有什么区别?丈夫却说女孩子书读得再多,也是嫁人吃饭,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读书就没有秋瑾和向警予,大兰子仍在大声坚持。屁话!丈夫反唇相讥。你的书读得够多了吧!还不是嫁给了我一个杀猪佬,女孩子书读得再多,也是别人家的人,老子就亏大了,屙屎打喷嚏——两头蚀本。丈夫眉骨隆起,一拍桌子,没给她留半点面子和半条退路。封建!大兰子针锋相对,重重地一跺脚,辫梢颤了颤,嘴巴一扁,眼窝里涌满了委屈的泪花。可她没哭,她飞快地从柳条筐里掣起了一把杀猪刀。杀猪刀脊厚而刃薄,一泓秋水般地透着寒光。她咬紧牙关想也没想,挥起刀就朝自己的手腕割了下去,寒光一闪,血珠飞珠,滴滴答答地喷湿了大半个墙面,一簇簇、一丛丛,凌寒怒放,就像一朵朵娇艳无比的腊梅花。
龙金彪早就吓懵了,牛屎一样地瘫在椅子上,酒也醒了一大半。他劈手夺过女人手里的杀猪刀,哐啷一声扔在柳条筐里,满是酒味儿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大兰子,我的小祖宗,我都依了你还不行吗?明天你就领着两个赔钱的货去报名,妈吔!吓死我了。龙金彪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一脸的乌青。结婚以来,女人温柔贤惠逆来顺受,压根儿就没想到她温柔贤惠的外表下面,竟还隐藏着刚烈和宁死不屈。要是这种刚烈发生在新婚之夜,他就惨了。龙金彪再也不敢想下去,一颗心几乎跳出了心腔。
好在肉食站离镇医院不算太远,穿过两条陋巷和一条坑坑洼洼的机耕路就到了。龙金彪一猫腰背起堂客,一只手紧紧地捏着堂客受伤的手腕,一只手兜住堂客圆实的屁股,汗流浃背地朝前方奔去,脑满肠肥的他像一只大笨熊,青石板上留下了一滴滴鲜红的血印。龙金彪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声嘶力竭地大喊。让开!让开!开水!开水!巷子里挑着箢箕扁担扛着锄头的居民们都侧在一边。曲里拐弯的巷子深不可测,就像一个阴谋。
龙金彪带着哭腔的喊叫在医院的走廊里久久回荡,尖锐得就像铁器划响了玻璃。医生护士一窝蜂似地跑了出来,七手八脚地把大兰子抬进了急救室,忙来忙去的白大褂们宛如一只只穿花的蝴蝶。镇子本来就小,大伙儿低头不见抬头见,再加上拿杀猪刀的屠户和拿手术刀的医生都是镇上的名人,彼此都很熟悉。小时候谁尿过床?谁脸上的麻子多?谁偷过队上的红薯?大家心里都有一本帐。
由于抢救及时,再加上龙金彪的精心护理,大兰子从鬼门关里抽回了一只脚,与阎王爷擦肩而过。两个女儿也如愿以偿地背起了书包,高高兴兴地走进了学堂。人心都是肉长的,大兰子的豁达和善良,消除了两个女儿对她的敌视和戒备,主动和她亲近起来,一口一个姆妈叫得大兰子又羞又惭,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了进去。日子就好比种在河滩上的疏菜,如果你不抛洒汗水?你不精心浇灌?你不灭虫?你不除草?它就结不出累累的硕果,生长不出盎然的绿意,换不了钱,解不了馋,填不了胃。人心就好比脚下的土地一样,来不得半句谎言和欺骗。
夕阳像一滩血,缓缓地流进了湖面,流进了莽莽苍苍的地平线,把天空渲染得十分壮丽。一大群呼呼啦啦的麻雀,从河对面的滩涂上呼呼啦啦地飞起来,不停地在天空中翻飞、盘旋,然后又箭一般地朝天上钻去,仿佛要把整个天空钻透。越来越开阔的河面,就像一只攥紧了又渐渐松开的拳头。锄完了最后一垄地,大兰子跺了跺鞋上的土,长长的透了口气,扛起锄头,步子轻快地朝家里走去。女儿一定帮她煮上了饭,丈夫龙金彪早等得不耐烦了吧!她会心地笑了笑,纤秀的身影在窄窄的田埂上飘移,影子薄如蝉翼,温柔得就像黄昏里的一个血色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