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肉铺已经开了有些年头，哪怕是在这长宁街上也已经算个老店。五六年的店子在这街上比比皆是，能够在长宁街这条老街上称作老店的，只有那些开了七八十年的店子。
  而这间肉铺，便是这么一个老店。
  这间肉铺到今年便已经开了八十一年，当年见着这间店铺开张的人大多都已经老去或死去。修行大时代的到来是近三十年的事情，在八十一年前人们的寿命并不如现在这般长寿，自然是老的老，死的死。
  正因如此，知道肉铺本来的位置的人越来越少，而记得当年肉铺老板是什么样子的人也越来越少。
  人们只知道这间铺子的生意一直很好，老板娘店里的肉一直很新鲜，几乎都是上好之选，虽然有些贵，倒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至于老板娘？好像一直还是那个老板娘，至少在这一辈的长宁街人的眼里肉铺的老板娘已经经营了肉铺十几年，便是对那些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来说，肉铺老板娘也一直没有变过。
  当然，他们有印象的是当月楼前的那个肉铺老板娘，而不是长宁街入口的那间。
  凌云站在墨青莲的伞下，站在肉铺门前的石阶上，无言地看着老板娘在店内挥舞着手中的屠刀，一下下地剁在木案上的猪头肉上，骨屑四处飞溅着，夹着腥臭的血沫落在凌云的脚尖前。
  哐，哐，哐。
  现在已经入夜，天空正下着瓢盆的春雨，整条街都已经没有了人，这间肉铺和对面的水果店却还开着，而肉铺里正不断地传来一阵阵剁肉的声响。
  这个画面有些诡异，凌云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密密麻麻的氲在额头间。
  不是因为这个诡异的画面，只是因为热。
  店里很热。
  现在是初春，又在下着春雨，温度并不是很高。可是仅仅是站在肉铺前，凌云也感觉到热的不行，却是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平静无言地看着店里的老板娘工作。
  店里烫毛的开水已经烧好了，店里的热气已经夸张到凌云哪怕是隔着这么近都无法看清楚老板娘的脸。
  哗啦一声响，老板娘已经处理好了一个猪头，现在正把第二个丢进开水里。
  热气散了些，凌云看清了老板娘臃肿的腰身与浸满了汗水的脸容。
  老板娘看了一眼凌云，然后把手中的刀甩了出去。没有朝凌云甩，只是掷到了凌云面前的青石阶上。
  哐当一声响。
  凌云低头看着地上地刀，上面还残留着肉末。他突然明白，肉铺的主人是不能叫老板的，如果这个主人是个妇人，那么只能也是不能叫老板娘的。
  肉铺的主人，只能是屠夫。
  屠夫转过身，看到了凌云，自然也看到了站在凌云斜后方为凌云撑伞的墨青莲。
  她看到了那身蓝裙，语气中有些如释重负与解脱：“我等了你很久。”
  墨青莲沉默了一会道：“等着杀我？”
  “是的，等着杀你。其实这些年我在跟你等一样的东西。”屠夫道：“今天宁空容回京，大人对你的限制也就只剩下了长宁街，如恰恰今天红当月不在。我知道，你忍不了，你一定会出来。”
  墨青莲道：“我觉得你没有必要那么急。”
  屠夫道：“是的，我五年前才第一次见到你。可是我已经在这条街上呆了八十一年。”
  原来八十一年前的屠夫就是现在的屠夫，从前的肉铺就是现在的肉铺。
  凌云抬起头来认真地往屠夫的脸上看了看，发现屠夫虽然生得极为油腻，但并不能说老。
  在八十一年前，那时候十方陵园还没有开放，人族的修行并不普遍。而那时候人们的寿命也自然没有现在那么长，像屠夫这样活这么久的人，想必极为恐怖。
  “我不会修行”屠夫偏过头，看向了凌云：“如果你们愿意再等几年，等到我死了，那时候便只剩下了水果店的那人，而她一个拦不住小姐。然后你们就可以成功。”
  凌云想都没有想就替墨青莲回答了这个问题：“每个人都会死的，如果每个人都要等，那么这个世上就没有复仇这么一说。”
  复仇，自然是要自己复。在这个过程中，仇人不能老死不能病死不能被别人杀死，只能被自己杀死。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那么就没必要再说下去。
  春雨开始细细密密地落在凌云的头顶上，没有过多久便彻底将凌云从上而下打湿。
  屠夫有些不满，一扬眉，拔下了插在案板上的另一把刀。
  而这个时候，那把伞已经到了水果店前。
  屠夫冷眼看着这个书生，手中刀举起又落下。
  只是举起又落下。
  凌云看着屠夫将刀朝着案板落下，而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雄浑的刀光已至天灵上数寸！
  仅仅一个照面，凌云便已经感受到了那刀光上传来的可怕的力道以及决绝！
  屠夫是普通人，这句话不假，因为凌云此时此刻虽然感受到了那道刀光上的无限威胁，但却是没有一丝来自圣力上的天然碾压。
  这只是一种最纯粹，最无垢的威胁。
  无论是谁，无论这个人修行天赋如何，在反复做一个动作做了八十一年后，这个动作都会变得与最开始不一样，因为这个动作本身就已经开始带上一种浑然天成的气质。
  而屠夫做了八十一年的动作就是挥刀。
  她是个普通人，普通到只会杀猪卖猪。她挥刀挥了上千万遍，于是她就不再只会杀猪，她开始会杀人，会杀修行者，会杀越来越强大的修行者。
  因为她早已练成了属于自己的刀诀，在她面前一切尽是卤猪头，那么一切自然能斩。
  她知道凌云是个修行者，但是境界实力并不强大，她不怕凌云以圣力外放的方法来碾压自己的境界，因为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通过这种行为倒在了她的刀下。
  可是像这样乳臭未干的小毛孩，除了仗着一些可笑的修行天赋外还能干些什么？所以说，这个家伙马上就要死。等到这个家伙死后，再去解决了那个小姑娘，这件跨度长达了八十一年的故事就应该解决了。
  屠夫有些放松，又觉得有些失望。等这件事后她就要离开长安城了，那么这应该就是自己这一生的最后一战。作为一个以普通人的天赋杀过无数天才的人，她总觉得这样的结局有些令人失望，有些令人遗憾。
  这般想着，她的目光往下移了移，然后看到了凌云的双眼。她没有看清凌云是如何在毫秒之间仰起头的，这个动作应该十分别扭扭曲才是，并且凌云的双脚已经滑离地面，整个身子开始往下坠落。
  这让屠夫的刀没有落到凌云的天灵盖上，落下的速度也慢了那么几毫秒。
  此刻春雨湿身，生死之间，也就只有几毫秒而已。
  凌云的剑一直没有松手，哪怕是在先前那般危急的时刻，他依然将这把剑握得很紧，现在，他一弹指尖，寒霜剑便脱离了自己的指尖，在半空中如一道闪电穿过，在春雨下穿行而过，就像一阵轻快的鼓声般噼里啪啦的响起。
  然后插进屠夫的胸膛里。
  这把剑的速度与力道都很足，位置也是准确到了极点，直直地插入了屠夫的心脏处。寒霜剑就像挑破一张薄纸一般划开了屠夫的胸膛，然后将屠夫的心脏暴露在了空气中。
  因为这把剑上裹着凌云全部的圣力。
  凌云现在的实力极其低下，圣力数量更是少得可怜，只够武装住一把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考虑过圣力外放这种事情。
  屠夫死的并没有什么悬念，就算她这一刀再如何强悍，她终究也只是个普通人，没有护体的圣力，那么身躯自然就只能是一张皮囊。
  屠夫死前双目释然，或许十载死前凌云那一刻的眼神中找到了答案，那么她便可以瞑目。
  那是一双决然，不留退路的眼，一双干净纯粹到极致的眼。
  凌云不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因为没有哪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可以对复仇这件事有着如此深的见解。
  屠夫在长宁街上已经待了八十一年，她的强大不需要任何证明。只不过她的强大正是源于她的普通，源于她力量的纯粹与干练，所以越来越多的修行者倒在她的脚下，直到凌云。
  屠夫挥了八十一年的刀，凌云练剑的时间没有这么久，上一世加起来他才练了十一年。只不过屠夫自认为可以视天下人为猪头，却不知道凌云在八岁的时候就已经在山上杀了第一头猪。
  所以屠夫死了，凌云还活着。
  凌云摸起来走进屠夫的店内然后晃悠悠地盘膝坐下，右肩处的肩膀竟是被生生地砍断了一半，看起来随时有可能被生生地扯离这具躯体。
  不远处，刀光剑影渐渐趋于平静，屠夫说过水果店的那位不是墨青莲的对手，而墨青莲显然已经快要获胜，或者说快要杀了对方。
  只是凌云还没有走，而是选择坐在了原地调养着体内的气息。他现在状况很糟糕，屠夫的那一剑他看似应对的轻松，实际上付出了极大的代价，那断掉的半个肩膀仅仅只是一部分而已。
  事实上，现在他的体内基本上是一团糟，屠夫的刀意如同跗骨之蛆一般在他体内攒动着割裂着，内脏受损极为严重。这个时候他应该马上回笔墨轩，可是他没有，而是选择了原地调养是一短期有效，实则对身体伤势长期看来极不利的方法。
  因为他还走不了。
  春雨纷繁，落在地方，并不如先前那般有序整齐，就像突然间多了很多东西，落下的雨滴有些乱。
  长宁街入口进来了人。
  长宁街入口进来了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