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云游
作者:涮毛肚鸭肠      更新:2021-10-20 02:22      字数:4577
  云游以深呼吸的方式来结束长谈。
  向来喜欢独来独往,从不愿意同任何人表露出真情实意的他。今天是第一次把自己的故事袒露他人。
  他心底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畅快感,仿佛长年得不到宣泄的奇思妙想正沿着出孔汩汩流出。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病患胸口紧贴着桥栏,已经没了刚才那股寻思的劲头,“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你以为我会因为你的一个小故事而乖乖回到桥上?你究竟明不明白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明白。”云游垂着脸,“正因为我们有相同的处境,所以只有我才能明白你为什么落得这般田地。”
  病患一愣,转念面色愠怒,他觉得云游在闭着眼睛说大话,在欺骗他,在敷衍他。他扯着嗓子吼道:
  “你和刚才的专家一个德行,口口声声的说我明白,事实上你们什么都不明白。你们只是早点想完成任务,把我当傻子一样的骗回去...到最后问起的时候,你们又装作不明所以或者用含糊不清的回答欲盖弥彰。所谓的专家,不过是谎言当做艺术的诡辩师。”
  云游沉吟了一会儿,当他抬起头时,眼中的波光急旋成不可思议的图案。
  他仿佛是开始自言自语,一通话不知道是说给病患,还是说给自己:
  “你很辛苦吧。”云游凝望着对方,“半辈子都活在别人,以及自己给自己施加的压力下。”
  病患顿在原地,眼瞳凝缩,嘴巴惊愕的张开一条细口。握着桥栏的双手紧了又紧,手背已然爆出青筋。
  云游闭上眼睛,眼皮有一瞬间挣扎得颤动,像是浸入一段不堪回首的回忆:
  “是不是所有人,你的朋友,你的亲人,甚至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都对你说过类似的一句话——你得的是心理疾病,是妄想症,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得学会自己怀疑自己。不要把脑子里的东西当真。”
  病患吞了口唾沫,“你...你怎么知道?你调查我?!”
  “没必要调查。”云游说,“很容易就能猜到。因为我也曾听过无数的‘金玉良言’——你得腿并没有受伤,只要克服心理上的障碍,你就能重新站起来。”
  “这是别人给你的压力。”云游继续道,“慢慢的,这些话听多了。最终你也会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我就曾不停地暗示自己,相信着,这只是心理障碍,我能站起来的...可是到头来,你只是在无端地给予自己压力,这种压力不但不能给予你帮助,反而会一步一步地将你拖入痛苦的泥沼。”
  病患垂下头,情绪显得低落,他不得不承认云游的说法,就像一柄尖刀准确无误地刺进他柔软的心田。
  “你说的没错...”他双手用力,俨然要将桥栏拿捏变形,“谁都跟我这么说。我不得不正视自己,承认的确患上了妄想症。从那时候起,我开始学着怀疑自己,不仅仅是记忆,任何东西都显得虚无缥缈,都被打上了‘虚假’的印记...可是我也渐渐发现,曾几何时,我不再继续怀疑什么,因为我本身都被自己否认,所以一切都变成了虚无。”
  “你在寻找真实,对吗?”云游学着像江流川一样扬起微笑,“寻找那些用不着怀疑,几乎可以让你一口咬定,它确确实实并非构想出来的东西。”
  听闻,病患将目光落在女医生身上,原本毫无波澜的眼中悄然漾起涟漪。他倾诉道:
  “在治疗的过程中,她在了解我的病情之后,就为我制定了治疗计划。治疗的第一阶段就是认识真实,方法很简单。她把dv交给我的亲人,又每天都在日记本上记录下我一天之中的行为举止,以及她向我询问的实时心情和想法。每当我心烦意乱,在真与伪那根本没有区别的界线边游荡时,她就会拿出这些东西,帮我驱散茫然,让真实平平整整地浮现在我眼前。”
  女医生朝他面露微笑。
  “这就是你会爱上她的原因吧。”云游话锋一转,“但是为什么又回到你一开始的样子了呢?是什么让你不再怀疑,你脑中那些和女医生大学同窗,恋爱,乃至结婚生子的记忆不是虚假的?”
  “本来就是真的!”病患被戳到痛处,他面色涨红,“我当然也怀疑过这些记忆,但是我为了验明真假,特意找她对过。那些场景,那些细节,甚至精确到对话,都和她说的一模一样!我有什么理由来怀疑?”
  云游侧过眼,发现女医生唇口翕张,像是要说什么。但因为考虑到诸多因素,又面色尴尬地隐忍下来。
  云游了当道,“女士,你其实知道为什么吧?你现在的做法不是在治疗他,而是在帮他沉浸在他的妄想之中。”
  女医生无奈的低下头,她怀里三岁大的孩子正好奇地左顾右盼,“我的日记,他看了我的日记。”
  “你的日记?”
  “对。”女医生点点头,“我从大学开始就有日记的习惯,除了少数几天,日记本上很少有空缺。有一天因为我来诊所来得太急,把记录患者的日记和自己的日记弄混。虽然有提前发现,但最后应该还是让他不小心看到了...”
  云游会意,“所以你的生活日记上记录了你和你丈夫的往事。而病患因为妄想症,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把那位丈夫角色换成了自己,是这个意思吗?”
  女医生的眼神不言而喻,她没有继续说什么。
  “骗人!”病患已经开始恼羞成怒,他指着云游和女医生,“你们两个合伙来骗我!”
  云游摇摇头,对女医生说,“你刚才说你的日记上其实是有几天空缺的吧。”
  女医生点点头,她暂时将孩子放到地面,三岁的孩子早就学会了走路。
  腾出手后,女医生将左手袖管捋起,一直捋到肩膀。
  最后翻开手臂,只见在她的手臂内侧深处,有一条蜈蚣似得的缝合印记,一直从她腋下贯穿到她的手肘窝。
  女医生解释道,“这是大学毕业,在和丈夫订婚时留下的伤痕。那时候因为这个伤,日记不得已断了整整大半个月。”
  云游看向病患,“你能说出这条伤痕的由来吗?这么大的伤口,你应该不会忘记吧?”
  病患的目光开始四下飘忽,他想努力回忆,但反上脑海的唯有一片空白。
  刚才愤怒的情绪也逐渐转化为焦虑,他似乎很热,额头已经溢出汗液。
  身子也开始到处发痒,只能不停地抓挠后背,却还是无济于事,瘙痒和燥热根本没办法抑制。如同梦魇般正将他逐步吞噬。
  经由云游眼神授意,女医生说,“订婚成功那天晚上,因为太激动,在吃饭的时候喝了些酒。所以回家的时候不小心在附近的建筑工地摔了一跤,回过神来时手已经被割出一大条裂口。缝合手术后,整整在医院躺了半个月才康复。”
  “不可能。”病患的情绪上升至前所未有的不稳定状态,有些趋于疯狂,“假的...事到如今,你们告诉我这些都是假的...”
  他摇摇欲坠,双手从桥栏抽离,转而抱着脑袋,身体佝偻得仿佛要蜷成一团。仅靠半双脚掌支撑着他在那片方寸之地的全部重量。
  到最后就连他的脚跟都开始虚浮,全身痉挛般颤抖不堪。他在挣扎,好像在和看不见的魔鬼搏斗,依靠最后一丝理智让自己免于被拖入深不见底的绝望之渊。
  他已经没有闲暇之心来关心自身安全,生命在这一刻显得无足轻重。
  他更迫切需要的,不是什么逃出生天,而是有人来告诉他,对他而言,这个虚无的,充斥着谎言的世界还有不需要它怀疑的东西,还有让所有人都为之颤然的真理存在。
  可他还没得到答案,身体的颤抖连带着让他右脚蓦地踩空。重心的倾塌让他一瞬间向外跌去。
  岌岌可危之际,两道身影如风般骤然扑了出去。
  一个是云游。他扑在桥栏上,右手推出,在手指触摸到病患衣角的刹那,固定能力发动。
  原本已经双脚离开大桥边沿的病患竟随之凝固在空气中,地心引力在这一刻形容虚设。
  除了他仍在转动的眼珠,他的身体,包括他的衣服,全都一动不动,任凭江风怎么翻卷,都不能掀动他的衣角。
  “想要自暴自弃是不是太早了!”云游愤怒地吼道。
  病患分明看见了...云游上半身全扑在桥栏上,他身后并没有轮椅,轮椅早被他蹬到了几米开外,推力让孤零零的轮椅还在缓缓后退。
  因为年纪轻轻,身高劣势。为了能让手越过桥栏,云游不得已踮起脚尖。
  尽管大部分重量都由栏杆背负,但无可否认的是,那双分担了他身体另一部分重量的双腿正如同风中残烛般,孱弱的摇颤着,仿佛随时都会被突如其来的一阵轻风给折断。
  而且最重要的是,当他抢出轮椅,扑向桥栏时。他所能依靠的只有他的双腿。
  “你...”病患喉咙中发出惊骇的余音,“不是...”
  “我不是站不起来是吗?”云游说着,巨大的痛楚自双腿席卷全身,这种痛苦不光来自肉体,更多的来自心灵。
  他感觉自己头晕目眩,胃部像被谁狠狠的打了一拳似得在翻江倒海,让他险些吐将出来。
  云游忍痛说:“我也不知道,我无法回答你。我只知道,我现在很想就这么倒下,我的内心也在告诉我,就这么倒下好了,这不是你应该承受的痛苦。但是...你的内心从来不会告诉你别人正在承受多大的痛苦,你和他们比起来简直就是不足为道的皮外伤。”
  “睁大眼睛好好看着,看看你的四周。”云游咬着牙,竭力说,“你脚下汹涌的波涛,穿着救生衣正站在救生艇上朝你挥舞着手臂的消防员。还有你脑顶上湛蓝的天空,你周围那一双双充斥着重重担忧和惊怕的目光...这些都是不需要怀疑的东西,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叔叔。”云游身边忽然传来一个稚嫩的童声。
  她是女医生的女儿,也是一同和云游扑出来的第二个身影。
  女孩儿蹲着身子,接着从桥栏栏杆窄小的缝隙间探出一只软乎乎的手臂。
  她想抓住病患,但奈何她的手实在太过小巧了,只能够到三分之一的位置便不得已停在半空。
  她乳声乳气地说,“叔叔,我还想看小花。”
  听闻,患者猛地一怔,瞳孔如同被涟漪荡漾的月影般摇曳起来。
  “任何人都可以把你击溃,但唯独你自己不行。”云游垂着脸,声音越发高亢:“为什么要怀疑属于你的东西?你试着拼搏过吗?如果那份记忆只是属于妄想症的产物,那竭尽全力那些虚假的记忆变成真的不就好了吗!!”
  “把那些虚假的记忆变成真的...”患者心底如同天籁之音般有这句话回荡不休。
  “喜欢的话就去追求,把不存在的东西变成真正存在的东西。”云游低吼道,“你现在垂头丧气个什么劲?要垂头丧气的话乖乖给我等到被别人拒绝的那天啊!”
  话音未落,早在警戒线外围蓄势待发的警察霎时鱼贯而入。
  他们掠过云游身边,几个人齐心协力将被固定在空中的患者抱住,在固定解除后一鼓作气地把他从桥栏外带了回来。
  警察们要将病患带出警戒线,却被他摆摆手拒绝,“等一下,请等一下。”
  他在小女孩面前蹲下身,于众目睽睽中虚握起拳头,像是捏着这么似地,慢慢放到小女孩手心,“吹一口气吧,像上次那样。”
  小女孩欣然露出笑颜,她迫不及地朝手掌轻轻一吹。
  病患的手随之打开,出现在小女孩手掌中的,是一朵正迅速绽放的淡红色花朵。一只彩色的蝴蝶闻香飞来,在小小的花瓣上轻轻停留,停留了好一会儿。
  “好漂亮!”
  “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超能力,但你要是喜欢的话,叔叔下次再表演给你看!”
  小女孩还沉浸在花蕊绽放的绮丽之中。病患已经重新站起身子,他看了看不远处的女医生,又回头看了看云游,“谢谢,给你们添麻烦了。”
  说完,病患就在警察的护送中走出警戒线,掠过女医生时,他脚步微微一顿。
  可能停顿了一秒,也可能两秒...等再昂首向前走时,他的背影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眷恋,无声地为这段根本不可能有结果的单恋画上句号。
  用不着活在怀疑中,只需要把虚假的变成真实的,就算垂头丧气也只能等到失败之后。
  这句铿锵有力的话,深深的刻在了病患的心中。将成为彻底改变他,成为他人生的一大转折。
  许多年后,从妄想症中走出来的曾经的病患,仍记得曾经桥上的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少年,他不止一次笑着感叹道:
  “真是的,竟然被一个臭小鬼教育了...现在的他,一定能站起来了吧。”
  谁都没有注意到的是,随着扑哧一声。
  扒在桥栏上的云游应声倒地。他仰面看着湛蓝如洗的天空,喃喃道:
  “你看到了吗?江流川。”
  此时另一边。
  名为江流川的男人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还顺便翻了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