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昌抬头茫然地看着天花板，“帮我？”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怎么帮？”
  楚冬瑜在手机上播放一段视频，并放在赵昌面前，“我来帮你放下一些你本不该执着的念头。”
  赵昌只看了一眼，目光便再也离不开手机屏幕。
  视频是在一个教室里拍摄的，正聚焦着一个小女孩，而拍摄者正站在讲坛上。
  “同学们安静一下。”拍摄者说，“今天我们来进行一个特别的演讲环节，题目是《我的父亲》。那个……就由赵茹同学先开始吧。”
  视频中的赵茹茫然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羞涩地看了看周围的同学。
  “赵茹同学，你可以开始了。”拍摄者说。
  赵茹不知所措地搓弄着校服的衣摆，只惶惑地站着，一言不发。拍摄者走到她身边，“赵茹，现在老师给你拍视频，到时这个视频会发给你爸爸看，所以如果你有什么想对爸爸说，现在就可以说了。”
  赵茹看了看手机，说：“我有时候晚上也会和爸爸聊视频电话。”
  “这个不一样的。”拍摄者说，“这个是让你说一些平时想说，但没敢对爸爸说的话，也就是你的心里话。而且，这个视频是老师帮你发过去的，所以你也不用担心爸爸会骂你。”
  “我爸爸……”赵茹顿了顿，“他从来不会骂我的。”
  “那不就更好吗？”拍摄者说，“你想想有没有什么心里话想对你爸爸说，如果有，现在就可以说出来，同学们都会支持你。大家给点掌声鼓励一下。”
  掌声过后，赵茹方扭扭捏捏地朝摄像头说：“爸爸，你能不能不要再当骗子了。”
  赵昌的心突然沉了一下。
  “你说过你会一个星期回家一趟，可是你没有。”赵茹继续说，“你说过你每天晚上都会给我打视频电话，可是你没有。你说过很多的事都没有做，多得我都记不清了。妈妈说你很忙很忙，说我只要乖一点，你就会回来多一点。可能是我还不够乖吧，所以你好久都没回来了。”
  “爸爸很少陪你是吧？”拍摄者问。
  赵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想爸爸吗？”
  赵茹又点了点头。
  “能说一件你为爸爸感到骄傲的事吗？”
  赵茹想了想，“我能说两件，不对，三件吗？”
  “当然可以。”
  “有一次和爸爸去游泳，爸爸把一个呛水的弟弟救了起来，弟弟的爸爸妈妈都非常谢谢爸爸。那时候我觉得爸爸好厉害，想着长大后一定要像爸爸那么厉害；”赵茹皱着小眉头，眼睛瞟来瞟去，仿佛在拼命回忆爸爸让她骄傲的事，“还有一次爸爸在开车的时候发现马路上有一只小狗，爸爸就下车，把小狗抱到路边，然后再开车。我觉得爸爸很好，我见过小狗被车辗死，很惨的，但爸爸没有辗死小狗，他虽然样子有点凶，但其实他一点都不凶。”
  赵茹说着说着，眼珠子都泛起了泪水，“还有就是奶奶去世前生病住医院，我看见爸爸偷偷躲起来哭了，然后我也哭了。我知道大人是不哭的，如果大人哭了，那就是有很大的事情要发生。但爸爸哭完之后，还是对着我和妈妈笑，我问妈妈这是为什么，妈妈说，那是因为爸爸不想我们难过，所以才自己偷偷哭但又对着我们笑。所以我就想，爸爸是不是平时都是这样，自己躲起来哭，哭得实在笑不起来，所以就不回家不让我和妈妈看见。可是，我哭的时候爸爸会哄我，所以我也想在他哭的时候哄他。”
  看着视频，赵昌的眼眶已然红透了。
  这时，拍摄者说：“如果，学校有一天要举办旅行，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而且要去很久很久，你会有很长时间见不到爸爸，那你会想对爸爸说些什么？”
  赵茹寻思了好一阵子，“那是要去多久啊？”
  “很久，”拍摄者说，“去完回来你就已经是大人了。”
  “那妈妈呢？”
  “妈妈陪着你一块去。”
  “那为什么爸爸不能和我们一起去？”
  “那是因为爸爸要工作，要挣钱养你和妈妈，如果他也去了，你和妈妈就会没饭吃了。”
  赵茹垂着头，“那我可以不去旅行吗？”
  “好吧。”拍摄者说，“我想你已经说了你想对爸爸说的话了。你是舍不得爸爸，所以是不会离开爸爸的，是吗？”
  赵茹点起了她的小脑袋。视频至此结束。
  赵昌放下手机，看着楚冬瑜，“你是怎么找到我女儿的？”
  “警察同志帮的忙。”楚冬瑜说。
  “为什么？”赵昌平静地问。
  “你是指为什么拍这个视频？”
  赵昌没有继续问下去，只环顾了一下四周，仿佛要再三确认自己是不是真的被捕了，看着看着，脸上泛起一抹自嘲的苦笑，笑着笑着，便凄然地哭了。
  “等你刑满释放，你女儿都该要嫁人了吧。”楚冬瑜凝视着他说，“我很庆幸，你那个‘等赚了足够的钱就把余生的时间留给女儿’的宏大计划，注定无法付诸实现。在她成长的过程中，肯定会恨你，恨你没尽到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但总有一天，她至少能在你的所作所为当中，找到属于父爱的那一部分，尽管你这父爱用错了方式来表达。”
  赵昌错愕地看着他，“你……你怎么知道我……”
  “你觉得你女儿会原谅你吗？”楚冬瑜截口问，“你留下她们母女俩去面对没有你的日子，去面对社会和受害者的谴责，你觉得她们会原谅你吗？”
  赵昌涕泪交零，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我给你女儿拍这么个视频，是因为我知道你在被捕后会没有勇气面对她，”楚冬瑜说，“然而等你刑满释放之后，你女儿就再也不会像视频中的女孩那样，对自己的父亲有着如此纯真的感情，她甚至再也不会喊你一声‘爸’，所以我就拍下来给你留作念想。而对于你，我只能建议你好好忏悔。”
  正当楚冬瑜要转身离去，赵昌在他身后叫道：“等下。”他抹去脸上的眼泪，“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跟我非亲非故，又素不相识，却跑来跟我说一大堆有的没的，还找上我女儿，你到底想在我这儿得到什么？”
  “我说过了，”楚冬瑜说，“我是来帮你放下你本不该执着的念头的。”
  回到局长办公室，唐糖、曹胥和王局长正一边喝茶一边等着他。“怎样？你的事处理好了吗？”曹胥打着哈欠问。
  “应该算是处理好了。”说着，楚冬瑜看着唐糖，“我们也该走了，曹警官他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正当楚唐二人要离去的时候，曹胥冷不防地说道：“这就走了？你应该还有事要处理才对。”
  楚冬瑜回头一脸愕然地看着他，“什么事？”
  “你不是说你的亲戚被赵昌骗了钱吗？”曹胥从身旁取来一本账本，“你亲戚叫啥名呀？我这就给你查，如果赃款还能追回来，我就给你亲戚退回去。”
  楚冬瑜一下子懵了，他甚至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顾纬越在一旁提醒他，“这是你之前为了参与到赵昌案子时瞎编的理由。我就说过，你暴露太多了，现在他们盯上你了。”
  楚冬瑜胆怯地咽了咽口沫，一时间竟找不到应对的借口。
  “不过也对，”曹胥没头没脑地说，“远房亲戚嘛，有时候忘了名字也是正常的。不过小子你倒挺热心，连远房亲戚的事都那么尽心尽力，我怎么就没有像你这样的远房亲戚呢？”
  “他还是在试探你。”顾纬越立即说，“据我的记忆，你根本没说过什么远房亲戚。”
  见楚冬瑜仍然没有反应，曹胥徐徐走到他跟前，“小子，你洞察人心的本事确实挺神奇，但你撒谎的本事确实不咋的。我不管你是啥来头，也不管你在替谁办事，反正以后眼珠子给我擦亮些，别走到邪门歪道上。知道吗？”
  楚冬瑜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以沉默来应对。
  “行了，我没话要说了。”曹胥回过头来看着王局长，“老王，你有啥要补充的吗？”
  “楚冬瑜，”王局长十指交叉在胸前，“我把你祖上三代都查了，本以为你是什么奇人异士的后代，结果你小子身家背景比我还要清白，三代都是普通百姓，还穷得丁当响。我就纳了个闷儿，你的家庭背景、人生履历和你来到胭台之后的所作所为完全都匹配不上，我就想你能不能透露一点点关于你的事，就当是满足一下老年人的好奇心？”
  “别跟他们废话了，”顾纬越说，“反正你就算想说他们也听不懂。喂！你不会真的要说吧？”
  楚冬瑜走到王局长的办公桌旁，取来一副围棋，然后将黑子白子全倒在地上，并将它们搅混在一起。他看着王局长和曹胥说：“我做的事情，大概就是这样。”说着，他将黑子一颗颗挑了出来。
  曹胥和王局长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看来咱们是同行啊。”
  “警察、医生，还有清洁工人，在某种意义上都算是同行，只是大家负责的领域不一样罢了。”
  离开公安局，楚唐二人并顾伍二鬼在朦胧的路灯下径回酒店。一路上，唐糖兴奋地回顾着这几天来的事，但楚冬瑜却一直沉默不语。唐糖见他满怀心事，便侧起脑袋问他，“怎么了？”
  楚冬瑜困惑地说：“我对赵昌心里没底，不知道刚刚说的那些话能不能让他从此打消诈骗别人的念头。对了，你试过委托失败吗？”
  唐糖点了点头，“试过。”
  “那地狱之主惩罚你什么了吗？”
  唐糖停下脚步，“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是惩罚。他说要夺走我一样我珍视的人或物，然后……”
  “然后怎么了？”
  “然后……”唐糖支吾了半天，“然后我就开始喜欢男人了。”
  楚冬瑜和顾纬越不禁眼皮一抽，“难道……你以前不喜欢男人吗？”
  唐糖难为情地点了点头，“我以前……是个les。”
  “les？”楚冬瑜一脸茫然。
  “也就是女同性恋。”顾纬越补充道。
  楚冬瑜愣了好长时间才回过神来，“那算什么惩罚，顶多是把你恢复正常了。”
  “你不能这样看的。”伍启发说，“你别拿所谓正常人的标准去衡量所有人，在同性恋的眼里，同性恋才是正常，异性恋是不正常的。所以她并没有觉得自己恢复正常，反倒觉得自己不正常了，这就跟你突然变成同性恋的感觉是一样的，你会觉得自己正常吗？”
  楚冬瑜还想说些什么，顾纬越劝住了他，“千万别在这领域作任何深入的探讨，你会浪费很多时间在没有答案的问题上。你只需要把这看成是每个人忠于自己的选择就行了，不要拿对与错的概念去看，甚至去批判。”
  “好吧。”楚冬瑜摇了摇头，又跟唐糖说，“那你恢复回来了吗？”一想到唐糖又要恢复成les，楚冬瑜竟有种莫名失落的感觉。
  “本来我打算这个月恢复回来的，”唐糖说着，忽然甜美地笑了起来，“但几天前我又觉得，异性恋的感觉兴许并不是那么让人讨厌，所以打算过阵子再说。”
  楚冬瑜点着头喃喃自语，“能不恢复就不要恢复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咱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