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沙场闻弦(下)
作者:
秋辰宇 更新:2021-10-18 06:29 字数:9553
大雨将至的午后,连空气都是湿漉漉的,让人觉得闷热,倦怠至极。
聒噪蝉鸣响起在耳畔,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风夹带着雨前的寒意,从窗扉吹进房间,顷刻间,一室清凉。
睡梦之中,畏寒的少女微微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往男子怀中缩了缩。身后的男子也察觉到了她的寒冷,伸来双臂将瘦弱的身子环住,下颚抵在细长柔软的墨发上,轻闻发丝间散发出的淡淡兰香,睡得越发香沉。
“公主!”惬意间,有脚步声响起,却是守在院落大门的宫人走了进来。
轻轻从江麟臂弯中抽出身子,飞雪起身,掩去睡意朦胧,在案旁坐得端庄:“什么事?”
那人躬身一礼:“禀公主,长公主来了。”
长公主!
待宫人退下,案几后的江麟翻身坐起,与飞雪对视一眼,凛然凝重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来意不善!
“我先去守着,你暂且应付一下,有事立刻唤我。”来不及准备,只能临时应变。江麟短促地说了几句,不再迟疑,打起戒备,握住腰间佩剑向外走去。
与其说骆王的两个女儿不和,倒不如说她们水火不相容。正因如此,长公主从没有来过飞雪的幽兰苑,这次突然拜访,且没有一丝预兆,便只有一种可能——有意寻事。
飞雪理了理衣衫,准备出门相迎,谁知还未起身,便有清雅的声音传来。
“这么热的天,吟曦妹妹还在抚琴,真是好兴致啊!”长公主立在门口,笑语盈盈,面颊两旁浅浅的酒窝如水中清漾的涟漪,微风拂过,水绿色长裙轻荡,裙边翻卷,远远看去,真如娉婷而立的荷叶一般。
风荷轻举,雅雅亭亭,本是正值韶华的美好女子,可在飞雪看来,却有一种刺眼的锋芒。
“姐姐说笑了。”她缓缓站起,淑柔地走到长公主面前,一边邀她坐下,一边吩咐宫人备茶,“吟曦对琴艺略知一二,闲来无事,便随意抚了几下,不过图个心静而凉罢了。”
“那怎么行?”听飞雪这样说,一旁芷薇反驳道,“骆国人善琴,特别是女子,待字闺中时,都要学琴棋书画。吟曦公主贵为国君之女,更是要掌握琴之精妙。若是连普通女子都不如,岂不是让人看了笑话······”
话音未落,便有一杯茶水泼来,面颊衣衫顿时湿了大片。芷薇诧异万分,忍受着面上的烫痛定睛看去,正对上长公主满是怒气的脸。
“怎么和公主说话的?”长公主柳眉倒竖,厉声叱喝,“上次语无遮拦,本宫看在吟曦妹妹的份上,暂且饶了你。谁知你还不知悔改!吟曦和本宫一样,都是父王的骨血,你说她让人笑话,岂不是在打父王的脸?欺君犯上,若再不惩治,不知你还会闯下什么祸事来!”
“长公主饶命啊!”欺君之罪不是闹着玩的,芷薇吓得魂飞魄散,满心惊怒消散全无,伏地哀求,“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公主饶了奴婢,奴婢再不罔议主子了!”
“长公主息怒。”一旁飞雪已经止住长公主抬起的手,“芷薇姑娘性子爽辣,向来喜欢快言快语,吟曦不介意就是。毕竟是姐姐身边的人,若真的传出去,会有碍姐姐名声。芷薇既已知错,依我来看,不罚也罢。”
“还不谢谢吟曦公主?”长公主一副怒气未消的样子,“回去换身衣服,瞧你的狼狈样,也不怕丢本宫的脸!”
“谢吟曦公主为奴婢求情。”芷薇连忙起身,向飞雪行了一礼,小跑着去了。
“芷薇身为尚宫,打理风荷苑多年,办事一向得力稳妥。本宫因此倚重于她,对她未免惯纵了些。”长公主重新倒了杯茶,递到飞雪面前,“本宫知她性格泼辣,见她平日对宫人颐指气使,也并不多说什么,谁知她竟冒犯了妹妹,委实不应该。”
“都说了不介意。”飞雪笑了笑,接过茶杯时,蓦地闻到长公主身上有一股莫名的香气,像是多种草药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带着丝丝的寒意,不禁眉头一皱。
长公主似没看到一般,凑近飞雪,笑着问道:“母后寿辰将至,不知妹妹可准备了什么礼物?”
那种味道越发浓烈,飞雪微微有些眩晕,勉强笑道:“妹妹素喜清幽,不好奇珍异宝,更不像姐姐懂得赏玩,也不知道送些什么好,正想请教一番呢。”
“这有何难?”长公主拿过一个百织锦盒,坐得离飞雪又近了些,“这正是本宫为母后准备的寿礼,特意拿来给妹妹看的。”
说完打开盒盖,隐绵微弱的天光下,一对杯盏晶莹剔透,五色光彩流转间,昏暗的房间顷刻明亮了许多。
仅仅借着这样的微光,就能这般璀璨夺目,要是在晴日下······飞雪难以想象,只觉那种流彩变换着实刺眼,映得本就感到不适的她一阵恍惚,身子在不经意间微微一晃。
“此物名为‘五彩琉璃盏’,妹妹想知道它们的来历么?”长公主娓娓道来,盈盈笑意的眼底蓦地闪过一丝狠戾,“此事说来话长······”
天空越发阴沉,电闪雷鸣之后,大雨瓢泼而落,一时如倾。
担心长公主会有所动作,江麟不敢走远,找了处亭榭坐下,隔着层层雨幕,留意着房间内的一举一动。
长风吹过,零星雨滴打在身上,带着凛然的寒意。闪电划破长空,映亮整片苍穹,那个瞬间,模糊视线之中,竟徒然闯进一条长鞭。
“谁?”见那人飞上屋檐,江麟指端轻挑剑格,佩剑出鞘,刺入雨幕,雨滴落于剑锋,发出铮然声响。
追着那人掠上屋顶,还未站稳,身后立刻有劲风扑来。未及旋身,左侧软兵便呼啸而至。情急之下,江麟看也不看,手腕翻转,剑尖在周身划出一道弧线。电光火石间,两声交击响起,袭来的长鞭已被尽数挡开。
鞭子虽然柔软,却注入了强大内力。前日夜里遭袭,江麟伤势未愈,方才的那一封,使他全身顿时一震,身上伤口迸裂,缓缓渗出血来,染上玄黑的衣衫。
那是······
后院游廊,迟凝幽端着茶盘,领着几个宫人去前厅添茶,蓦地听到雨中传来兵刃交击声,循声看去,却见江麟被三个人围在当中,疲于应付,眼看就要不支,心中大惊。
“迟尚宫,这是······”一个小宫女上前,拽了拽她的衣袖,怯怯地问。
“有人欲要行刺,你们去给二位公主添茶,我这就去叫兵士帮莫侍卫。”将茶盘放在那名宫女手里,迟凝幽急急叮嘱,“长公主是贵客,切勿乱了方寸,免得让她寻了事来。”
语罢不再耽搁,转身向院落偏门方向而去。她疾步走着,待那行宫人消失在视线里,她转过回廊,眼前突然出现几个人影。肩头被人用力一推,她不及反应,直接摔倒,顺着台阶滚落而下,跌进雨里。
“想救你家主子?”芷薇提裙,缓缓步下台阶,一把揪住迟凝幽的头发,眼神语气满是挑衅与轻蔑,“真是可笑!告诉你,长公主这次来,就是要害了吟曦公主。她故意将我支开,就是要我看住你,免得你这个贱婢坏了她的好事!”
“而你也不要指望你家主子救你。她自己都性命堪忧,又如何顾及你?”芷薇讥诮一笑,向另几名宫人吩咐,“动手!”
拳打脚踢铺天盖地而来,迟凝幽意识渐渐消散,迷离间,见不远处出现一个身影,那个她曾经朝思暮想的身影。
也许是幻影,也许是真实。但于她来说,一切不再重要,因为在她心里,那分眷恋,早已化为憎恨。
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不是欣慰的舒然,而是冰冷的嘲讽。爱得越深,恨得,也就愈发刻骨。
“······我是在一个古玩店发现这对杯盏的,看到上面刻有鸿鹄绕颈浮雕,一眼便喜欢上了。那个老板说这对杯盏出自沧延末期,沧延落寞之时宫中最为奢靡。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连民间都流行收藏古玩,本不足为奇,可这对琉璃盏却与众不同,选材上乘,雕刻精致,一看便知是出自宫中。”无视飞雪的摇摇欲坠,正厅内,长公主继续滔滔不绝,“当时我也看出这对杯盏价值连城,稀世罕有,便欲买下,谁知那个老板开口便是一万两。我是偷跑出宫的,本想去街上看一看就回来,随身又带不了那么多银两,只能悻悻而弃。”
飞雪强撑着身子,心想若再不寻出这种味道的根源,便真要大事不好。见长公主允自说着琉璃盏的来历,没有在看自己一般,便微微打量了下,顿时发现长公主的玉带上系着一个香囊。
香囊里,应该放着多味草药,凉性极胜的草药,触发她寒疾的草药。
“后来我出宫的事被母后发现了,罚了我一个月的禁足,并让风荷苑的宫人看住我,我便再也没有出宫的机会。”长公主话锋随即一转,“我本以为再也无法得到这对五彩琉璃盏,但是后来,我听说管阁辅一掷千金,不,是万金,管大人居然花万金买下奇珍。我对古玩向来感兴趣,便称下朝时跑去前殿一探究竟。管阁辅经不住我一直追问,只好将情况告诉了我。我一听他买下的是五彩琉璃盏,顿时喜形于色。还未开口,管阁辅便已看出我要说什么。当时他叹了口气,说既然我喜欢,送给我就是了。”
管翎?正在思忖脱身之策,却蓦地听到这个字眼。飞雪不禁一愣,勉力集中起渐渐涣散的心神,拿起那对杯盏,细细端详。
莫非······是管翎也看出这对琉璃盏是沧延宫中所出,一时缅怀,方才重金买下。后来见长公主喜欢,难以推脱,只好将其送给长公主?
若是这样,如果寿辰那天,长公主在宫宴时献上这对杯盏,难免会有人怀疑管翎的身份······
不,这对琉璃盏不能留,绝对不能留!沧延的一草一木,都有可能将沧延旧部暴露出来!之后,便是振天······
不敢再想下去,假装欣赏着珍宝的流彩,飞雪心中暗暗盘算如何将其毁掉。正在这时,全身却倏然一震,像是某种熟悉的内力出现在附近,呼唤着身体深处长久沉寂的残存力量,产生共鸣,相互应和,在体内蠢蠢欲动。
望月宫!
飞雪骇然,连忙向院落中看去,发现江麟已然不见。感受着强大内力的来源,飞雪望了望屋顶,这才察觉到惊雷滚滚中,有利刃交击声夹杂其间。
振天的伤还未好,若一直缠斗下去,定会落败。
她心中焦急。如今的望月宫宫主冰凌,当初是从自己手里抢夺掌门的位置,最为心腹之患的,自然也是她自己。来这里大打出手,真正目的并不是江麟,而是自己!
想到这一点,飞雪天真一笑:“房间光线虽暗,这杯盏却还是流光溢彩。若是放在天色下,肯定更加漂亮!”
“吟曦等等!”长公主反应过来,见飞雪拿着琉璃盏向外走去,连忙起身急唤,“外面下着雨呢,你要去哪里?快回来!”
话音方落,却见少女身形一晃,双手微微一松,那对杯盏瞬间脱手,掉落在廊下,顷刻摔得粉碎。
飞雪惊呼一声,连忙冲到雨中,俯身查看两件珍宝的碎裂程度。一袭白色身影顿时暴露在屋顶四人的视线之内。
总算找到你了!
趁着空隙,其中一人毫不迟疑,长鞭在空中一抖,居高临下向那个背影迅疾伸去,瞬间击中少女背部,一时便有血肉撕裂之声响起。
“雪儿!”看着那个身影倒在雨里,仿佛受到刺激一般,江麟心中怒意顿起,双目覆满血色,疯了一般向那人出手。迎着击落肩头的软兵,鞭子呼啸着没入右肩的同时,长剑探出,顿时划伤那人腰际。
“你!”正对上一双血眸,那人惊骇万分,既已得手,便不再纠缠,清叱一声,“走!”
听到号令,另外两人也不迟疑,跟在那人身后掠起,很快消失在雨幕之中。
“雪儿!”江麟落到少女身旁,俯身将她扶起,却见背部白色衣衫晕染出大片殷红。感受到怀中那个身子的冰冷,他将少女打横抱起,“快来人!传冯太医来!”
“冯太医,”卧房内,见宋陌打了帘子出来,急得来回踱步的吴昭仪忙上前问道,“公主如何了?”
“回娘娘的话,”宋陌躬身颔首,态度一如既往的恭谨,偷偷瞟了一眼吴昭仪,见她面有怒意,心中顿时一吓,“吟曦公主背后伤口既长且深,血流不止,若不赶快医治,恐怕性命堪虞!”
“那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吴昭仪焦急催促,“还不快去治!再这样拖下去,公主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娘娘,”宋陌面露难色,“公主伤得虽重,但臣还是有把握医治的。只是······”
“只是什么?”吴昭仪是个急性子,宋陌这般温吞之人,她委实消受不了,“快说!”
“只是伤口需要用针线缝合!”壮了胆子,宋陌脱口而出,“这种创口若只用纱布包扎,不但不能痊愈,连血都无法止住。缝合起来,待伤口重新长好再将线拆掉,是唯一的办法。只是缝合时针线要穿过皮肉,太过痛苦,吟曦公主身子弱,臣怕她撑不过来······”
“太医既说这是唯一的法子,那就没有别的选择。”一旁管翎在骆王身边劝道,“吟曦公主的伤耽误不得,还望君上早做定夺。”
“就按冯太医说的去做。”骆王坐在椅上,短暂思忖之后,做下决定,“我先命人去熬参汤,爱卿暂且为吟曦止血,待吟曦服下参汤后,再缝合伤口。”
说完起身向外走去。推开房门,只见雨后放晴的月夜下,玄色劲装的男子站在廊下阴影里,垂首沉思。因为光线昏暗,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淋过雨后的衣衫湿漉漉贴在身上,勾勒出颀长英挺的身形。右肩处的衣料因为受伤而有破损,从中看去,里面深可见骨的伤口着实令人骇然。
“莫寒参见君上。”听到门扉打开的声音,江麟并未抬头,直接单膝而跪,不卑不亢,“属下没有保护好吟曦公主,让公主遭人行刺。属下失职,请君上责罚!”
“这不怨你。”骆王淡淡地道,“你已经尽力,又谈何失职?起来吧。”
“还请莫侍卫将事情经过一一叙述给寡人。”见他仍不起身,骆王吩咐,语气充满君王之威,不容违抗,“你跪在地上,寡人听不真切,起来吧。”
“是。”江麟站起,走近骆王,将午后发生之事详细道来。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吐字清晰,简明扼要。骆王很快便将一切了然于心。
“这么说,那三人来行刺时,雨菡也在场,而其中一人打伤吟曦之后就带了另外两人逃走,并没有伤及雨菡分毫?”听了江麟的一番话,骆王不禁问道,在看到江麟深湛而坚定的目光后,一时缄默,不再言语。
沉思只是一瞬。须臾之后,骆王看向身后的管翎:“你留在这里,吟曦伤势一旦稳定,即刻向寡人禀报。”
随后向吴昭仪吩咐:“我们去风荷苑!”
“莫侍卫也伤得不轻,要尽快医治才是。”目光最后落在江麟身上,凝视着那张陌生的俊颜,骆王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不再多言,举步走出幽兰苑。
见骆王离去,江麟叹了口气,随着透出沧桑的叹息一同浮现的,还有面上深深的痛楚。
“雪儿!”
飞雪受伤之后,他将飞雪抱到卧房,放在床榻上,想要查看飞雪伤势,却发现被鲜血和雨水浸透的白衣已紧紧黏在飞雪身上。怕弄痛伤口,他将动作放得极轻,可少女还是痛得紧紧咬住了唇。感受到因痛苦寒冷而颤抖的身体,他一时无措,纵然心中万分焦急,却不知如何是好。
“宋大夫!”他转向宋陌,一向冷厉的沧延少主竟然哀求起来,“雪儿快撑不住了,你快救救她!救救她!”
一旁宋陌把完脉,摇了摇头,从袖中取出一粒药来,递到飞雪嘴边,欲要喂飞雪服下,却被迅速伸来的手一把按住。
“宋大夫!”江麟大喊,看向宋陌的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你疯了吗?凝露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服用。以毒攻毒,会损坏根基的!”
宋陌既为名医,便大可熬些汤药给飞雪医治,又何必用饮鸩止渴的办法?
“我也是不得已······”宋陌叹了口气,“少主大概不知,这些时日里,飞雪姑娘每天都在服用凝露。因为她现在,只能靠这种药来维持了······”
“少主!”见江麟失神许久,管翎在一旁唤道,“骆王已经走了,少主请先随属下包扎一下伤口。”
“啊······”身后房间内,少女因痛苦而发出的呻吟声传来。江麟双手不自觉地握紧,骨节发出咯咯响声,却仍不肯停止,直至指缝间缓缓渗出血来,滴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凉得透彻。
右手突然抬起,他疯了般地撕扯肩上的伤口,仿佛没了痛感,待伤处重新有血汩汩流出,面上竟反常地现出一丝快意。
“少主!”万没料到他会如此,管翎大惊,连忙奋力制止,“快住手!右臂会废掉的!”
“你做什么?!”自己一介文臣,手上力量远远不及常年使剑之人,任凭管翎如何费力,却是怎么夺也夺不下来,心中越发焦急,终于忍不住大喝,“少主要想清楚,右手不能提剑意味着什么!无法征伐,你想让沧延臣民世代被欺压残蚀,你想让里面的飞雪姑娘任人欺凌,粉身碎骨吗?!”
提到那个少女,江麟全身顿时一震。慢慢放下手来,怔愣在原地,允自失神。许久,心中的壁垒终于决堤,果决刚毅的男子竟然啜泣起来。
“我只想······我只是想······”双肩哭得颤抖,从后看去,挺拔的背影含尽万分凄楚,“我只想陪着她,陪着她一起······经受所有痛楚······”
白日的事生出许多波折,看似万籁俱寂的夜晚,却注定不再平静。
“母后······”鸾凤殿内,长公主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父王······父王要罚女儿禁足,还说没有他的旨意不许放女儿出来······母后你去求父王,求他不要责罚女儿······”
“你还有脸找我哭诉?君上罚得算是轻的!”王后拿出香囊,气愤地往案上一掷,“大黄、石膏、知母、栀子、芦根、决明子、大青叶、生地、紫花地丁。拿这些凉性草药做成熏香,放在香囊里,有寒疾之人闻了会如何,论谁都明白,君上又怎能饶了你?你差点要了吟曦公主的命啊!”
“在本宫眼里,只有你是至亲骨肉,可在君上看来,吟曦公主与你一样,都是他的骨血!出了这种事情,他断不会坐视不管,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王后又拿出一片衣角,越发愤愤,“今天下了早朝,君上就直接来本宫这里,向本宫要了明逢春,又拿出这片衣角给本宫看。意在提醒本宫,册封礼刺杀之事,他已经知道是谁所为,并已将与此相关之人保护好,让本宫息事宁人,莫再徒害性命!”
“你干的好事!”说到这里,王后怒得拍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行刺留下线索,下毒又做得这般明显,让人一猜就知道是谁做的!沧延冷家,梦华迟家,簪缨之门的前车之鉴,你最该清楚!明家的地位有多少人觊觎,连君上都觉得兄长实已功高震主!你偏让人握了把柄在手里,是想陷明家于万劫不复之地吗?”
她气得直喘,急火攻心之下,竟微微咳了起来。
“王后娘娘!”尚宫碧水见此情景,连忙拍着王后的背劝慰,“君上只罚了公主禁足,并未多做惩处,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况且长公主已经知错,您莫要气坏了身子啊!”
说完倒了杯茶递给王后。王后饮了几口,待怒气稍平,抬手一挥,两旁宫人依次退下,将房门掩好离开。
屋内除了尚宫碧水和纱帘后的三个贴身侍女之外,便只剩下王后母女二人。
碧水轻手轻脚走到门前,重新打开门,向外张望了下,确定无人偷听之后,合上门扉,向王后点了点头。
“菡儿,”王后这才开口,毕竟是自己的骨血,看着长公主满面泪痕的样子,只得叹了口气,“你上前来。”
长公主依言起身,坐到案几一侧。见王后倒茶给她,擦了擦眼泪,端起茶杯一饮而下。
“君上既已责罚于你,这些时日,你就老实待在风荷苑,待君上怒气消了,自然会解了你的禁足。”王后缓和了声音,语气却是颇为凝重,“不过,你要亲手给镇国公写一封信······”
让长公主附耳过来,她低低将信的大致内容叙述。长公主听在耳中,微感诧异,但很快便已了然。
王后话语随即一转:“不过这封信,你不能亲自送。写完之后,将信拿给芷薇,芷薇会想办法交给碧水,再由碧水安排送到镇国公手里。此事事关重大,几经人手,才能不被觉察。”
“记住,千万不要自己去送信。”王后反复叮嘱,“君上罚你禁足,是不再让你多生事端,定会派人盯紧了你。若是这封信被他发现,镇国公也会遭受牵连。”
“做好你该做的,至于其它,你不必多虑。”王后劝慰道,“他是你亲舅舅,除了你大表哥,他最疼的就是你。看到那封信是你亲笔,也定会帮你。”
“事成之后,吟曦没了君上的庇护,不过是只落架的凤凰。”王后冷冷一笑,“到那个时候,你想将她怎样都成。”
待长公主离开,王后正视前方,连头上凤冠的流苏都不曾摇动,淡淡开口:“出来吧。”
“属下代宫主,向王后娘娘问安。”纱帘后的三名宫女走出,在王后面前行礼。其穿着与普通宫人无异,但若细看,不是白日行刺的三人又是谁?”
“冰凌宫主果然聪明。”斜睨了为首那人一眼,王后语气满是讥诮,“让你们扮成宫女留在宫中,行动逃脱都轻而易举,也不会引人怀疑。此等心机,连本宫都自愧不如。”
“娘娘哪里话?”为首那人不禁一笑,“王后母仪天下,又有谁能与之相较?在骆国的地盘上,望月宫不过是尽绵薄之力罢了。”
“少来。”王后冷声道,面色顿时一沉,“今日行刺,你们什么时候去不行,偏偏要趁菡儿在幽兰苑的时候。是想栽赃嫁祸,陷我母女于不义吗?”
“王后娘娘不必动怒。”为首那人直接承认,“说好除掉吟曦,却迟迟未能得手。宫主让我们这么做,不过是想给娘娘提个醒。按之前说定的,娘娘除掉吟曦公主,圣上才能派兵给镇国公。否则这次是长公主,下次,我们就将镇国公意欲谋反的罪证交到骆王手里。到时不只是娘娘,恐怕连整个明家都······”
“够了!”王后怒喝,打断那人的话,许久冷静下来,定定地道,“告诉你们宫主,本宫向来言出必行,既然答应了,就不会食言。”
“这一次,本宫倒要看看那个贱种,如何活下去!”拿着茶杯的手慢慢握紧,王后眼中渐渐涌现出狠戾的光,欲要将一切尽数吞噬,刺目而冰冷,让人望之一骇。
出了鸾凤殿,望月宫三人走在宫中道路上,如其她宫人一般,低眉颔首,模样谦恭至极,让人看不出一丝破绽。
前面蓦地响起脚步声,毕竟内在修为极高,饶是声音极轻,三人却还是听得真切。
她们停下脚步,紧紧盯向前方未知处,凝神戒备着。
只见黑暗之中,迎面走来一个小宫女,只见她提着灯笼,慢慢走到三人面前停下。
“奴婢是幽兰苑的宫人,”那名宫女怯怯地道,“迟尚宫让奴婢和三位姐姐说,她知道你们主子要找的那人的下落,望三位姐姐代为转告。”
“振天······我冷······”
“振天······我怕······”
帝都城外,大雪纷然而落。茫茫荒原之中,白色衣裙的女子站在不远处,全身瑟缩着,单薄的身子难以经受风雪的摧打,摇摇欲坠:“振天······”
“雪儿!”他连忙跑过去,想要将女子抱住,却扑了个空。再次尝试,发现自己的手竟穿过了女子的身体,不受丝毫的阻拦。
难道,这只是幻影?
“雪儿!”女子的身影越来越浅,渐渐淡去,最后几近透明,他崩溃般地大喊,“不要!”
终究留不住那抹残影,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子消失在面前,融于漫天飞雪之中,再也寻不到一丝痕迹。
他茫然地走着,想要将女子寻回。无奈天地间只余茫茫一片,雪花从天际飘洒,飞舞,最后落于地面,化为尘埃。
“雪儿!”
“少主!”
江麟猛然惊醒,发现宋陌在一旁唤他,一向温吞的面上布满了焦急。
原来是个梦。望着庭中沉寂的夜色,江麟苦笑,轻轻舒了口气。垂首看向自己,发现身上伤口已被重新包扎,右肩的新伤也被缠裹了厚厚的纱布,却仍旧有血渗出,晕出刺目殷红。
“身上有伤,怎么睡在这里?”见他赤膊睡在廊下,宋陌担忧地道,“夜里风凉,当心吹病了身子。”
“处理完伤口就来这里等雪儿,坐着坐着便睡着了。”回想起一切,江麟连忙问道,“雪儿如何了?”
“伤口已经缝合,她没事了。”见江麟焦急的样子,宋陌不禁叹气,“你去看看她吧,她脉象微弱,已经睡下了。你脚步轻些,别吵到她。”
“宋大夫,你告诉我,她是不是痛得昏过去了?”江麟看向宋陌,阴郁的眼中布满伤然。见宋陌神色颇为为难,不再多言,径自走进房间。
步入内室,便见少女趴卧在榻上,一动不动,对于突然走进来的人,竟是一丝反应也无。也不知是睡得沉了,还是真如江麟所言,痛得没了知觉。
缓缓靠近,见昏暗烛光下,少女面色惨白,唇瓣因忍痛咬得流出血来。他心疼不已,将布巾拧干,为她轻轻擦拭。
唇色重新显露出来,他缓缓抬手,及其轻柔地抚摸。泪水覆上双眼,视线渐渐模糊的时候,指尖却蓦地感到一丝翕动。
“雪儿?”确定这不是幻觉,江麟连忙俯身细看,却见毫无血色的唇瓣果然动了一动,连忙问道,“你说什么?”
“咳咳······”少女张了张口,却无力吐出一字。倏地发出一声轻咳,竟吐出一口血来!
“不急不急······”江麟顿时骇然,倒了碗水喂她喝下,轻柔地抚摸她的墨发,“不要急,你慢慢说,没事的。”
水润泽了干涸的喉咙,飞雪终于能说出话来,语声虽然轻,但在寂静的夜里,江麟却足能听见。
“你的手······咳咳······”飞雪微弱的声音响起,“好烫······”
那一刻,隐忍如他,泪水却还是止不住的落下。轻轻将少女扶起,拿掉枕头,江麟在榻上坐下,让飞雪枕着他的腿。
轻轻拨弄下她的发丝,将一头墨发梳得整齐,江麟勉强一笑:“那我暖着你,你就不冷了。”
“我想······听你······抚琴······”飞雪喃喃着,呼吸渐渐平稳,在江麟怀中静静睡去。
冥冥中,仿佛有铮然之音,在耳畔响起,驱散一切梦魇,唯余寂静温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