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人言曾香
作者:秋辰宇      更新:2021-10-18 06:29      字数:9383
  入夏的第一场雨下了许久,终有收缓之势。如墨的天空绽放出些微光亮,虽穹低云沉,却能看清回宫的路。
  路能看清,可人心呢?
  纵然情深,奈何缘浅。流水无情,芳心空负。摧残零落,不胜烟雨。
  宫门缓缓合拢,声音沉重而压抑。硕大的门钉下,迟凝幽落寞的身影单薄而孤寂,立于高大的宫墙间,显得越发渺小。
  夜里雨势太过猛烈,地上积水已没至脚踝,冰冷刺骨,不带盛夏的一丝暑意。双腿仿佛有千斤巨石坠着,连抬起都十分费力。天地朦胧,如倾大雨模糊了视线。她勉力睁眸,透过雨幕看到的,除了不见尽头的宫路,便再无其它。青石板泛着冰冷的颜色,与一线苍穹交相应和,灰蒙一片,不见人烟。
  眸中温婉尽数退去,覆上失神般的黯然。迟凝幽步履维艰,在天地苍茫中,缓缓向前挪行。
  长公主请完安,步出鸾凤殿,走在回到风荷苑的路上。想到自己母后满是不悦的神情,不禁有些气急败坏,一时愤愤不已,步子不免快了些许。
  “长公主!”身后芷薇撑着伞,小跑两步跟上,口中劝慰,“王后娘娘也是一时心急,长公主莫要放在心上啊!况且娘娘也没说什么不是?长公主玉体要紧,切莫动了气。”
  “母后若是责骂我几句,我心里倒会好受些。”长公主没好气地道,“可她对失手之事未提一字,从始至终摆着那般难看的面色给我,就说明她对我已经彻底失望了!”
  对于梦华的密诏,王后见长公主信誓旦旦,便将册封礼劫人一事交于她来绸缪。而她对于此事,也是势在必得。本来筹划得天衣无缝,却偏偏出了岔子,人没杀成不说,还平白损失了明府的精锐,让她这个女儿在自己母后面前颜面尽失,她何尝不气恼?
  “吟曦这个贱人!”长公主越想越恼火,“不过一个野种,竟敢来碍本宫的眼!”
  “既是野种,又如何能与长公主向比?”芷薇继续相劝,话语中有着明显的讨好之意,“长公主是嫡女,是君上和娘娘的掌上明珠,又有镇国公大人护着捧着,那吟曦流落在外多年,连个庶出的都不如,长公主除掉她,不是轻而易举?回来寻个由头,料理了就是,公主若为此气坏了身子,未免太不值了。”
  “就你嘴甜!”长公主白了她一眼,知道事已至此,再气也是无用。可心中依旧愤懑难平,哼了一声,脚下走得更快了。
  行了几步,无意中抬头,却蓦地停住。
  “长公主!”芷薇连忙跑着跟上,“公主莫淋了雨,仔细染风寒······咦?”
  她徒然一怔。顺着长公主的目光看去。只见不远处,一个尚宫打扮的人迎面走来。那人全身早已湿得透彻,发丝和袖口不断有水滴下,衣衫紧紧贴着身子,现出女子颓然的身形,在雨中仿佛失了魂一般挪着步子,可不正是迟凝幽?
  满心怒气不知如何发泄的时候,出气筒就来了。
  长公主看了一眼芷薇,芷薇立即会意。这个幽兰苑的尚宫,她向来看不顺眼,现下终于有了机会,不禁面露喜色,连忙随长公主走了过去。
  迟凝幽失魂落魄地走在雨里,完全没有注意到迎面而来的二人。她垂着头,待到近处,只见一双翘头履出现在视线里,还未撞上,便听耳畔响起一声惊呼。
  还未反应过来,左脸便重重挨了一下。直打得她摔倒在地上,嘴角流出血来,半边脸颊火辣辣的痛,很快便红肿起来。
  “大胆奴婢,敢冲撞长公主!”头顶芷薇叱骂的声音传来,“反了你了,还不跪下赔罪!”
  迟凝幽坐在地上,从始至终垂首不语,眼帘开合,微微上翘的眼睫洒下一片黯然。
  “没听到吗?”芷薇反手又是一个耳光,抬脚将地上的人踢出两三米远,声调再度高了几分,言语也变得讽刺,“我让你给长公主赔罪,怎的越发没了规矩?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
  “此话从何说起?”争执间,一个清甜中带着严肃的声音蓦地响起,众人寻声看去,只见一袭雪白衣裙缓缓向这里踱来。
  手里撑着一柄月白纸伞,飞雪在迟凝幽身旁站定,朦胧的眸子微微抬起,看了看长公主,又看了看芷薇,薄唇轻抿,不发一言。
  “我道是谁,原来是吟曦妹妹。”长公主清雅的面庞上立时浮现出笑意,翦水双眸中却泛着隐隐寒光,向飞雪身后望了望,见身后再无别人,不禁笑问,“妹妹是金枝玉叶,怎么自己打着伞?幽兰苑的宫人都躲了懒吗?看来妹妹,是该给下人们立些规矩了。”
  有风吹来,毫不留情地掀起少女衣袂,显出瘦弱单薄的身形,宛如空中的残叶,随风飘零。面对长公主的揶揄,飞雪淡然一笑:“姐姐有所不知,吟曦喜欢清静,一个人待得惯了,便不愿麻烦宫人。不像姐姐,走到哪里都有人侍奉在侧。”
  余光看向旁边的芷薇,烟雨朦胧的眸中现出一抹讥诮:“姐姐生得尊贵,带着宫人,也是应该。不过妹妹要提醒姐姐,一些为人两面的人,着实不该留在身边。像某些人,一面阿谀奉承,一面又借着姐姐的尊贵狐假虎威,仗势欺人。这要是看在别人眼里,落人口舌,可是会损姐姐声誉的。姐姐还是小心些为好,莫要被那些花言巧语迷惑住了。”
  “你!”此话针对着谁,一听便知,芷薇顿时气白了脸。奈何自己虽是长公主的人,却终究是下人。飞雪再不济,也是主子,纵然心中再恼怒,却也无法将飞雪如何,不禁愤懑。
  “你什么你?”下意识脱口而出的字眼被长公主听得真切,一番挑拨离间之后,竟真的恼了,“还说迟尚宫没规矩,我看你也是无法无天了!有你这么和吟曦公主说话的吗?简直丢本宫的脸!还站着做什么?赶快赔礼!”
  “不必了。”芷薇欲要躬身,却被飞雪蓦地止住,“迟尚宫冲撞姐姐实属无意,芷薇大人不择言语也是无心。姐姐不妨听妹妹一句劝,今日之事便算扯平,就此作罢,如何?”
  “妹妹说得甚是。”长公主面上笑容延展开来,如碧水中清漾涟漪的菡萏,“都是父王的女儿,何必因下人的恩怨不和?这要是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妹妹能如此懂事,姐姐欣慰还来不及,又何谈劝不劝的?雨这么大,妹妹身子不好,快快回去休息才是,风荷苑还有要紧事,姐姐就不送了。”
  说完踱着步子离开。经过飞雪身边时,倏地站定,并未转头,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了句:“你我的事,今后······慢慢谈。”
  语罢手肘不经意地一送,飞雪便被撞倒在地,石板上的积水顿时溅了一身,纸伞早已脱手,掉在一旁。天上大雨不断落下,顷刻便将一袭衣裙打湿。
  这个长公主,虽恃宠而骄,说话却颇为灵巧善辩。就像吴昭仪,虽然轻佻,却自有精明之处。
  宫中的人,果然不可小觑。而那个平日威仪自持的王后,就更加深不可测。
  望着长公主离去的背影,飞雪在雨里苦笑。踉跄着站起身子,缓缓走到迟凝幽身旁俯身细看,发现她两边面颊高高肿起,鼻子因方才那一踢血流不止,不禁叹气。
  早上刚刚醒来,便接到方铭墨的传信,说迟凝幽得了伤寒,暂不能回宫时,却又有一个不会说话的宫女闯进来,支支吾吾比划半天,最后拿起案上笔墨,在纸上写了一个“迟”字。
  一切皆是突然,飞雪反应不及,眼看外面的宫人就要进来将那名宫女拿住,连忙将写着字的纸扔进火盆,让宋陌将那名宫女悄悄送走,自己起身拿了伞出来寻找,却看到这样一幕。
  “回去吧。”一看便知是被伤了心,飞雪并不多问,欲要将迟凝幽搀起,“回幽兰苑将衣服换了,再擦些药。冯太医的药有效得很,很快便会好的。”
  雪中送炭,她是在笼络自己么?
  想到此处,迟凝幽心中更是一寒。并不起身,定定看着飞雪:“公主寒疾越发严重,冯太医怎么会让公主出来淋雨?不怕君上怪罪么?”
  “我服了凝露。”听出迟凝幽语气中的不善,飞雪苦笑,“我现在,只能靠那种药续命了。”
  除飞雪外,幽兰苑上下并不知晓冯宣便是沧延第一国手宋陌。而人尽皆知的是,吟曦公主用来保命的药,实为寒凉之胜,服用那种药抵制寒毒,无异于饮鸩止渴。
  “迟姐姐,我没有选择。”飞雪不再坚持,径自起身,缓缓走了几步,仰头望着灰蒙沉郁的苍穹感慨,“不论你我,还是振天,都没有选择。我们不过是方铭墨手中的棋子,虽能左右局势,却无法笑到最后。这一点,你要明白。”
  命运的洪流中,有多少人身不由己?世事炎凉,支撑着自己走下去的,仅仅是心中温存的刹那。
  振天,你在哪里?听说你不会离开,那你是不是也在芜城,与我望着同一片天空?
  雨势渐渐小了,淅淅沥沥落于屋檐,轻婉动听,却又转瞬即逝,唯余空响,不留痕迹。
  雪柳客栈里,落雨立于窗前,侧耳聆听天街小雨的泠泠声,目光看向远方,无限空远。
  五六年前的帝都,也是这样的雨,无休无止的落下,冲洗尽一切暖意,泯灭绝望中,蓝色衣袍的少年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面前,将她救起,把她带出那片肮脏,改变了她一生的轨迹。
  当时她透过重重雨幕,静静凝视少年俊朗稚嫩的面庞,一眼便认出了眼前的人。与多年前一样,纵然心中感激万千,却无法说出一字。
  “雪儿······雪儿······”
  寒风长驱直入,将湿漉漉的衣袍吹得冰冷。感受到风中的凉意,宿醉的男子动了一动,发出含糊的呢喃:“冷吗······冷不冷······”
  想要将身子直起,头却越发的沉重。江麟只离开桌面一瞬,便又重新趴倒在桌上。
  发现了男子的不安,落雨连忙掩上窗扉。确定透不进一丝风后,走上前去,发现江麟靡颓在桌旁,神志不清。习惯枕戈待旦的他,是那样敏锐的一个人,连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都能察觉。现在一个大活人站在他身旁,却是一丝反应也无,当真是醉得狠了。
  缓缓抬起柔美的手,拂过刀刻般冷峻的轮廓。多年的征战杀伐,生死沉浮间,点点沧桑染上眉宇,剑锋刻尽一世凄凉,印象中稚嫩的面庞再也难复当初的丰神,经历许多乱离,承受无数伤痛之后,显得越发凝重。
  轻轻抚上紧蹙的眉,试图将那道痕迹抚平。感受到一抹如水般的温柔,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江麟一把握住女子的手:“雪儿······雪儿······”
  为什么是她?陪在身边的是自己,为什么唤的,是那个人的名字?
  落雨心有不甘,用力将手从对方手心中抽出。那双手却徒然握紧,将她的手死死攥在手里,不容她有一丝一毫的挣扎。她甚至能听到,自己手骨咯咯作响的声音。
  “雪儿别走!”仅有的温存就要逝去,男子顿时慌乱起来,“不要走······不要走!不要待在宫里,宫里危险!我带你走,你不要回宫······不要回宫!”
  “我不回宫。”扶住江麟腰际,落雨将他揽进自己怀里,柔声安慰,“雪儿不回宫,雪儿就和振天在一起。振天去哪里,雪儿就跟到哪里。雪儿不回宫,不回宫了······”
  仿佛听到了落雨的话,怀里的男子立时便安静了。依偎在女子怀里,不再动弹,如一只被遗弃的孤狼,漂泊无依,找到新的归宿后,便安安稳稳休憩下来,不再惶惑。
  “雪儿听振天的话,振天也要听雪儿的话。”轻轻拍着江麟的头,以作安抚,却蓦地发现因夜里淋了雨,头发现下还是湿的,落雨拿出巾帕,哄劝着道,“把头发擦干了,不然会染风寒的。振天病了,就没人照顾雪儿了······”
  慢慢将发丝上的雨水擦去,不知过了多久,手中的巾帕因吸了水而变得潮湿,落雨放下手,疲惫地叹了口气。从始至终,江麟都一动不动,乖乖地待在“飞雪”怀里,竟是沉沉睡去了。
  “当初,你也是淋了雨。我不过想帮你理一下碎发,你明知我不会伤你,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当年的那幕重新浮现在眼前,凝视怀中男子沉静的睡颜,落雨眼神黯了一黯,韵美的面容现出浓浓的伤然,“可对于飞雪,你却没有任何戒心。”
  终究,她都只是那个人的替代品。眼前的这个男子,纵然在意她,可若与那个少女比起来,那一分眷恋,着实渺小得微不足道。
  “振天,雪儿冷。”轻轻附在男子耳旁呵着气,落雨淡然的眸中现出一丝怨恨,“雪儿好冷······雪儿好怕······”
  “雪儿不怕······”江麟果然有了反应,双臂用力将落雨抱紧,“雪儿不怕,不冷了······雪儿不怕······”
  一夜良宵。
  江麟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晌午。
  依稀记得睡梦中的迷醉,他看了看自己,发现湿漉漉的衣衫已被换过。干爽绵软的被子盖在身上,带着女子的芳香,温暖而舒适。香炉中燃着瑞脑香,沁人心脾,让宿醉之后的头不再昏沉。
  有流水声响起,他循声看去,只见不远处,落雨站在浴盆前,手里拿着水舀,径自向盆里舀着烧热的水,淡然漠语。
  “少主醒了?”感受到望向自己的目光,落雨抬起头,舒然一笑,越发显得眉目如画,“少主淋了雨,又饮了许多酒。还请少主沐浴更衣,属下在水里放了紫苏和陈皮,驱寒抑呕。”
  江麟披衣起身,缓缓走到落雨身旁,从后揽过女子的腰,将其一把抱住,附耳轻声呢喃:“落雨,我们走吧。”
  落雨身子顿时一僵,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怔怔垂首凝视盆中的水,含情双眸中满是错愕。
  “我们走吧。”察觉到女子的难以置信,江麟重复道,“离开芜城,随遇而安,闲云野鹤,四海为家。”
  雨后的午阳灿然明媚,少了分夏日的灼热。鸟鹊呼晴间,万里晴空下,骏马一骑绝尘,驰出斑驳沧然的城门。
  衣袂飘飞间,风雨愁苦消逝在风里,弥散于无形,唯余阳光沐浴全身,带来浓浓暖意。
  “你已不止一次救我。”
  “是啊,我终是又救你一次,你赢了。我早就说过,你赢就你赢,胜负本就是定了的。”
  “也许,你救我不止两次。”
  “上次在统领府,你说我救你不止两次,却是为何?”夜幕徐徐落下,城外林中,江麟望着眼前跳动的火光,蓦地想起此事,不禁问向身旁的女子。
  “你猜。”落雨倚着他的臂膀,微微一笑,“少主猜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就什么都明白了。”
  “第一次见面······”江麟想了想,“不就是六年前,那时我才十四岁,从青楼中将你救出来······当时天上下着雨,你满面雨水,又一脸委屈,真如哭了一般。玉容寂寞,梨花带雨,好看得很。”
  “不是······”落雨轻轻摇头,面容上多了一分戏谑,因为困倦,话语微微有些含糊,“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都还小······也许少主······已经不记得了。”
  “少主猜不出来,我又赢了。少主······从来都赢不了我呢······”笑容里带着得意,落雨缓缓闭上了眸。
  “好吧,我认输。”江麟无奈,好奇地问,“你倒是说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或许我能想起来。”
  并没有人答话。江麟转头,发现落雨已然睡着。不再吵她,从包袱中拿出一件大氅披在女子身上,自己闭目养神。
  万籁俱寂。不曾听闻草木间的虫鸣,连风都仿佛是静止的。不知过了多久,篝火明灭间,系在树旁的骏马蓦地发出不安的嘶鸣,寂静之中尤为突兀。
  有人!
  江麟顿时惊起,玄光一闪,玄羽已在手中。旁边落雨也有所觉察,起身握紧佩剑,警觉地留意着四周。
  响动只是一瞬,一切重新安静下来,但这种宁静却更加使人紧张。许久,忽有一声锐啸响起,却是一只弩箭破空而至。
  “小心!”江麟低喝一声,推开落雨的同时,自己向相反方向闪躲。箭杆擦着肩头掠过,稍慢一步便会被射中,危险至极。
  动用了内力,体内不知名的隐痛被莫名催动,慢慢勾撩四肢百骸,越发强烈。江麟咬牙忍耐,那阵痛感却丝毫没有减缓,反而越来越盛。
  额间有冷汗滴落,他一阵恍惚。正在这时,林中倏然闪出一群黑衣刺客,站在两人之间,将二人分隔开来,团团围住,刺杀随即开始。
  江麟握剑御敌,百骸间痛感越来越强,受其影响,剑术身法竟比以前慢了许多,视线渐渐模糊,只能由薄刃在冷月下泛出的寒光辨别刺客袭来的方向。勉力支撑时,眼前徒然一黑,微微一个失神,兵刃便从四面八方疾刺而来。
  落雨既懂武功,又在望月宫修习过术法,招式与内力相辅相成,倒应付得颇为容易。可就在迎敌时,警觉的神情中却渐渐有了几分惊诧。
  之所以能占上风,并不全是自身修为的缘故,而是因为对方的一招一式,竟是再熟悉不过!
  寒觞派!
  她曾是派中培养出的杀手,这种剑法,与她曾经修习的一样,她一眼便能看出。见招拆招,自是没人能近其身。
  身后有疾风袭来,灵动的一个旋身,对方瞬间倒地。密集的包围中终于现出一片天空。落雨仰头望去,心下顿时骇然。
  满月!
  糟了,少主!
  意识到江麟的处境,落雨决定速战速决。水蓝广袖一挥,断魂砂的毒粉飞洒而出,落在刺客眼里身上,惨叫声顿时响成一片。
  “少主!”趁着这个间隙,落雨连忙飞身掠了过去。冲进重围时,却发现江麟已经跪倒在地,身上多处伤口向外淌着血,头低垂着,仅存的意识在渐渐消散。
  手腕翻转一周,将每个方向刺来的长剑尽数挡开。感觉到这边刺杀的猛烈程度,落雨心知若有半分疏忽,自己会顷刻没了性命,当下出手迅速,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便紧接刺出第二招。
  “落雨姑娘!”就在这时,外围却蓦地有人叫她的名字,“是在下!”
  长剑顿时止住去势。落雨凝神看去,只见一个三十岁许的男子站在自己面前。月华火光流转中,那人长身玉立,器宇轩昂,纵然惊恐,慌乱的面庞上始终带着几分矜持,端的是官家文臣的气质。
  “管大人?”虽未谋面,但沧延隐秘之事,她却是知道的。见方才刺杀江麟的刺客已被另一群人尽数解决,知道是他出手相救,对方的身份,便能猜出十之八九。
  眼前此人,正是如今骆国阁辅,朝堂文臣之首管翎。
  “落雨姑娘······真是······厉害啊!”抬手慢慢拨开指在眉心的长剑,管翎惊魂未定地舒了口气。要知道,那一剑离眉心只差一寸,幸亏落雨及时住了手,否则······
  饶是经历过朝堂纷争的人,遇事向来淡定从容的他,心中却也不禁一颤。不敢再想下去,他细细凝视面前的人,发现对面的女子眉如远黛,淡眸含情,面上轮廓柔美如水,怎么看都不像是方才差点要了自己性命的人。满腹经纶的他,不由感慨人不可貌相。
  落雨被管翎盯得不自在,默默别过头,不再看他。却注意到管翎的家臣们面色紧张,每个人仍旧用全部精力戒备着,不敢有丝毫松懈。
  刺客已经除尽,这是······
  循着那群人的目光看去,落雨回头,徒然便是一惊。
  方才与管翎对话时,因放松了警惕,她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身后,竟又不知不觉多出一群人来!
  “敢问阁下是······”见那些人只是站在那里,并不动手,管翎猜测他们并无恶意。不想双方平白无故地打起来徒增损耗,连忙十分客套地问道。
  “我们是来搭救江少主的。”为首那人双手持剑,单膝跪地,“我家主子吩咐在下,要在暗中保护沧延少主的安危,因见江少主遇到危险,方才现身,还请两位大人不要误会。”
  “你们主子是谁?阁下可否相告?”现下沧延虽有像他这样的旧部存在,却因无法东山再起而四散零落。孤立无援中,究竟是谁,能这般出手相助?管翎着实好奇,不由追问道。
  “无可奉告。”意料之中的,那人一口回绝,“我家主人说过,若我们说出他的身份,他便会将我们尽数杀之。大人莫要为难在下。”
  “江少主既已安全,我们便不多留。还请大人将江少主带回,仔细医治。”那人从地上站起,向管翎最后一揖,“告辞。”
  身后众人让出一条路,那人走在前面,带领一众人等缓缓走远,消失于夜幕里。
  “少主······”管翎遥望那群人时,落雨自顾俯下身来,查看江麟伤势。发现江麟已经失去意识,无论自己怎样唤他,他都没有反应。感受到男子身子的滚烫,愈发担心起来。
  “落雨姑娘莫急,”一旁管翎走上前来,“少主自有分寸,不会没了性命的。”
  “快将少主带回鄙人府里,”见落雨不明所以,允自怔愣在那里,管翎不禁催促,“若再不医治,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既是安排好的,你将他带回府里,然后呢?”依稀猜到了些原委,落雨不由问道。管翎虽为沧延旧部,但毕竟蛰伏骆国多年,想起雪柳客栈一事,落雨不禁有些担心,他会不会倒戈相向。
  察觉到落雨眼中的警觉,管翎却毫不避讳,起身负手而立:“我会将少主,带去朝堂。”
  翌日早朝,看着被抬上大殿的男子,群臣皆是一惊。纷纷侧过头,窃窃私语起来。
  “爱卿果真确定,他是救了吟曦的人?”骆王坐在王座上,扫了眼躺在地上的男子,开口问向启奏的管翎。
  “禀君上,昨日臣的人马在城外找到此人,当时他被一群杀手围攻且受了伤。我们将他救下时,他已然不省人事。”管翎躬身回禀,“后来我们将他带回府里,处理伤口时,发现此人袖中有一只步摇。”
  “君上请看,”将步摇递给内侍,管翎继续道:“此步摇做工精致,独具匠心,且镶有金边作为装饰,仅此一支,便抵千金,一看便知是出自宫中。“臣四下打听,据幽兰苑的宫人说,当日吟曦公主被人劫走,回来时礼服之上沾了血渍和尘土,于是吴昭仪便让人带公主去更衣,君上当时也在场,臣说的这些,可都属实?”
  “不错。”骆王正色道,“就算是这样,那又如何?”
  管翎击掌三声,随即便有宫人拿了见衣服上来:“臣想问君上,吟曦公主回来时,穿的可是这件白色描金礼服?”
  “正是。”将衣服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下,发现连左膝处的血渍都一模一样,骆王点了点头。
  “君上请仔细比对步摇和礼服的纹饰。”管翎缓缓地道,“不难发现,两样事物都镶有金边,且步摇上雕有玉兰。据臣所知,吟曦公主喜爱兰花,所以臣敢断定,这只步摇正是当日公主被劫走时遗失的。”
  “也许他是劫走公主的人呢?”管翎说到此处,群臣之中,蓦地有一名大臣出列,站到大殿中间提出异议,“管大人凭一只步摇,就说此人是救下公主的人,未免太过于草率。”
  面对朝堂上的争执,骆王默然不语。略略思忖之后,他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踱下台阶,站在那名男子面前俯身问道,“你叫什么?”
  “雪儿······雪儿······”身上伤口再度渗出血来,将衣衫染红。男子仍然昏迷不醒,发出模糊的呢喃。
  因为虚弱,他语声极轻。满朝大臣皆未听清。可骆王因为距离近,却是听得真切。
  “你怎么知道,吟曦的小字?”骆王心中一凛,追问道,“莫非,你还知道她的闺名?”
  “雪儿······”男子依旧喃喃,从始至终,却只是反复念着这两个字。
  骆王眼中寒芒闪烁,半晌不曾言语。许久,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他缓缓起身,面对满朝文武朗声道:“吟曦公主身边缺一侍卫,此人既救下吟曦有功,便赐其侍卫之职,派到幽兰苑填补空缺,再合适不过。众卿意下如何?”
  “君上万万不可!”此话一出,立时便有大臣反对,“幽兰苑的侍卫有关吟曦公主安慰。此人来路不明,断不可随意委任其职,还请君上三思!”
  “他是救了吟曦的人!”骆王恼怒地道,“身份不明,醒来问清楚就好。他于骆国有恩,你难道要对其严刑拷问吗?众口铄金,若是让人知道寡人如此对待救命恩人,骆国颜面何在?”
  “寡人心意已决,众卿莫再多劝。”骆王沉声道,不怒自威,“快将此人抬去幽兰苑,让冯太医诊治。他流的血太多,耽搁不得。”
  又是深夜,又是虫鸣。不同的是,沉寂之中,没有了思念。
  将布巾浸到水中拧干,飞雪温柔细致地擦拭榻上之人的面庞。妆容退去,现出日思夜想的俊颜,心中情绪终究难以抑制,少女胧眸渐渐变得湿润。
  “雪儿不怕······”对这种啜泣声熟悉敏感,榻上男子缓缓醒转,为她轻拭泪水,“听话,不哭,不哭······”
  “管大人都和我说了,你是有意为之。”望着江麟虚弱的样子,飞雪伤心至极,“你明知方铭墨杀你,便将计就计,好来到我身边······你知道这样多危险,刀剑无眼,若是······若是······”
  赌气一般不再看他,飞雪径自剪着灯烛的烛芯,渐渐明亮的烛火映着少女潸然而落的泪水,颗颗宛如珍珠,有一种伤然的美。
  “你担心我?”江麟慰然一笑,柔声哄道,“雪儿不怕。我这样做,是万全之策。既是为我,为你,也是为落雨。”
  提起那个女子,江麟叹了口气:“我只能给落雨带来危险。宫中危机四伏,将她安置在管翎那里,我才能安心。为此,我只能利用她,让她伤心。”
  那个女子出手虽然凌厉,性格却是淡然温善。或许她应平淡一生,离开他,才是最好的选择。
  “很晚了,睡吧。”将飞雪揽进怀里,一如既往地,江麟轻轻抚摸少女鬓发,少女墨发柔软细长,直垂如瀑,散发着淡淡兰香。这一次,却不再是梦。
  风荷扬,金缕妆。暮染成霜,低低诉彷徨。
  疏影成蹊泪沾裳,阶上清辉,皎皎孤月凉。
  梦初醒,舞清泠。梨花泪洒,遍地玉兰芳。
  花落绵绵有时尽,再忆当时,人言归曾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