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长情绵绵恨难酬
作者:秋辰宇      更新:2021-10-18 06:29      字数:8442
  六月季夏,白练横亘天际,璀璨熠熠。闻得草木间低低虫语,诉空相思,道尽凄凉。
  本应晴空万里,却有长风渐起,吹散虫鸣,唤来浓云压空,骆国雨季将至。
  风裹挟着雨前的凉意撞开门扉,闯入静谧的房间,聊起绡帐长送而入,使榻上的少女打了个寒颤。
  盛暑时节,天气炎热了多日,难得风清夜凉,奈何身子病弱,终是不胜区区寒冷。感受到榻上之人的颤栗,问脉的宋陌不由叹气。将手从少女纤弱的腕上放下,他缓缓起身,走到门前,欲要将门重新关好,眼前却蓦地出现一个人影。
  “昭仪娘娘,”大半夜突然闪出个人来,宋陌着实一吓,待看清来人是谁后,连忙行礼,“怎的不通传一声,好叫臣事先准备,免得有所怠慢······”
  “成天繁文缛节,本宫最烦这套,能免就免了!”见宋陌身躬语敬,吴昭仪满是不耐,并不多话,径自打了帘子,走到榻旁坐下。
  “爱妃,吟曦睡下了。她身子不好,需要休息,你动作放轻些,莫吵着她。”骆王淡淡叮嘱,语声虽放得轻,其中威严却丝毫不减,又转而看向宋陌,“爱妃向来如此,爱卿不要计较才是。”
  “臣不敢。”宋陌将头埋得更低,又是一礼。
  “吟曦如何了?”再抬首时,面前的君王已然不见,唯余低沉的声音从后传来,“不必拘礼,治病要紧,你快说说看。”
  宋陌跟了过去,重新在骆王面前站定:“禀君上,吟曦公主的身子实已被寒毒侵损大半,今日被强盗掳走,虽说没有受伤,但受了惊吓,脉象有些微紊乱;至于体虚气弱,便应是宫宴时饮酒所致。”
  “如此严重?”骆王不禁蹙眉,“可有医治之法?”
  “当今之计,唯有慢慢调养。”宋陌如实回禀,“吟曦公主根基已损,身子虚弱,用药不宜太过猛烈。”
  “如此,就按爱卿说的去做。”见宋陌说得有理有据,骆王心下稍宽,四下逡巡,方才意识到屋内少了一人,“迟尚宫可还好,现下应该醒了吧?”
  “回君上,迟尚宫已经醒来,现下在给公主熬药。”宋陌垂首,背后有微微冷汗冒出,“公主身子弱,服药之事,万万耽搁不得。”
  “君上,今夜有些寒凉,公主这病受不得风,还请君上······”正想着如何将人打发走,却见吴昭仪一个眼神瞪过来,宋陌随即噤声。
  “罢了,”骆王手一挥,径自起身,“深夜叨扰,是寡人冒昧。爱卿照料好吟曦,寡人就不多留了。”
  宋陌再次躬身,看着骆王与吴昭仪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还未直起身子,榻上的少女就猛地坐起,张了张口想要咳嗽,却先吐出一口血来。
  “飞雪姑娘!”宋陌大惊,万料不到她会呕血,忙抢至榻旁,用银针扎入飞雪肺俞穴,待有所缓解,拔出针来,暗暗松了口气,面上惊慌之色却丝毫没有退却半分。
  “针灸么······”看着宋陌捏在手里的银针,飞雪疲惫地笑笑,“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了么······咳咳······”
  “你父王能成大统,自然懂得轻重分寸。他既来看你,就知道你病情加重,绝不会扰你休息。”帮她擦拭吐在手背上的血,见她双手一直紧握成拳,便将手掌摊开,却见指甲早已嵌入掌心,伤口有血流出,殊不知方才在忍受多大痛苦,宋陌不禁叹息,“如此,你又何必熬着不睡?”
  飞雪心下一酸,笑得愈发苦涩:“我怕······我怕我睡着了······咳咳······会梦见振天,会在睡梦中唤出······他的名字。咳咳······父王知道了,一切都会前功尽弃······咳咳!”
  她越说越激动,泪水止不住地落下:“因为我心里全是他······咳咳······全是他······我心心念念的,全是他······每个时辰,每一刻,都在想他······”
  “我知道你念着他。”医术再精湛,就算有妙手回春的本事,终究不能医心,纵使飞雪再伤心,宋陌除了劝慰,终是无法做什么,不由无奈,“你心里也知道,少主其实不在乎什么宏图,什么霸业。他只在乎你,拼着性命攻城略地,涉入纷争,不只是为了沧延人,也是为了尽快做完该做的事,好卸下身上的担子,与你远走高飞,天地浩大,自由驰骋,无拘无束。”
  毕竟是过了半生的人,见了太多悲喜。即使江麟不说,他也能看得透彻。多年前的那个寒冬,他于雪停之后进宫为越妃问脉,却见那个受尽荣宠的贵妃因中毒倒在雪地里,早已没了声息。而那个喜欢穿蓝衣的孩童,躺在自己母妃身旁,冻得全身冰冷,毫无知觉。
  他忙将孩童抱进寝宫里,重新燃起熄灭的炭火,又煮了驱寒的药喂他服下。待冻僵的孩童重新苏醒过来,看到暂时安置在不远处的母亲的遗体,不发一言。
  “想哭就哭吧!”明明悲痛至极,却不哭不闹,宋陌见他将一切都憋在心里,不由心疼,“换做是谁,谁都受不了。”
  然而孩童却依旧忍耐着,最后也没有哭出来,连眼泪都不曾有。他目光炯炯,坚韧地道:“我不哭,昨日哭了一夜,今日再哭,母妃会伤心。我不想让母妃伤心!”
  “他是那样隐忍的人,独自承受着痛苦,却不愿跟人提起。”回想着多年前的那幕,宋陌缓缓地道,“可一见你受伤病重,他便会失态,慌乱得不成样子。人难免会多情,他又正值年少,血气方刚,喜欢的人不止一个,也属正常。你能包容,大家也觉欣慰。可你要明白,在他心里,没有人能及得上你。”
  “他最怕的,不是山河倾覆,不是马革裹尸,而是失去你。你病成这样,他若是见了,不知会有多心疼。他本就是个痛苦的人,你想让他更痛苦吗?”
  听了这样一番说辞,飞雪怔愣在那里,一时陷入沉思。
  “明白就好,莫要想得太多,思虑过甚容易伤身。”扶着她慢慢躺下,替她将被子盖严,宋陌见自己的劝说奏效,松了口气,“不要自己折磨自己了,好好休息,这里夏季多雨,闷热潮湿的天气容易诱发咳疾,若无要紧事就好生将养着,不要随便出去走动了。”
  见少女沉沉睡下,宋陌掩上帐帘,开门静静走了出去,望着四更的沉沉夜幕,仰面长叹。
  世事纷争,人皆虎狼。如此大争之世,重情之人,终究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但愿,他们能够相守,他心里这样想。虽然这个夙愿,会如雪一般,美丽而脆弱,最终融于炽烈,化为尘埃。
  走出幽兰苑,骆王与吴昭仪漫步在青石小路上,穿过花园芳径,快到吴昭仪居住的弦雅阁时,骆王的脚步却蓦地停住。
  “寡人还有要事处理,爱妃回去歇息吧。”举目逡巡,见四下无人,骆王看了看四更的天色,淡淡叮嘱,“若有人问起,爱妃就说今晚寡人是去了你那里,让史官也这样记录,莫要漏了破绽,更不要让王后知晓。”
  吴昭仪立即会意:“臣妾定不会说漏半个字。君上尽管去忙就是,臣妾先回去了。”
  公然劫走王室中人,此事非同小可,骆王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她本不知是谁所为,但听君上让她有意避讳王后,便已猜出一二。
  她虽跋扈,遇事却不糊涂。骆王也知她是通透精明之人,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回首向宫门方向走去。
  刑部隶属朝廷六部,主管刑名,审理各案。王畿之内,上至王侯,下至黎民,皆在其列。吟曦一事,自然也交由这里查办。
  “臣参见君上。”刑部尚书早已候在门外,见骆王到来,忙上前迎驾。
  “不是和你说了吗,不要顾及君臣之礼。”骆王迈进门中,摘下黑色风帽,怒斥,“寡人是私下暗访,你搞这么大动静,是想让人察觉吗?”
  “臣该死,君上息怒!”刑部尚书连忙跪地,因被吓到,声音竟是有些大了,寂夜之中尤为突兀。
  “罢了。”再这样下去,不知会出什么岔子,骆王无奈,抚了抚额,言归正传,“事情查得如何了?”
  “禀君上,今日在外搜查的兵士找到了几具尸体,皆黑衣蒙面,应该是白日劫走吟曦公主的人。”见骆王示意平身,刑部尚书缓缓站起,如实禀报,“尸体已被送来,君上是否······”
  “带路。”淡淡吐出两字,语声虽轻,却是不容丝毫反驳。
  进入停尸的那间屋子,里面早有仵作在里等候。见骆王来了,欲要行礼,却被骆王一个手势止住。
  “今日送来的所有尸体都在这里,君上请看。”那名仵作也不多礼,垂首默默走到一旁,掀开盖在尸身上的白布。
  “这几人死相虽然可怖,却没有挣扎的痕迹,应是临死前受到惊吓所致。”仵作将查验的结果一一禀明,“每人身上只有一处伤口,却正中要害,显然是一击毙命。”
  骆王掩住口鼻,俯身细看。他自幼便被封为太子,一国储君,自然要文武兼习。这种伤口一看便知是极其锋利的长剑所致。虽已过去好几个时辰,伤口处依然有一种凶煞之气涌出,那种刹恶的气息,透着微微的玄黑色,感到有人靠近,便愈发猛烈,竟隐隐有种吞噬一切的狠戾。
  骆王连忙后退两步,心下已初见明月。上古名剑之中,若说凶戾,恐怕再无其它能与那柄沧延剑比肩。
  允自思忖时,余光却见刑部尚书在一旁打手势,让那名仵作离开。
  “爱卿有话要说?”待屋里只剩君臣二人,骆王淡淡问道。
  刑部尚书示意骆王去看放在一旁的几件黑色衣衫:“这些是这几人所穿的衣服,表面上虽与一般夜行衣无异,但细看之后便会发现织法的不同。这种织法名为‘百织法’,用这种织法织出来的衣物针脚细密,不易破损。但这种织法却极难掌握,一个闪失,整件衣衫尽毁,手艺一般的绣娘不敢轻易尝试。而据臣所知,最擅长这种织法的,当属明家的明逢春。”
  “还有呢?”骆王一一细看,果然发现其中一件缺了一角,拿出迟凝幽夺来的那片衣角与之比对,十分吻合,毫厘不差。
  “君上方才也查看了那几人的伤口。臣之前也看过,能如此干净利落,一招制敌的,数遍天下也没有几人。而这几人除了梦华圣上,其余几人都是有封地的诸侯,坐镇一方,不会有跑到这里杀人的可能。将这几人排除在外,剩下的,便只有江麟。”
  “江麟为沧延少主,谋略武功,无一不精,其中以剑术最为擅长。汴城一役,沧延军全军覆没,江麟也就此下落不明。坊间传言,说他战死在汴城外,也有人说他被带回梦华,死在最为可怖的大内天牢里,更有甚者,说他死里逃生,隐于不知处,韬光养晦,欲要东山再起。”
  说了这许多,刑部尚书终于得出结论:“如此一来,他也许真的还活着,来到芜城犯下此举也不无可能。至于他为何插手此事,臣不得而知。”
  从始至终,骆王都静静听着,除了那句追问之外,并未再发一言。
  许久,他重新推开房门,缓缓踱至庭中,望着冷雨欲来的夜色,长长舒了口气:“爱卿说的这些,虽然只是揣测,却将相关的一切,打听得这般清楚。你如此尽心,寡人甚是慰藉。”
  “君上言重了,臣是君上的臣子,理应尽快将一切查清,以解君上之忧。”刑部尚书抬袖一揖,恭谨地道。
  “解寡人之忧,说得好。”骆王背对着刑部尚书,低低赞叹,语声随即上扬,“你查案的能力,寡人从不怀疑。既能打听到一切,想必梦华前任刑部尚书迟琛明之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刑部尚书心下猛地一颤:“这个······臣知道,他是因参与宫变失败而被杀的。”
  同为刑部尚书,不过服侍的国君不同。迟琛明这个人于他来说,当真是个敏感至极的字眼。
  “若他当初选择明哲保身,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无视身后之人的惊慌,骆王自顾感慨,“迟家世代簪缨,一夜之间倾覆全无,可惜了。特别是他那个长女,帝王宠妃,本应一生尊荣,却沦落为俾,当真可悲。”
  刑部尚书一愣:据他所知,迟家惨遭灭门之后,那个可怜的孤女被打入冷宫,之后好不容易因救驾有功重获荣宠,却于前任帝王退位之前没了音信。沦落为俾,又是从何而来?
  “为仕之道,最该懂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允自思忖时,骆王的声音再度响起,“蹚了不该蹚的水,下场便会如迟琛明一般;祸从口出,说了不该说的话,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于你而言,没有半分好处。若说查案,你这个刑部尚书当之无愧;可论处事斡旋,你却少了些精明。”
  刑部尚书顿悟,当即跪拜:“君上放心,今夜一切言谈,臣定会守口如瓶,再不会与他人提起!”
  “你明白就好。”见他已经了然,骆王言之凿凿,“此事我会交由管翎彻查,你休得再插手。记住你方才说的话,若敢泄露一言半语,你就自求保命!”
  闪电划破漆黑的夜幕,天边有隐隐雷声传来。骆王算了算时辰,不再多留,重新披上黑色斗篷离去,身影渐渐融于夜幕之中。
  五更天时,大雨倾盆而下,将一切血腥屠戮冲刷殆尽。今夜之后,又有谁能知晓,白日街巷之中的那场厮杀?
  一同冲刷殆尽的,还有淡淡的兰香。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雨夜异常寒冷。雪柳客栈内,值夜的伙计冻得打了个寒颤,见火盆中的火苗只剩零星,困倦地伸了个懒腰,离开桌旁,去向火盆中添置炭火。
  火舌重新吞吐,那名伙计虽然困倦,却并不急着回去睡觉,而是将手放在火盆上方烤着。
  困死也比冻死强,他心里这样想。
  全身很快暖和起来,他心满意足地眯起了眼,手上却徒然感到一丝冷意,像是一滴水滴在手背上,虽只是一滴,却冰冷得很,直欲刺骨。
  他睁开眼睛,见有水不断落下。抬眼看去,一个男子立在他身旁咫尺处,全身早已湿透,深蓝色衣袍贴在身上,勾勒出颀长英挺的身形。而方才的水滴,正是从对方湿漉漉的发丝上滴落的。
  火光映亮男子因寒冷而苍白的俊颜,为那张冰山般的面庞添上几抹颜色。
  这个人,他是认识的。岂止认识,说是熟悉都不为过。
  那名伙计顿时面色煞白,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忽有一袭水蓝衣袍从男子身后现出。白色光练一闪而过,眼花缭乱间,女子手中的油纸伞已点在那名伙计喉咙上。
  “别······别杀我!”那名伙计腿都软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哀求,语声因过度惊吓而异常颤抖,“少主······小的错了!求少主别杀我······别杀我!”
  见他这般哀求,男子无动于衷。既没有说饶恕,也没有下杀手。从始至终都只是默默俯视着他,俊朗的星眸里一片黯淡,却又深不见底,有如无底之深渊,没有尽头,更无法触摸。
  气氛紧张而凝滞。这长久的静默,于地上胆战心惊的人来说,无异于最大的折磨,他近乎崩溃。
  “什么事吵吵闹闹的,不能等天亮再说?还让不让人睡了?”被堂中的动静惊醒,意态雍容的女掌柜打着呵欠走出来,颇为不耐,“成天一惊一乍,吓跑了客人,生意还······”
  看到堂中的男子,女掌柜顿时惊住,满面的难以置信:“江······江少主?”
  随即便有劲风扑面。眨眼间,女子的油纸伞如惊鸿一般刺来。转瞬又有蓝色衣袍挡在身前,将女子来势阻住。
  伞柄已抵住女掌柜的眉心,欲要再进一寸时,却被男子握在手里,动弹不得。
  “要一间上房,再来几坛酒,十年以上的兰花酿,有多少拿多少。”江麟终于发话,低沉的声音中竟是带着浓浓的沙哑。他将手松开,从袖中掏出一锭黄金,掷在桌上,拉过落雨,头也不回向楼上走去。
  女掌柜向来爱财,看着桌上闪闪发光的金子,惊诧恐惧顿时消散全无。见伙计仍瘫软在地,怒意顿起:“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按少主说的准备?”
  雨势如倾,低云压空,天地之间,黑寂苍茫一片。虽已过天明时分,却仍不见一丝光亮。
  芜城西南,有一做荒废多年的宅院。传说骆国现任君主骆子彦曾喜欢一个女子,为能经常与之相见,便赐其宅邸,将她安置下来。后来为壮大自身势力,骆子彦不惜舍弃挚爱,与明家联姻。碍于明家的势力,骆子彦本想让那名女子不动声色地离开,奈何纵使瞒天过海,终究逃不过明氏的眼睛。
  当年明家的嫡长女,如今骆国的王后,在知晓这一切时,已有两个月的身孕,愤愤不已。于是说服自己父亲,权倾朝野的镇国公派出家军,将那名女子杀死在城外长亭。骆子彦伤心欲绝,便封了这座宅邸,欲要留住那名女子在人世间最后一丝痕迹。
  时隔多年,这件隐晦的秘闻早已被人们所淡忘,再也无人提起。就算前日骆王册封了流落梦华的私女,当年之事重新浮出水面,终究不过茶余饭后的谈资,略略提之一二后,又重新埋没于喧嚣之中。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当刻骨的爱恋变为情仇,诉说一切的,唯有颓坯苍凉的残垣。
  院落杂草重生,荒芜依旧。还算完好的正厅之中,却有了人烟。
  青瓦破落,却明显被修葺过,不再漏雨。推开崭新的门扉,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山水屏风,墨韵十足,与梦华羽林军统领的文儒气质相得益彰。
  暖炉上方热气蒸腾,驱散了雨夜的寒冷,为屋内平添一抹温馨。方铭墨坐在榻旁,凝视着榻上女子的睡颜,静默不语。
  雨滴纷乱,不断打落在窗沿,如杂乱无章的乐曲,一如他此时的心绪。
  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他再次抬手,想要抚摸女子庄静的面庞。指尖刚触碰到那层凝脂,便又如触电一般缩回了手。
  榻上的女子终于有了意识。白日遭受重击的后颈连同头部一并作痛,她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眸,目光盯在青色直裰的男子面上,再也移不开来。
  “你冒雨出宫找我,昏倒在门外,我便将你抱进来了。”方铭墨别过头去,淡淡解释,“你得了伤寒,需要休息,就不要急着回宫了。我已传信给飞雪,宫里那边,她能应付。”
  不等迟凝幽开口,他便起身去拿热在暖炉上的姜汤:“把它喝了,驱寒用的。”
  迟凝幽也不多话,欲要起身去接他手中的碗,谁知全身因为生病软绵绵的,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力。
  无奈,方铭墨只好将她扶起,拿汤匙舀了一勺喂进她嘴里,却见女子微微蹙了下眉。
  方铭墨不明所以,端起碗来尝了一口,神情顿时僵化。
  好辣。这是他喝过的最辣的姜汤了。
  “难道没有人告诉你,姜汤里要放一些蜂蜜?”迟凝幽笑了笑,“有蜂蜜的甜味相以中和,就不会这么辣了。”
  “我再给你煮一碗。”方铭墨转身,想要将手里的汤拿出去倒掉,却被迟凝幽轻轻唤住。
  “我喝这一碗就好。”迟凝幽淡淡一笑,让方铭墨将碗递到嘴边,一饮而尽之后,微微咳了两声。
  “今日宫宴如何?筵无好筵,可有什么意外?”见迟凝幽被辣到样子,方铭墨不由尴尬,问起其它的事,“飞雪姑娘还好么?”
  “白日飞雪虽被人劫走,却还是平安无事地回来了,也没受什么伤,还算有惊无险。”喝了姜汤,迟凝幽的身子暖和起来,力气恢复了些,说话的中气也足了些许,“只是后来的贺宴,群臣使节争着向飞雪敬酒,飞雪不得不喝,伤了身子。回到幽兰苑后,我从窗外看见宋陌为飞雪把脉时神情凝重,脉象应该不容乐观。”
  方铭墨的面庞闪过一丝担忧,他垂首沉思,半晌重新抬头:“飞雪性子贞静,初到骆国,对周遭一切还有生疏,断不会与人结仇,唯一可能劫走她的,就只有与其生母有过节的王后。当年她既容不下公孙瑾,对于她与骆国国君的私女,自然也看不顺眼。至于下如此杀手,就应是冰凌唆使使然。”
  “既有仇恨,又有密旨,按理说不该手软。飞雪却完好无损地回宫,定是江麟救下了她。”方铭墨森然的眸中寒光一闪,“之前帝都那边传来消息,说江麟和落雨不见了,看来他们果真来了芜城。”
  “那个江麟,留不得了。”方铭墨双眸一凝,眉宇间更多的,是妒火中烧的气急败坏,“我会派人除了江麟,这两日不太平,你就待在这里,哪里都不许去!”
  什么?除掉江麟?!
  迟凝幽难以置信,一把拽住方铭墨衣袖:“不要,不要杀江麟!我不想让你的手,沾着沧延少主的人命!”
  “难道我手上沾的人命少吗?”方铭墨甩开她的手,厉声反问,“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为柳靖琰杀了多少人,才换得如今统领的位置?赵诚,张钺,我杀他们的时候,你怎么没从潇洲赶来阻止?杀谁不是一样?为何我杀江麟,你却要阻拦?”
  “这不一样!沧延还有残余势力存在,你杀了江麟,那些旧部不会放过你!”迟凝幽出身名门,幼习闺训,端庄贤良,性子向来温柔,在方铭墨面前,她更是言听计从,这次却是反常地坚持,不顾一切地反驳,“你既用江麟牵制飞雪,就自然了解他们情深意笃!江麟若有闪失,飞雪就毁了!”
  既为眼线,自然要处处留心。飞雪偷偷的哭,她是知道的。从窗外瞧见少女的泪颜,她感同身受,那种思念,那种情深的牵绊,就像飞雪牵挂江麟一样,她也不想让方铭墨有事。
  听了迟凝幽的分析,方铭墨强压怒气,径自坐到案旁,不再言语。许久,他咬着牙,仿佛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极为艰难,“若我不杀江麟,你就要按之前计划好的,介入到他与飞雪之间。若是这样,你选哪个?”
  “我选······后者。”迟凝幽低下了头,再抬起时,已是满面泪痕。
  面前一阵长风袭来,却是方铭墨怒不可遏,拔出剑架上的剑,直直向她刺来。
  剑尖于眉心一寸前蓦地停住。方铭墨眼神森冷,正对上迟凝幽释然的目光。
  那种眼神,他见到过。在飞雪的眼里,曾有这种从容赴死的平静淡然。
  手臂无力垂下,长剑落地声中,一同碎裂的,还有女子千疮百孔的心。
  “你走吧。”方铭墨转过头,不让迟凝幽看到他的神情,“现在就回宫。不,想去哪里去哪里。不要再待在这里,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你就那么想······将我推出去?”眼泪静静淌落,滴在衣衫上时早已冰冷,不带任何温存,“将我推到外面的沉沉夜幕里,为了你的野心?”
  “好吧。”见方铭墨许久不曾答话,终于下了决心,迟凝幽眼神变得坚定决绝,“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但我还是会回宫,回到你为我安排的位置上。只不过,我做的,不是帮你,而是毁了你的一切。”
  “我要让你看着,你亲手造就的一切,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迟凝幽凄然一笑,“若你后悔当初救我,利用我,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争执之后,是长久的静默,气氛凝滞而压抑,直欲令人窒息。不知过了多久,见方铭墨没有反应,迟凝幽径自下榻,整理好衣衫,施施然走了出去:“方统领,你我就此别过,希望下次相见,大人还能像现在一样,威凛持然。”
  嘴角牵起一丝讥诮,那是这个温婉女子从未有过的神情。她迈出房门,径自走出房间,消失在漆黑的雨幕里,从始至终未再回头。
  曾经的眷恋,就这样遗失在远方。在一个风雨之夜,泯灭殆尽,一任飘零。
  穿破层层浓云,弊端的尽头,那一片皇都的烟柳下,可还能寻到,那对璧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