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相思泪
作者:
秋辰宇 更新:2021-10-18 06:29 字数:8769
江越之地,烟雨迷蒙,轻雾袅袅。
一方水土一方人。柔婉秀丽之中,连王宫都不似想象中的巍峨擎天,反是多了些许疏淡雅致。后园有一片竹林,林中的空地之上,竹舍清幽寂静,融于青翠,与外世喧嚣隔绝。
窗扉轻启,男子凭栏静立。南地多雨,却不曾生猛,轻柔的细雨时缓时歇,房前的竹枝经过雨露的浸润,青葱欲滴,阴绵绵的天空下,映着男子的脸,显得细腻的容颜越发稚嫩。
雨来,风起,微风裹挟着落花的残香,拂上他的美颜,带着零星的雨滴,落于轻袍之上。凉意丝丝渗入肌肤,却不曾有丝毫反应。
“君上,”不愿打扰他的沉思,禀报的事情虽然要紧,孟廉却还是将声音压得极低,“骆王宫的人传来消息,说飞雪姑娘已然无碍,近日正在迟贵妃的照料下静养,君上无须挂怀。”
话音落下,却无人回答。唯余静默在竹舍之中蔓延,连细柔之极的雨声,都能听得真切。
“你说,她是不是傻?”良久之后,柳靖瑜长长叹息,终于开口,“她本就是个药罐,病弱到那种程度,还自己服毒。为了那个人,她真的可以不顾生死吗?”
短短数日,她便已两次游离于生死边缘。纵使孟廉再劝,他又何尝不担心?
“飞雪姑娘这样一闹,王宫上下人尽皆知,骆王已下决心彻查此事。明氏与长公主心知打草惊蛇,之后的时日里,相信她们母女不会再有动作。”知道他还是会担心,可除了相劝之言,孟廉还能说什么?自从飞雪服了剧毒险些丧命,自己的这个主子便寝食难安,孟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纵是知道再劝也是无用,却还是忍不住开口,“我已给骆王宫的人回信,让他们好生照料飞雪姑娘。君上莫要挂虑,千万别伤了身子。”
“孟廉,你错了。”柳靖瑜缓缓回首,这个素来忠心耿耿,处事得体的心腹,却是第一次有了疏漏,“要想让飞雪无恙,最要紧的,并不是她,而是江麟。”
“君上的意思是······”孟廉仍是不解,问。
“也难怪你想不到这一层,”柳靖瑜苦笑,“一个人的生命里,有了比自己还重要的人,方可能有体会。”
“昨日你向寡人禀告,在骆国边境发现了江麟的行踪,消息可否确切?”用询问的眼光看向孟廉,看到内侍眼中的坚定澄明之后,柳靖瑜启唇吩咐,“将散布出去的人集结起来,暗中跟着江麟,确保他的安全,让他顺利抵达芜城。”
“君上?!”万万料不到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孟廉猛地一惊。
“寡人要将他,送到飞雪身边。”柳靖瑜垂首低语,“她能为心中的那个人付出一切,寡人为何不能?若做不到,又如何配得上她?”
“宫廷,果真是个人吃人的地方。”回身继续望向窗外,年轻稚嫩的封王审时度势,“君臣之争,居然在是诸侯的地盘上。山雨欲来,一向太平的骆国,怕是无法安宁了。”
“骆国的瞬息万变,已然牵动着梦华的局势。一旦大乱,圣上顾及不暇,对我们的警惕防备,也自然会松懈。是时候,考虑那件事了。”倏然回首,一向懦弱的男子,话语却是少有的掷地有声,“着手准备微服出巡的事宜,骆国动乱之日,便是启程之时!”
“还有,再向骆王宫拨派些人手。”从始至终,最放心不下的,还是那个少女,“祸起始于萧蔷,无论如何,一定要护得飞雪周全!”
依旧是凭栏而立,微风拂过之时,一向秀嫩的男子,却多了几分凛然。
江山之夺,天下之争,终是谁笑到最后?
初夏碧荷连天,幽兰苑内,满树庭兰却早已凋尽,芳华芜秽,无声零落,不带一丝叹息。
骆王却早有准备,花落之时,吩咐宫人收集地上的花瓣,清洗干净洒在房间里。风起时,片片飞舞如雪,芳香淡淡,沁人心脾。
“以前你母亲,最喜欢如此。”几日前,骆王来看飞雪时,曾这样说道,“她说,要让自己所到之处都弥散着兰香。这样一来,每当寡人闻到兰花的香气时,便能想起她。”
不是厮守,而是牵念。看来母亲早就知道,他们不会长久。
“还是君上想得周到,兰花的味道掩盖了药味,闻着舒服得很呢!”吴昭仪坐在榻旁,身姿婀娜,朝飞雪妩媚一笑,“公主这里真是雅致,以后要多来这里坐坐才是!”
“娘娘不嫌弃就好。”倚坐在榻上,望着庭中君王伟岸的背影,飞雪勉强挤出一丝苦涩的笑,轻轻拂落锦被上的残瓣,眼帘翕合,遮掩住眸中的淡淡忧伤,“花落了,生命便到了尽头。芬芳依旧,终究不过残梦。不如顺其自然,化为尘泥。”
“这话休得乱说!”吴昭仪连忙打断她的话,向院落中看了看,确定骆王没有听到后,耐着性子劝道,“这是君上的意思,违逆不得。公主要记住,在这个王宫,在整个骆国,君上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对的。”
“是与非,本就没有清楚的界限,又何谈对错?”嘴角微微牵起,飞雪轻叹口气,笑得愈发疲惫。
当初,看到江麟残忍的那面,看到他视性命如草芥,自己伤然而走。后来遭同门暗算,又被其所救。那时的她对于江麟,早已爱得深切,在自己眼里,那个少主为沧延百姓做下的一切,便尽是正确的了。当时的她,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除了梦华的帝王,再无人能将骆国国君如何,这便是王权。与那个位置比起来,再刻骨的爱情,终是那样微不足道,不堪一击,如落花的残香,迟早会散去。纵是追忆,又能如何?
是不是连她这个骨血,都能充作权力的祭品?
振天······我好害怕······
“公主?”看着飞雪神情落寞,吴昭仪不禁唤道。
“我没事,就是有些乏了。”朦胧的眸子眨了几眨,飞雪笑得越发不自然,“是吟曦不好,让娘娘担心了。”
“静养了好几日,怎么还这般虚弱?”听着飞雪微弱的语气,吴昭仪柳眉蹙起,看向一旁的迟凝幽。
“娘娘有所不知,”迟凝幽不敢怠慢,十分得体地施了一礼,如实相告,“公主身有寒疾,一直抱恙,此次又中了毒,恢复起来极是不易,连冯太医那样高的医术都没办法。说此事急不得,只能慢慢来。”
“娘娘让君上免了公主的请安,凝幽替公主谢过娘娘。只是······”犹豫了下,迟凝幽最终还是开口,“公主左膝的伤,至今仍不见好转······”
“咳咳,咳咳······”
话音未落,榻上的飞雪便咳了起来。听声音,似肺都要炸裂开一般。
“公主!”吴昭仪惊慌失措,连忙去拍她的背,“既然公主身子不好,我便不多叨扰了。公主赶快休息吧!”
“吟曦有疾在身······咳咳······不能在父王身边侍候,咳咳!”飞雪十分卖力地咳着,好像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很费力,“父王政务繁忙,日理万机······有劳昭仪娘娘费心,让父王······咳咳······保重贵体才是······”
“公主无恙,才是对我们最大的慰藉!”吴昭仪急得就剩出汗,“快别说话了,躺下休息,切莫累着了!”
望着袅娜的女子跟在骆王身后摇曳生姿的背影,飞雪咳声渐渐小了,待到两人走出幽兰苑,便戛然而止。
送走两个,还剩一个。
“公主······”迟凝幽立在一旁,欲言又止。
“迟姐姐若有话,但说无妨。”
“今天早上,有人来苑门前传话,说······”看着飞雪苍白的容颜,迟凝幽踌躇着道,“说昨日夜里,那名给公主下毒的太医受不住刑,死在牢里了。那人是来道歉的,说那太医到死都不说出受谁指使,无法给公主一个交代,委实对不起君上下的那道旨意。他还说了公主许多好话,说公主纯善,定不会见死不救,想让公主替他开脱,让君上不要怪罪。”
“受刑固然痛苦,可就算被折磨死,那名太医也决不会招出半个字。”一切皆在意料之中,飞雪并不惊讶,“王后执掌六宫多年不曾动摇,除了家族势力诞有子嗣之外,最重要的便是手腕。那名太医,还有风荷苑撞倒我的那名宫女,用他们陷害我之前,怕是早已将其家人拿捏在手里作为要挟,一旦走漏风声,立刻屠戮殆尽。否则,他们又怎会不要性命做下这些?”
“所以,不是不想招,而是不敢招。”让迟凝幽坐在榻旁,飞雪轻轻抚摸迟凝幽的面颊,被风荷苑的芷薇打了耳光,虽已过去好几日,印记依然没有完全消退,“是我害了那名宫人,那名太医,还有······你······咳咳!”
说完便又咳了起来,这一次却是真的。
“公主!”迟凝幽将水端来为她服下,手在少女瘦弱的背上抚了几下,力道却比方才吴昭仪轻柔了许多,飞雪觉得舒服,很快便停止了剧咳。
“还是迟姐姐会照顾人。”飞雪缓了缓,重新倚在榻上,感叹,“迟姐姐出身簪缨世家,端淑贤良。不知今后,那位公子能有福气,将迟姐姐娶回家。”
随即抬眸,看着迟凝幽面上的局促,少女笑得狡黠:“名花有主,自是不难。只可惜,迟姐姐芳心暗许,那人却不知珍惜。”
“公主身子弱,莫要再劳神了,快躺下休息吧!”被说到了痛处,迟凝幽连忙岔开话题,“公主也看到方才吴昭仪的眼神,若再有闪失,昭仪娘娘会责怪奴婢的!”
扶着飞雪躺下,迟凝幽掩上帐幔,不再多做停留,转身离去。
担心我?其实是担心她自己吧?
纱帐之中,飞雪独自苦笑:只要有王后在,吴昭仪便无法诞育子嗣。她不能生,也不敢生。王后还未诞下皇子,吴昭仪若生下男婴,封为王储,于正宫来说会有何后果,明氏不会想不到。
既然不利,便想尽一切办法除之。吴昭仪还未成为眼中钉,自己却因受其拉拢先尝到了生不如死的滋味!
心中纵然委屈万分,却无人相以倾诉。对总角之交言语相激,让她离开,不是怀有敌意,而是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落泪时的样子。
振天······
一想起这个名字,便有止不住的思念蔓延到四肢百骸,难以遏制。飞雪翻身朝向内侧,冰冷的手紧紧捂住秀薄的唇瓣,尽最大的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千里烟波空寂远,万重关山徒牵念。
纵是长留应不语,未见良人倚归言。
半月之后,吟曦公主的册封礼在芜城举行。全城欢庆,群臣朝贺,众声鼎沸,举民欢腾。
飞雪身着雪白描金礼服,腰束幽兰绫带,头戴玉兰金钿步摇,跪坐肩舆之上,被人缓缓抬向王宫。随着抬轿内侍的行进起伏,垂在鬓旁的流苏微微摇曳,与夏阳交相辉映,泛着金灿灿的光芒,称得少女原本苍白的容颜多了几分光彩,端的是清丽灿然,虽然夺目,却素雅依旧,并不显艳俗。
六月的烈日如甚灼灼,将一切烤得炽热。飞雪微微感到眩晕,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她咬咬牙,允自支持着,尽量让坐姿保持端正。
身体根基本就消损大半,上次又被剧毒侵蚀,虽已过了十余日,一身的伤疾仍然没有完全恢复。无奈册封吉日早已昭告天下,纵然体弱,碍于骆王一国之君的颜面,却也是无法。
左膝伤处再度隐隐作痛起来,飞雪勉力压制住痛楚,唇角几欲咬出血来,以让自己清醒些许。
骆国王室人丁单薄,这样的册封之礼,已多年未曾有过,又是置办得如此隆重盛大,使得天下皆知。不知振天,会不会在人群里?
这样想着,她微微抬眸,想用余光看清城街两侧每个人的面庞。神智却早已恍惚,呈现于眼前的,只有黑压压攒动的人影,连不远处王宫的轮廓,都不甚真切。
“公主!”见她纤弱的身子晃了几晃,一旁迟凝幽连忙唤道,“就要到正殿了,公主再坚持一下,万万不能失了体面啊!”
“我······知道······”费力地挤出几个字,飞雪用手作为支撑,重新直起身子。
从卯时更衣打扮一直到现在,从始至终便是这个坐姿。伤重的左膝不堪痛苦,残存的体力已然消耗殆尽。摇摇欲坠之时,却感到有一只手钳住了她瘦弱的手臂,将弱不禁风的身子一把拎起。
“公主!”册封之礼按部就班地进行,本来一切顺利,却凭空闪出几个黑衣人来,装束一致,黑纱蒙面,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闪着凶光。显然是训练有素,动作十分利落,提起飞雪便向两旁屋檐掠去。
“公主!”众人惊呼声中,迟凝幽翩然扑去。还好反应及时,一把便拽住了抓着飞雪那人的衣摆。
“把公主放下!快放下!”她不顾一切地大喊,死死抓着那片衣角,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求你,不要带走公主!”
人群一阵骚动。情急之中,迟凝幽对外界一切不甚了了,思绪放空一片,只感到拼命抓着那人的手臂被拉拽得生疼。僵持之中,后颈被猛地一击,眼前事物开始变得模糊。
“真是麻烦!”那人索性割断衣袍,一脚将她踢下肩舆,将飞雪一把扛在肩上,飞身一掠,便消失在人们视线里。
“成了?”城南的街巷里,一行杀手见与自己作相同装束的人拎着少女而来,连忙上前,“一切可还顺利?”
“还好,就是她身旁的尚宫有些纠缠,倒也不难料理。”那人答道,随即催促,“别啰嗦了,趁现在城中大乱,赶紧将人带出城解决掉,回去好向长公主交差!”
“说你傻你还不信!长公主特意交代了,说君上为人谨慎,在他眼皮底下做这种事,要千万小心!这样盛大的场面,城中戒备能不森严吗?你还要出城,想主动送上门去?”见他如此愚笨,另一人不禁斥道,伸手接过少女,“听老子的,避开搜查的人,找个没人的地方直接······”
那一个“杀”字还未出口,话语便戛然而止。众人只见那人脸上现出惊诧,不可置信中满是濒死时的惊恐。随后便有血花在他身后溅起。倒地的瞬间,现出身后一袭蓝色衣袍。
“一群蠢人,碍我的眼!”蓝色衣袍的男子目光睥睨,冰冷的双眸中有点点寒光闪烁,似夜空下深潭中的点点繁星,那是涌动的杀气。
不顾对面几人随时冲上来的可能,男子允自转身,直接将背后空门暴露出来,俯身去看躺在地上的少女。
抬手,轻轻抚摸少女的鬓发。月余未见,少女的头发依旧是记忆中的那样,柔软细长,直垂如瀑,在日光下泛着如墨的光泽。
有多少次,在梦中触摸这样美丽的长发,还未感受到那种温柔,梦便醒了。
指背顺势而下,轻触着少女吹弹可破的面颊,却感到令人心颤的冰冷。
“雪儿,我来了。”他忍不住落泪,将少女扶坐在怀里,拿出一枚药丸放入少女口中,“雪儿听话,把药吃了。乖,快咽下去······”
拔出插在鬓发中的步摇,让长发披散着,江麟用手将飞雪头发梳好,退下身上的大氅,将少女包裹起来,轻轻放在地上。
众人直看得呆了:抬眸间的狠戾,垂首间的怜惜,两种大相径庭的秉性,却融合在同一人身上。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杀起人来比谁都狠,温柔起来,放眼天下,却也无人能与之比肩。
“你说谁蠢?!”终有一人反应过来,干他们这行的,虽然不堪,却也无人敢惹。怎么说也是高手,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也就算了,还敢如此出言挑衅,当下怒不可遏。
手持兵刃冲向蓝衣男子,却不见男子转身。待到近处,有玄色光芒乍现,如黑色闪电撕破长空,令人不可逼视。众人只觉练影一闪,一切又重新归于静止。
薄刀在烈日下泛着森冷的光,于江麟头顶一寸的地方险险停住。江麟并未转身,手中玄羽平贴腰侧,斜斜向上刺出,正中对方心口,毫厘不差。
惊鸿一掠,胜负已分。
众人张大了嘴,怔怔说不出话来:从始至终未曾回头,却如此精准。难不成,背后也长着眼睛?
“跟了长公主那么多年,她的手段,王后的手段,明家的手段,你们还不知道么?”冰冷彻骨的声音响起,江麟缓缓站起,一个旋身将已经气绝的杀手飞踢出去,握剑的右手一挥,剑尖的血珠被甩上墙壁,在青灰砖石的映衬下尤为刺目,“公然劫走王室中人,做下这样的大事,一旦败露,金枝玉叶又能如何?终是难逃罪责。你们将事办成,回去复命,免不了会被封口。”
“连这一点都想不到,真是蠢得可以。”端详手中跟随自己多年的神兵,江麟面上泛出苦笑,而这种神情只是一瞬,很快便被凛然杀气所掩盖,“既然终是一死,不如让我一泄愤怨。要怪,就怪你们主子欺负了雪儿······”
压制的怒气汹涌而起,冰冷的眸子缓缓变成血红,如来自地狱的妖魔,嗜血而狰狞。
幽兰苑满地芳芜,骆王立于庭中,看着吹出房间的花瓣纷飞,起舞,最终零落,归于寂寥,一脸阴沉。
毕竟是一国之君,遇到任何事情,就算心中再焦急,也不能显露于色。
阿瑾,我们的女儿,千万不能有事。你的在天之灵,一定要护佑她。
深宫之中孤冷半生,虽治国有方,抛弃了最初的人,却是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的心结。
若说骆王还算镇定,一旁的吴昭仪却是耐不住了,在房门前来回踱步。她人生得细腻妩媚,迈开步子却是大摇大摆,款款落落,显出些许招摇。
在她急得就剩冲进房间去时,门却突然开了。她不及反应,没站住脚,险些撞到走出来的冯宣。
“吴昭仪。”冯宣吓了一跳,连忙躬身行礼,依旧和之前一样,将头埋得极低,用宽大的袖袍遮挡住,极为恭谨。
“迟尚宫如何了?”也不说免礼,吴昭仪直接问道,见他依旧是那副恭敬姿态,越发不耐烦起来,“冯太医有话就说,现下这个节骨眼上,就别再唯唯诺诺啰啰嗦嗦的了!”
冯宣顿时一愣。江麟复国之前,他本为宫中御医总管,是沧延第一国手。经常出入皇宫的他,自是了然后宫妃嫔都是何等的规矩谨慎,出于望族,幼习家训,连说话都面面得体的女子,何尝会轻佻到如此地步?
原来宫中竟还有这样的人,他不禁汗颜。
“冯太医!”见他许久没有说话,吴昭仪更是不耐,劈空便是一声大喝,“迟尚宫到底要不要紧,你倒是说!公主是在她面前被劫走的,君上还想问些线索呢!找人要紧,你真想急死本宫啊!”
冯宣一个机灵,当即回禀:“禀君上,吴昭仪,迟尚宫只是后颈遭到重击,并无大碍。只是那一下着实挨得不轻,人至今还未醒来······”
“不过,迟尚宫手里一直拿着一片衣角,应是从劫走公主的人身上扯下来的。”见吴昭仪瞪他,冯宣连忙将那片衣角双手奉上,“请君上和娘娘过目。”
骆王拿过那块布料,仔细端详之后又凑近鼻端闻了下,终是没说什么。
“就一片衣角,能看出什么?”一旁吴昭仪沮丧着脸,“人寻不到,使臣那边又没法交代,进退不得,可怎生是好?”
允自焦急时,有内侍慌张闯了进来:“君上不好了,大臣使节那边开始催了!”
“君上切莫担心,臣妾这就去正殿应付一下,拖得一时是一时!”却是吴昭仪最先有了应对之策,见骆王点头应允,不再迟疑,径直向院落大门而去。
若骆王出面,面对四方来客的质问,不知如何作答,骆国颜面就会有失,可出面的是吴昭仪的话,情况就大不相同:一来吴昭是嫔妃的身份,为防外戚干政,后宫历来不涉政事,使臣再百般刁难,纵然无言以对,却也无可厚非;二来吴昭仪琴师出身,技艺超群,临时救场为群臣弹奏几曲,缓和气氛也是好的。
毕竟八面玲珑,再跋扈忘形,办法还是有的。
那边已经等不及,吴昭仪的脚步不禁快了些。焦急之中竟未注意对面来人,直直撞了上去。
这次是真的撞到了人。两人膝盖相碰,不偏不倚。大力之下,吴昭仪向后踉跄了几步,对面那人却像一片风中落叶,轻飘飘坐倒在地。
俯身揉了揉被撞痛的腿,正要出言指责,抬眸的瞬间,却惊诧得无法开口。
“公主?!”良久反应过来,吴昭仪大惊,欣喜万分,忙上前将人扶起,“公主你可算回来了,可让你父王担心死了!”
面前的人正是飞雪。此时她身上穿的,依旧是早晨换上的那件白金两色礼服,上面却沾满了灰尘,左膝的位置还有殷红透了出来。一头墨发披散着,原本作为发饰的步摇已不见了踪影。
少女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刚哭过,苍白的容颜上泪痕斑驳。有风拂起几缕丝发,黏在面颊上,显出些许狼狈。
她目光呆滞,面对吴昭仪的热忱,竟失了魂一般毫无反应。左膝经方才的一撞又流出血来,使衣裙上原本已经暗淡的血渍再度鲜红起来,旧伤复发,却不知说痛。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吴昭仪暗自庆幸,吩咐旁边的宫人,“快带公主去更衣,重新打扮一下,别误了时辰。那边本宫先去应付,让人将本宫的琴送到正殿。”
几名宫人躬身允诺,搀着飞雪向房间走去。
飞雪朦胧的眸子始终没有焦点,怔愣着不知望向何处。任由宫人搀扶着一步一挪向前走。经过骆王身边时,感受到君主如炬的目光,终是有了一丝反应。
“儿臣不孝,让父王挂虑了。”她小声地道,如犯了错的孩子一样,低了低头。
骆王点了点头:“没事就好。”
都这样了,还叫没事?
原本准备离开,听骆王这样说,吴昭仪回头,看着飞雪单薄孱弱的背影,心中抱怨连连。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城街之上被人劫走,原本以为落入敌手,正想千方百计救她,她却自己走了回来,本想问她怎么回事,见她这幅模样,顿时便傻了眼,什么都问不出口了。
身上的礼服还在,腰上的幽兰也在,唯独头上的步摇不见了。恰恰这玉兰金钿步摇是吴昭仪托杰出工匠精心为飞雪打造的,玉兰栩栩如生,又镶了金边作为装饰,玉兰的素雅掩盖住金边的艳俗,金边的光彩又弥补了玉兰的青涩,两相互补,实为极品。与其说价值连城,倒不如说是独一无二,千金不换。
本想借这件至宝在君上面前炫耀一番,让君上夸自己办事尽心尽力,面面俱到。可还未等君上瞧见,就已经丢了。
她越想越恼,却也无法,只能拼命将苦水往下咽。
群臣叩拜,八方来朝。册封之后的宴席,竟是办得颇为盛大,一直到三更,众人才陆续散去,纷纷回到官驿和家中休息。
幽兰苑内,刚从正殿回来的飞雪坐在榻旁,旁边宋陌替她把了脉,又借着烛光看了看她的面色,发出一声长叹。
飞雪身有寒疾,本不宜饮酒,面对众臣的敬酒,却又不得不喝。本就伤了身子,脉象郁滞,无异于雪上加霜。
“公主,”宋陌叹了口气,开口劝道,“心有郁结,会大大伤身啊!”
“我知道。”久病成良医,这样浅显的道理,飞雪自然清楚,本来没什么,一听此语,心中的伤感却全部倾泻而出,无法控制,转瞬泣不成声,“振天······我见到振天了。我好想他······好想与他离开,可我不能······我好想他······我好想他······”
“好了好了,我知道。”宋陌拍着她的肩劝道。根基损毁成这样,白日又是一番折腾,若不是服了凝露,又怎能撑到现在?新药还未给飞雪配好,那么有这种药的,普天之下除了江麟,还能有谁?
“少主那样怜惜你,你这样病弱的身子,他不会离你而去。”宋陌继续相劝,“他定会在不远处默默守着你,护着你,不让你有事。”
“可我说了令他伤心的话······”飞雪啜泣着,呜呜咽咽地道,“若我离开王宫,方······方铭墨定不会放过他,天地再广,终究逃不掉!我不想看着他死掉······”
“你活在世上一日,他便不会死。”宋陌语气依旧柔和,却隐隐透着不可抗拒的坚定,令人无法反驳,“这就是牵绊,他将你看得比自己都重,又怎会弃你而去?”
“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不伤心了。”宋陌看着满面泪痕的少女,笑得温和,“少主将你托付给我,既不想让你有事,也不想让你难过。”
少女垂首不语,回答宋陌的,只有缄默里静静流淌的泪水。含着万千思念的泪水越发苦涩,淌进少女嘴里,蔓延至心田。
夜下吟,庭前雪,鸳鸯不负水中月。离别苦,痴情意,最美不过相思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