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祸兮福兮
作者:
秋辰宇 更新:2021-10-18 06:29 字数:5053
全身火辣辣的痛,仿佛被来自地狱的红莲之火灼烤着。
然而所有的烧灼之痛加在一起,都不及腿上的刺骨之痛半分。
更煎熬的,是心。
不堪回首的过往纷纷涌上心头:香消玉殒的母妃,尸骸遍野的战场,全军覆没的沧延军。
最后出现在他眼前的,是那个一身白衣的少女。
那样的纯白,他这种肮脏之人不曾有过的纯白,本不染一丝尘埃,却饱受凄苦,瑟缩在那里伤然欲泣。
振天······我冷······
振天······我怕······
雪儿不怕······雪儿不怕······
“振天······振天······”
不是梦境,竟是真的声音。
用尽所有力气睁开眼,刚微微一动,胸臆中气血顿时翻涌,口中随即溢满腥甜。
“振天!振天!”一只冰凉的手颤抖着覆上他的唇边,轻轻擦拭,“你怎么了?”
“振天!”灼热的液体沿着嘴角不停向外淌,那个声音更慌了,“你到底怎么了,快醒醒!别吓我!”
“雪儿······咳咳!”剧咳之下,口中的血被尽数喷了出来。双眼终于睁开,他看到了那个身影,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
还是那袭白色的衣裙,只是再无之前的洁白。此时他面前的少女,发丝微微凌乱,有几缕散落下来,衣衫上沾着血污。最让他心疼的是那张容颜,泪痕斑驳,镶嵌其上的胧眸早已哭得红肿。
“振天,你醒了!”看到他醒来,少女喜极而泣,“你睡了很久了!吓死我了······我害怕······我害怕······”
越说情绪越发激动,哭得也越来越凶,最后竟是全身都在颤抖,止都止不住。
“······”
江麟无奈,只好在一旁静静看着,等着她哭完。
从一开始,他就拿这个少女没办法,深深烙进自己心里后,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知过了多久,飞雪终于慢慢止住了啜泣。江麟从旁边慢慢伸过手来,欲要安慰。谁知只是轻轻一动,全身伤口便被牵动,隐忍如他,还是不由自主皱了皱眉。
飞雪赶忙看过来,发现他面上颈上冷汗一层层涌出,连忙为他擦拭。刚触碰到满是汗水的俊颜,便有灼烫从指尖传来。
她低低惊呼,拿掉敷在他额头上的冷巾,用手去试,“怎么还是那么烫?”
“手怎么那么冰?”感觉到覆在自己额头上的手的温度,没有回答她的话,江麟反而问道,随即一阵心疼,“我不在,你就不会照顾自己,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我的手不冰,是你烧得太厉害。”飞雪心下满是担忧,“离开帝都时你就一直发热,现下还是不退······”
她不再说下去,将已被捂热的冷巾重新浸到冷水里,待冷巾重新冷却,方从盆中拿起。而自己嫰葱般的手指,早已浸得通红。
“手给我。”江麟看在眼里,更是痛心。无奈全身因伤重无法动弹,只能向她微微动了动手指。
将冷巾重新覆上江麟额头,飞雪依言将手放在他手心里。那只手随即握住,滚热的温度从掌心传来。
江麟的手因常年使剑,关节和掌丘处生满了茧,一下一下摩挲着飞雪的手,让飞雪蓦然想起一事。
“振天,”看着对方修长却有力的手,飞雪静静开口,“那天在天牢里,恭亲王······不,他现下是梦华的皇帝了。那天柳靖琰说什么都不肯放你,甚至为了逼你就范,要拿我相要挟······”
江麟当时满身是血的样子浮现在眼前,心中蓦地一紧,少女早已红肿的双眼顷刻便又拢上一层朦胧。
感觉到那只手下意识攥紧,知道他想及此事心中不免紧张。但她不想让江麟看到她此时的神情,便不曾转头,继续道:“但后来我割断铁链将你放下来时,恭亲王看到了那把匕首,就是你送我的那把,他就将你放走了······”
“你不明其中原由,所以来问我。”知道她心中的疑惑,江麟接下她的话,随即感慨,“起初我将那把匕首予你,是希望它能救你一命。没想到最后救下的,却是自己的命。”
飞雪还是未转头,自顾低头摆弄着他修长的手指。
故意吊她的胃口,却未见她疑虑地看向自己,看来她真是哭了。
江麟心中一阵酸楚,却也松了口气。郁郁之色不再掩饰,在冷俊的容颜上显露出来。
皇都,梦华宫。
下了多日的雪终于在前日方歇。大雪之后最为寒冷,外面北风呼啸,吹得紧闭的窗柩微微作响。
天子寝宫本该是最为温暖舒适的地方,却异常寒冷。侍立一旁的侍官冻得直发抖,欲要打喷嚏,连忙抬手捂住,硬是生生憋了回去。
静立一旁,静静看着案前批阅奏折的儒雅帝王。侍官连响动都不敢发出,更不要说上前侍奉。
前几日,从即位大典回到寝宫的柳靖琰还未换下冕服,便心血来潮,向着冷宫的方向行去。他跟在后面,随着圣上来到荒芜的宫殿前。负责看守冷宫的宫人见皇帝来此,连忙出来行礼,姿势和语气没有半分逾矩之处。
谁知新君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目光无限辽远,怔怔看着颓圮的宫殿,不发一言。
许久,淡淡扫了一眼地上的宫人,秀唇轻启,说出的话让所有人为之一惊。
“杀了。”
“陛下!陛下饶命啊!”宛如晴天霹雳一般,一直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的宫人顿时吓得魄散魂飞,连连哀求。
然而,新即位的帝王狭长双眸始终冰冷,未曾有半丝怜悯。
身后的随从不再迟疑,蜂拥而上,拉起地上的宫人拖走。
“等等,”这时,皇帝再次发话,“就在这里杀。”
想起那名宫人溅在雪地上的鲜血,那种殷红刺目,仿佛还带着体温,侍官便不禁一个寒战。深知柳靖琰性情的古怪,生怕惹怒了他,像寒夜不生火这种事,就算自己再冷,也不敢多说一句。
“下去。”寂静中,一身冕服的帝王突然发话,令侍官不禁一抖。
“给我下去!”见他不曾挪动脚步,皇帝再次厉声道,将手中奏折猛地一掷,“滚!”
那名侍官骇极,连忙踉跄着退出门外,连跪安都忘记了。
寝殿空旷,殿顶高悬,待那名侍官退下很久,力斥声仿佛依旧回荡未尽。
手探入广袖,拿出那把银质的匕首。烛光昏暗,但仅凭这点点微光,却足以让匕首泛出熠熠璀璨的光芒。
凝视着握柄上那只翩然欲飞的蝶,默然端详许久,柳靖琰突然拔出匕首,削向明灭的烛火。软蜡制成的泪烛不堪一击地齐腰断裂,随即便听一声闷响,却是匕首被猛地插进厚厚的奏折中。
“梦蝶!梦蝶······哈哈哈!”他发狂般地大笑,笑声响彻殿宇,久久回荡。多重回声交叠在一起,震耳欲聋。
同样的金屋碧瓦,琼楼玉宇,时间回到八年前。
他势如破竹,冲进大殿,带着十足恨意亲手了结沧延国君之后,迫不及待地去找他日思夜想的人。当时宫里的人都急于逃命,场面极为混乱,生怕她有何不测,心想要快些找到她才是。无奈碧宇重重,如此一间间找下去,不知要找到何时,心下不禁焦急起来。
情急之下,随手拎过一个向宫门方向跑的宫人,冷声问:“梦蝶在哪儿?”
“别杀我!别杀我!”那名宫人连忙用手遮住脸,恐惧地喊道。
“说!梦蝶在哪儿?!”再也没有耐性,他怒吼。
“周贤妃······在、在······”那名宫人吓得期期艾艾,抬手颤巍巍指向冷宫的方向。
他想也不想,松开那个宫人便向所指方向而去。
“梦蝶!”踏进冷宫,他四处逡巡,“梦蝶!”
狭长双眸随即聚于一处:角落里,一个女子蜷缩在那里瑟瑟发抖,面容憔悴,衣衫褴褛,却依旧难掩倾国之色。
“梦蝶!”他顿时一惊,论他怎样也无法想象,脑海中那个笑得温柔灿然的女子,竟成了这副模样。
跑到她面前,想要将她抱起。谁知一伸手,那个女子便如受了惊吓一般扑打着他,让他离自己远之,然后又重新蜷缩起来,茫然的美目中满是惊恐。
两人分别的这几年,不知她受了多少欺侮。
“梦蝶,我是柳郎。”这里本就是冷宫,再看她变成这样,柳靖琰心下已然明澈。不忍心刺激她,便柔声哄道,“还认得我吗?仔细想想,我是柳郎。”
周梦蝶抬眸,怔怔看了看他。心底的温存被唤起,女子顿时前倾,如一只翩然欲飞的蝶,扑到他怀里,哭泣。
轻轻将她搂在怀中,安慰。百般怜惜之后,柳靖琰随即吩咐:“来人。”
静候在外的随从应声而入,在他面前单膝跪地。
“命人将这里围紧了,所有擅闯者,一律格杀勿论。还有,”看了看怀中的女子,柳靖琰随即道,“去找个大夫来。”
之后的几日,柳靖琰留在冷宫,终日与她相伴。而女子也在调养之下,神智渐渐恢复。
这一日,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柳靖琰正将药汁一勺一勺喂进女子嘴中,却见自己的父皇,梦华当时的帝王踱了进来。
“父皇。”柳靖琰不敢怠慢,连忙行礼。一旁的周梦蝶见他行礼,也跟着跪了下来。
“琰儿啊,”年已不惑的帝王颇为赏识地看着他,“你一马当先,率先打进来,委实大功一件,父皇以你为傲啊!”
“虎父无犬子!哈哈!”拍了拍他的肩,帝王自豪地笑着,眼中却闪烁着冰冷异样的光。
他口中的“虎父”,指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襄王。
当初,梦华孝帝未来及留下遗诏,便骤然薨逝,埋下了诸子夺嫡的祸根。
最有实力的,便数柳靖琰的父亲襄王与眼前的圣上,当时的齐王。
朝中各势力分别依附于两个皇子,自然而然形成两股势力,分庭抗礼,掀起了梦华自开国以来前所未有的血雨腥风。
所谓一山不能容二虎,这场夺嫡之争最终以襄王的落败而告终。
柳靖琰与其生母萧氏作为襄王的家眷,本难逃一死,却因齐王为拉拢萧家的势力,将柳靖琰过继到自己名下,成为自己的养子。而遗孀萧氏,则成为了齐王用以要挟柳靖琰的筹码。
“父皇英武,儿臣自是不能丢了父皇的脸面。”他不说“父亲”,而是说“父皇”,微不足道的一个称呼,就已经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说得好!说得好!”帝王不禁赞叹道。大笑间,目光便落到了一旁的周梦蝶身上。
帝王伸过手,粗暴地捏住女子的下颚。疼痛之下,周梦蝶不得不抬眸与他对视。
“父皇!”柳靖琰连忙上前,将周梦蝶夺下,护在自己身后,却已是不及。
“琰儿,你为父皇物色了一个天仙啊!”帝王大笑道,随即赞许,“奋勇杀敌,又为父皇寻得美人,琰儿啊,你如此出色,该叫父皇如何赏你呢?”
“父皇······”
“先别急着解释,”帝王威仪尽显的眸中泛出森然,“琰儿,从你做我皇子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你是匹野马。”
“你外表翩翩儒雅,内在却骁勇无匹,像极了你那个父亲。”提及柳靖琰的生父,帝王眼中满是恨意,“你一上战场,就勇猛得很,甚至连自己性命也不顾,这个父皇知道。”
柳靖琰心下一凛。
难道军中也有他的眼线?
毕竟不是自己儿子,这个帝王,多多少少还是对自己有着猜忌。
“父皇知道你心里苦。”头顶上,只听帝王又道,“可你就算不顾自己性命,总要想想你母亲。”
柳靖琰全身猛地一震。
“每日给你母亲送去的汤药,除了治病的药材外,混在其中一起熬成的,还有一味,叫寒彻。”
“你!”柳靖琰随即骇然,惊怒地仰头看他。
“炎炽寒彻,一阳一阴。这两种毒药,你应该知道。”帝王玩味地迎向他的目光,“炎炽还好,寒彻却甚为霸道。一但服用,没有炎炽缓解,你猜会怎样?”
“这美人吃的药,你难道未觉出异样么?”帝王转而笑问道。
听他这样问,柳靖琰端起旁边剩下的半碗汤药,凑近鼻端仔细闻了闻,顿时一惊。
“我知道你想带着自己母亲和这个美人一起远走高飞,可你如此出众,朕怎么舍得让你走?”头顶,那个声音冷笑道,“你本就该是个死人,要不是朕看你有用,将你从你父亲那里过继来,皇族之中,哪里还有你一席之地?现下不过一个女子,你也要和朕争么?”
“她跟了朕,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可若跟了你,没有炎炽,迟早便会毒发身亡。而你跟朕作对······”
帝王俯下身,与柳靖琰视线平齐,眼中溢满杀气:“你与你的母亲,便都活不了!”
“谁让你淌着萧家的血,谁让你如此出色?不把你拴在朕的身边,你觉得,朕会放心么?”
“儿臣听凭父皇差遣。”许久,感觉心彻彻底底凉了,柳靖琰木然抬手作揖,失魂般地道。
“这就对了!”帝王大笑着走出冷宫,随后便有吩咐声从外面传进来,“柳靖琰御敌有功,封为恭亲王,日后留在太子身侧,尽心辅佐。周梦蝶重新封为周贤妃,两月后行册封礼。”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那之后,迷离在醉生梦死之中的柳靖琰,得知了周梦蝶悬梁自尽的消息。
多年的离别,却只换来数日的重逢。此后,却是再也无法相见。
世上最为痛苦的,不是共赴黄泉,而是天人永隔。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如今已是圣上的他,在空无一人的寝殿里,嘴角微微上扬,泛起一丝冷笑。
从沧延时起,有多少帝王,在这里享受着天子才配享有的尊荣,可最后的结果,又是如何呢?
“谁让你淌着萧家的血,谁让你如此出色?不把你拴在朕的身边,你觉得,朕会放心么?”
这句话一直回荡在耳边,如猛兽的利爪抓着他四肢百骸,痛不欲生。
抬手,从奏折中拔出匕首,柳靖琰将刀一挥,竟是削断了自己左手经脉。
福兮,祸兮。
身手出众又如何,君临天下又能怎样?怀璧其罪,到头来,这一生的苦难,还不都是这过人之处招致而来的?
梦蝶,我说过,我要全天下为你陪葬,绝不食言,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