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滥觞之始
作者:秋辰宇      更新:2021-10-18 06:29      字数:4073
  中原之南,潇洲。
  这个地处山南的城镇,坐落于水汀之中,四周与陆地隔绝。本是天下偏安一隅之所在,却因水上交通便利,贸易往来极为兴盛。百余年来,生活在这里的百姓,也早已习惯了这种车水马龙的喧嚣。
  大隐隐于市。与外面的喧闹声相隔绝,密室内,气氛压抑而紧张。众人皆屏息凝神,将目光定聚在榻上的男子身上。
  将临时固定断骨的幽兰绫绸解下,名医宋陌仔细拿捏着受伤的双腿,意图找准断骨的位置。只是轻轻碰了几下,昏迷中的男子便因剧痛而下意识地挣扎。
  “振天,没事的。”飞雪连忙摁住乱动的人,强压住语气中的哽咽,轻声安慰,“宋大夫在帮你看伤,稍微忍一下,忍一下就过去了。”
  榻上的人仿佛听见她说话一般,紧咬着牙,将从腿上传来的痛楚生生忍住,竟是真的不再乱动。
  “飞雪姑娘,我要开始接骨了,还请帮忙按住少主。”旁边,宋陌已做好准备,对着飞雪道。
  飞雪点了点头,一手按住江麟的肩,另一只手欲要按住他的手臂,却是在半空中停住,微微犹豫了下,转而握住他的手。
  示意宋陌可以开始。宋陌不再迟疑,一手拿住膝部,一手握住他的小腿,对准位置往上一推,榻上的人全身猛地一震,紧咬着的嘴角流出血来。
  “振天!”飞雪大惊,抬起按着肩的右手往怀中探去,掏出巾帕为他擦拭,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一旁的徐晃不忍心再看下去,目光闪躲。双手不由自主紧握成拳,更显筋脉突兀。
  而此时此刻,除了飞雪徐晃二人与闻讯而来的名医外,目睹这一切的,还有一个端稳女子。
  迟凝幽。
  那天,飞雪背着不省人事的江麟走出天牢,在飘飞的夜雪中艰难地行进。
  白色的靴履早已被雪水浸透,透入骨髓的寒意摧蚀着她的双脚。然而少女的身子却是暖的,背上的血人因伤后发热全身滚烫,伏在她的身上,如火炉一样灼烤着她。
  “振天,”怕他觉得冷,将自己身上的狐裘披风披到他身上,少女重新背起男子,继续一步一步向宫门的方向走去,“再坚持一下,雪儿这就带你出城。”
  感受到对方身体滚烫的温度,飞雪心中焦急,不顾渐渐不支的身体,费力挪动脚步,向着宫门的方向缓缓前行。直到双足冰冷得再无知觉,一个反应不及,单薄的身子踉跄着跌倒在雪里。
  因为向前的冲力,昏迷中的人从背上跌下,滚落在雪里。一摔之下触碰到伤口,下意识发出一声呻吟。
  “振天!”拖着摔得木然的身体,飞雪挣扎着爬到男子身边,将其抱在怀中。抬首望了望尚还远极的宫门,绝望之感袭上心头,竟是坐在雪里啜泣起来。
  “振天······振天······”呜呜咽咽的哭声通过欲要结冰的空气传来。立在天牢门口看着这一幕的柳靖瑜听了,终是忍不住上前。
  “陛下!”身后恭亲王连忙唤道,然而一身龙袍的男子哪还听得进他的劝阻,径直就往雪中的一袭白衣而去。
  俯身,欲要将哭得颤抖的少女扶起。指尖刚触碰到她的肩膀,少女便立即触电般一惊。
  “你做什么?”眼中满是惊恐,少女下意识护住怀中的人,“不许碰他!”
  “要想伤他,就先杀了我!你们都好残忍,你走!”
  伸出的手停滞在寒意中,柳靖瑜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少女,觉得她是那样遥远陌生。
  “陛下。”气氛凝滞之时,身旁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让蓦然怔愣的帝王重新感到了时间的流逝。
  迟凝幽端然立于身侧,向柳靖瑜蹲了个万福:“陛下,臣妾与飞雪妹妹多年情谊,不如让臣妾送妹妹出城吧。”
  “如此,甚好。”一心想助之人不让自己碰她,着实让柳靖瑜不知如何是好。迟贵妃为飞雪知交,肯出手相帮,既是帮了飞雪,也是帮了自己,当下便允了。
  附耳向身边侍女吩咐了几句,迟凝幽走到飞雪面前,俯身,长裙向四周铺开,翩然之姿尽显端贵:“飞雪,姐姐送你出城,好不好?”
  “迟姐姐,”看到伸过来替怀中之人遮挡寒风的衣袖,内心得到一丝安慰,哭得昏天黑地什么都不顾的少女恢复了一些理智,啜泣着问,“振天······振天是不是活不成了?”
  “瞎说,”迟凝幽轻斥道,“姐姐帮你,就是让你们好好活下去,你怎的还如此说?”
  “他伤得虽重,多数却都为皮外伤,仔细医治,总会好的。”对歧黄之术略知一二,但为了安慰飞雪,迟凝幽只好这样劝道。
  安抚间,只听车辇碌碌,却是宫人按照贵妃的吩咐,牵了马车过来。
  “抬到车里,小心些,别碰了伤口。”迟凝幽淡淡叮嘱,“将这位姑娘也扶上马车,千万要轻些。”
  随后便有宫人上前,将飞雪怀中的人小心抬走,又有一人从身后将她轻轻搀起,让她做进马车,还不忘替她掸掉身上的雪。
  “好了,你们退下吧。”一切都已妥当,迟凝幽又是一个万安,“夜深雪冷,臣妾委实放心不下,还请陛下恩准······”
  “朕准了。”猜到她要说什么,柳靖瑜定然应允,“雪路湿滑,爱妃也要当心。”
  复杂异样的神色在帝王眼底泛起,他别过头去,不再看迟凝幽。
  迟凝幽望了他一眼,不再迟疑,在侍女搀扶下坐进车里,将侍女遣退。向来娇贵的闺中之女竟是除驾车之人外,不带任何随从。
  驾车的宫人马鞭一挥,骏马便迈开步子,拉着车上的人驰出皇宫。
  “什么?!”城外,饶是飞雪性子沉静,却还是禁不住讶异,“迟姐姐,你不打算回去了?”
  “可你是贵妃啊······”
  “飞雪,”迟凝幽背对着城门,缓缓踱步后站定,“迟家的事,我适才也与你说了。我本是为迟家入宫,如今迟家只剩我一人,作为贵妃伴在君侧,便再没有任何意义。”
  “后宫妃嫔勾心斗角无数,永无尽头,与其待在那个地方如履薄冰,倒不如与你们一起偏安一隅。”她握住飞雪的手,“多年的姐妹,你不会不管我吧?”
  “可这不是姐姐想的那样简单。”飞雪不禁为难,询问地看向一旁的徐晃。
  “算了算了,带上她吧!”徐晃抚着长须叹气,“眼下这种情形,多一个人帮忙也好。”
  老谋深算的他,不会想不到她是细作的可能。但既然恭亲王和柳靖瑜要将江麟放走,想来暂时也不会如何。再者飞雪乃习医之人,所谓药毒二者殊途同归,既懂用药,对毒物也会有所了解。有飞雪在,凭她一个弱质女流,下毒恐怕不易。
  转瞬之间,心中已是思绪电转,见飞雪望向自己,顷刻便应了。
  “你留下马车,独自回宫吧。”见徐晃答应,迟凝幽随即向驾车的宫人吩咐道。
  “可是娘娘······”宫人的脸被遮雪的斗笠遮住,看不清面容,但从语气中便能感受到他的为难。
  飞雪隐隐觉得这个声音熟悉,但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允自思忖之后,只得作罢。自顾钻进马车查看江麟的伤势。
  马车外,迟凝幽从袖中掏出一纸信笺:“个中原由我已写明,将其呈给陛下,他不会为难于你。”
  那名宫人接过信笺,欲要再说什么,终是没有开口,径自去了。
  此时,宋陌已固定好令一条腿的断骨。正要处理其它伤处,却被飞雪拦下。
  “还是我来吧,”少女的双眸一直盯着榻上的人,视线始终不曾移开半寸,“忙了许久,宋大夫定也乏了,好好休息便是。”
  “若有何事,就去找我。”知道拗不过她,宋陌只得叹了口气。
  “我也算您半个徒弟,连这点事都做不好,岂不是丢了您脸面?”双眼依旧凝视着那张满是血污的脸,少女素雅的面庞上泛起苦笑。
  “飞雪,要不,我留下来帮你?”看着榻上的人全身遍布着的大小伤口,要是一个人处理起来,也不知要费多少工夫,迟凝幽不禁问道。
  “不用了。”怕惊动榻上的人,飞雪轻轻开口,“迟姐姐帮我打一盆清水来就好。”
  待众人散去,迟凝幽依言端了盆清水来,放在榻旁的案上,也转身离开。
  这间密室乃最为隐秘的所在,四周无窗,只有一道通向外面房间的暗门。待暗门重新落下,一切便陷入静谧。
  “怕别人手太重弄痛你,所以坚持自己来。”飞雪轻轻低语,“我会放得很轻,但可能还是会疼,稍微忍一下,忍一下就好。”
  随即去拿搭在盆边的布巾,却蓦地感到左臂被人死死拽住,动弹不得。垂首看去,这才发觉从方才接骨时起,这只手便一直被江麟攥在手里。因为剧痛,榻上的人双手下意识地握紧,疼痛的感觉从手上隐隐传来。
  想慢慢把手抽出来,但想到他所承受的痛苦,又于心不忍。飞雪无法,只好任由他这样握着,用一只手将布巾浸到清水里,拧干,轻轻擦去江麟身上的血污。
  湿布很快便被染红,飞雪只好将其重新放到水里漂净。几次下来,身上的血污还没擦净,盆中原本清澈的水却已变成红色。
  “振天,振天······”绝望般的伤然再也无法克制,也不知是第几次,白衣的少女再度呜咽地哭了起来,泪水滴到江麟面颊上,沿着俊挺的轮廓缓缓淌下。
  北地的雪纷纷而落,白色的雪花泛着微微的冷蓝,落在殿宇碧瓦上,清冷而凄凉。
  外面寒冷彻骨,寝殿内,却因燃着地笼,温暖如春。
  “陛下······”见柳靖瑜终于放下手中的信笺,一旁的孟廉才轻轻出声唤道。
  “她在哭。”一身龙袍的帝王怔怔,“她在哭,孟廉,你感觉到了吗,飞雪,飞雪她在哭······”
  “陛下!”见不得他这样,孟廉出声打断,“陛下不要再折磨自己了,没有飞雪姑娘,没有迟贵妃,咱们还可重新选秀女入宫······”
  “选秀女入宫又如何,贵胄之女,还不都是柳靖琰的人?”发狂一般,皇帝顺手抄起案上的信笺,便要撕得粉碎。但看到信笺上熟悉的字迹时,又蓦然停手。
  “君为乔木,妾为凌霄。攀而得势,反而远之。天各一方,彼此珍重。”语出意到,简而明了,正是迟凝幽所写。
  看着上面娟秀的字迹,柳靖瑜终是不忍,将信笺重新叠好,收入袖中。
  “孟廉,”年轻的帝王叹气,待心绪平静之后,慢慢在房中踱步,“这金屋碧瓦,琼楼玉宇,你可愿割舍?”
  “小的不求锦衣富贵,只求追随陛下!”孟廉单膝跪地,恭敬地道。
  “好!好一个‘只求追随’!”柳靖瑜赞叹道,看向属下侍官的眼中充满欣慰之色,“有你此话,江山不再也罢!”
  此后发生的事情,让天下为之变色。
  梦华国君柳靖瑜,以无所作为,愧对万民为由,宣布退位,将皇位让于恭亲王柳靖琰。柳靖琰即位后,赐柳靖瑜江越之地,并封其为江越王。
  “君上,”顺流南下的站船上,孟廉将御寒的披风披到柳靖瑜身上。面容尚且稚嫩的年轻男子立于船首,望着远处的水天一色,耳闻江水拍案的滔滔之声,静默无言。
  “孟廉,”许久,他淡淡开口,“寡人觉得,终有一天,凝幽她会回来。”
  “她不过迷于雾中,找到路,便会回来。”
  “至于飞雪,”他眼中的神色复杂而坚定,“既不属于寡人,那就把她夺来,变成寡人的!”
  一切于他来说,仿佛只是滥觞。
  陌路的转角,那个前方,又会是怎样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