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夜语 心语
作者:秋辰宇      更新:2021-10-18 06:29      字数:4023
  梦华皇都,巍峨殿宇矗立城中,飞檐斗拱伸及天宇,屋脊走兽俯啸世间,天子之威不言而喻。
  殿宇虽奢华,却并非城中最高建筑。不远处,月阁高高耸立人间,却又不似人间。秀雅楼阁攀天而上,作揽月之势。与皇宫碧瓦一同映熠苍穹,宛如日月交相辉映。
  寒冬初雪,掩去所有纷杂,夜静谧。城中灯火尽数熄灭,月阁却依旧通明,雪落屋檐,不带一丝烟火气息的楼阁更加如梦如幻,似若严寒盛凌。
  绮罗帐幔,烛影摇红。一袭红衣的宫主凌立榻旁,静静凝望着榻上的人。炉中熏香袅袅腾腾,最终燃尽,化为一缕青烟,消散。
  不像往常一样添加香料,她依旧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俊逸的面庞,仿佛等待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的人动了一动,悠悠醒转。眼眸与记忆中的那双一样,虽不光彩夺目,但极是澄澈。多年未见,世事肮脏污秽无数,却没有被污浊分毫。
  许多年前,少时的她每当看到这双眸子时,就莫名地感到心安。
  上次沧延城外,自己在见到他之后,诧异之余,便是难以言喻的欣喜。多年来飘零无依的心重新寻回最初的归宿,一向傲然凌立的女子如孩子一样耍赖任性不说,言语相激之下,竟将多年来的所有苦楚全部倾吐。
  与一般娇贵千金不同,权贵之家的她生来要强,哪怕受再大委屈,也从不会向人诉说分毫。冷家灭门之后,为了活下去,她更是学会了遇强则强。渐渐地,连作为掌上明珠的那一分仅有的娇淑,也最终荡然无存。
  可她却将这一切说给他听,仿佛在他面前,自己才能做回当年的那个孩童,那个可以骄纵任性的孩童。
  心中有千言万语,却终是难以说出。凌然傲物的一宫之主,竟就这样站在那里,即霍霍欲试,跃跃难平,又左右顾虑,犹豫不决,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是你?”俊逸的男子从榻上坐起,一眼便看到立于榻旁的人,手下意识摸向腰间,顿时一惊,“我的剑呢?”
  “在这里。”顺手拿起案上的银练,冰凌抬手轻拋,名剑认主,不偏不倚落入萧凌手中。
  嘴角泛出苦笑:在他醒来之前,自己一直在想第一句话要说什么,思来忖去,却全然没有想到竟是这一句。
  “这里是······望月宫?”看了看四周,萧凌努力回忆起最后的一切:他在汴城外的战场上拼命厮杀,忽然一袭红衣掠到自己面前,混乱之中,只见她袖袍一挥,自己便再无知觉。
  之后呢?
  “为防人觉察,我故意使恭亲王相以嘲讽,佯作怒意,假装负气而走,提前带你回到望月宫。”看出他眼中的疑虑,冰凌淡淡启唇,“柳靖琰权力擎天,势力广布,眼线众多,我不得不防。”
  “你把我带到这里,那······少主呢?”
  “他被捉了,现在大内天牢里。”冰凌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实情,“他将沧延人散于梦华各处,让方铭墨那小子扑了个空。柳靖琰欲斩草除根,正在拷问他。”
  萧凌顿时一惊,来不及多想,当即下榻,握紧浣露剑便径直向外走。
  “你救不了他。”早就料到他会如此,冰凌伸手将其拦住,“那是天牢,是关押重犯死囚的地方,更是梦华守卫最为严密的所在,别说是人,就连长着翅膀的鸟儿也飞不出去。”
  “总不能坐视不管。”萧凌沉默地道,话语眼神皆不起一丝波澜,仿佛一切都是天经地义。
  “多谢冰凌宫主相救,既然宫主无恙,萧凌便先告辞了。”异样的神色一闪而过,萧凌最终还是绕过女子的手臂,向着房门走去。
  “你不许走!”眼见他要走出房间,冰凌顿时急道,“我不要你谢我,我也不要你走!我要你在这里陪我!”
  “不要任性!”萧凌不禁斥道,“眼下情况危急,等我救出少主,再来找你也不迟!”
  “你会死的!”冰凌急得两行泪流了下来,“你不救江麟,生不如死的是他;可你若死了,生不如死的是我!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为了沧延,为了手足,你宁愿舍弃我,是不是?”
  面对厉声的质问,萧凌怔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他一向宅心宽厚,不善雄辩言辞,此时竟是真真正正的无言以对。
  “你既执意要去,那好······我去!”一把将泪水抹干,红衣的女子恢复了往日的凌然干练,“你既不在乎我,死了便死了!”
  说罢再不迟疑,举步便向门外走去。
  经过萧凌身边时,腕上微微一紧,却是被一把拉住。
  “怎么跟小孩子似的赌气,还说出那么狠的话?”萧凌心下一软,柔声哄劝,“谁说我不在乎你?”
  “我若不在乎你,又为何化名‘萧凌’?我时时刻刻都念着你。”
  冰凌全身一震,顿时恍然大悟:原来,‘萧凌’便是‘小凌’。其实,他一直心心念念的,都是她。
  “我没有赌气,”怒气顿时消弭,冰凌抱住萧凌,下颚抵在他肩上撒娇般地道,“麒哥哥,你是沧延人,要救人,唯有硬闯一条路。而我则可以凭着女官的身份,从中斡旋,你说,是也不是?”
  “只要你答应我,留在这里别走,我就帮你救出江麟,好不好?”望月宫主的语气竟是带着一丝央求,“我知道你还有重要的事情去做,你随时可以离开。你就在这里陪我几个月,不,哪怕几天也好!”
  “见机行事,务必小心。”看着她如孩童般的举止神情,萧凌无奈叹了口气,环过双臂抱了抱她,轻声却认真地叮嘱道。
  “嗯。”小鸡啄米一样,冰凌点头应下,迈开莲步,缓缓向外走去。
  冷寂的夜晚,大内天牢内,却丝毫没有方歇之意,各种刑具撕裂血肉的声音混合在一起,间歇夹杂着死囚的惨呼声,仿若人间地狱。
  尽头的牢房是最为隐秘的所在,也是最为阴森恐怖的所在。自沧延王朝起,这间牢房便被用来关押叛国乱臣。自古历朝历代之大忌,无异于谋朝篡位与揭竿而反,一旦被捉拿,关入这间牢房,十有八九都会被严刑拷问,直至最后死无全尸。
  “还不替我一会儿?!”打得累了的狱卒喘着粗气,气急败坏地将浸过盐水的鞭子掷给旁边的人,“打了那么半天都没吭一声,累死老子了!”
  “说你笨你就是笨,你看他身上的伤,就知道曾经受过更重的刑,既然到现在都没招,你这和挠痒又有何区别?”接过鞭子的狱卒不禁嗔道,“王爷还等着要供词呢,你再这样下去,让王爷等急了,咱们做苦力的哪还有好果子吃?”
  “我也怕怪罪下来,可还能怎么办?他腿都断了!”那名狱卒指着刑架上的人,怒道,“要是没审出来就死了,坏了大事,咱们连活路都没有!”
  循着所指方向看去,只见刑架上绑着一个人,手臂被铁链绑住,双腿无力地垂下,遍布全身的伤口如一张张红色的嘴,狰狞可怖。
  “算了算了!那么晚了,老子都困了,明日再说!”吵得累了,那名狱卒带着余怒走出牢房,“死硬骨头,明天看老子怎么收拾他!”
  另一名狱卒也不再多说,把鞭子朝刑架上的人劈头盖脸一扔,转身走了出去,将牢门带上。
  待狱卒离开,阴暗的牢房里,只剩一人。
  身上火辣滚烫得再无知觉,陷入昏迷的男子低垂着头,双目紧闭。眼前出现了一个白色身影,他朝思暮想的身影。
  “振天······我冷······”
  “振天······我怕······”
  那个少女瑟缩在他面前,全身颤抖着,令他心疼。
  雪儿不怕······雪儿不怕······
  想上前抱住她,身子不禁一动,难以忍受的剧痛从腿上传来,他下意识咬紧了牙,额上渗出冷汗。
  有轻盈脚步声传来,牢门被打开。一袭水蓝衣袍站在他面前,不是狱卒,却是一女子。
  看到面前的血人,女子欲要惊呼出声,连忙用手捂住嘴,才勉强忍下。全身被斗篷遮住,却依旧难掩其颤抖的身形。
  上前将绑在他身上的铁链解开,却发现因捆得过紧,铁链早已深深嵌入肉里。再也忍不住,向来矜持沉稳的她竟是控制不住地呜咽起来。
  慢慢将铁链与血肉剥离开,她尽量将动作放轻,但仍旧感到柔软手指下的身体因疼痛而紧绷起来。
  跪坐在潮湿的草上,再将男子轻轻放躺在自己膝上,凝视着那因痛苦而蹙起的眉,女子一双桃花美目里早已泪痕斑驳。
  “雪儿······雪儿······”感到自己被人抱住,男子神智不清地喃喃,因为虚弱,每从嘴里吐出一字,都极其费力,但他还是不停地唤着那个名字,唤着那个人。
  “为什么是她?”心中顿时泛起一丝伤感,女子轻声问道,面对自己的少主,语气竟是第一次带着些许不甘,“我多么希望,你口中唤的那个人,是我。”
  听到有人对他说话,男子睁开双眼,看着眼前的人,苦笑:“是你啊。”
  这一笑牵动了脸上的伤口,刚因笑意而微微舒展的眉又再度蹙起。
  “飞雪有没有和你说过,不要总是蹙眉?”看着男子略显痛苦的神情,落雨于心不忍,“你看,都有痕迹了。”
  “要换做是她,会直接抬手抚平。”提到那个少女,江麟不禁温柔一笑,“你不及她,你最看重的是你自己;而她,会把我看得比她自己重得多。”
  他叹了口气,心疼不已:“那个丫头,为了我,宁愿自己受委屈。”
  听他这么说,落雨一下愣在那里,不语。
  “把我绑上。”看着她允自发愣,江麟提醒她道。
  “什么?!”落雨一惊,稳练如她,听到这句话,却也是诧然。
  “把我重新绑上,走吧。”江麟重复道,“赶快回去,别让人发现你来过。”
  他是在担心自己么?
  心下顿时了然。想起他们之间的赌约,落雨定定地道,“少主,你输了。”
  “什么输了?”见她凭空冒出这样一句,江麟不解,问。
  “我说少主会救我第二次,我赢了,少主自然就输了。”落雨眼中满是自信,“因为少主心里有我。”
  “是么?”江麟再次苦笑,“好吧,将死之人,赢了又有何用?你赢就你赢吧!可是我无法兑现了。”
  而此时的落雨,完全没有丝毫的喜悦,反而更是伤心。强忍住欲要再次落下的泪水,她将怀中之人抱紧:“睡吧。我不着急回去,今晚,我可以陪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睡不着。”江麟无奈地道,“疼。”
  “要是飞雪,你定不会这样说。”泪水最终还是落下,落雨满面凄惘,失落地道,“就算再疼痛难忍,你也不会让她伤心。”
  “是啊。”江麟怅然长叹,“可我不能陪她了,我还是让她伤心了。”
  “别想了,睡吧。”看着他痛苦的神色,落雨不禁劝道,“想再多也无用。”
  江麟不再说什么,眼眸缓缓闭起,竟是真的睡了。
  然而落雨知道,他不是睡着了,而是昏过去了。
  今晚,他一反常态,连对她说话的语气都轻柔了许多,这让她明白了一切,明白了自己在他心中有一个位置,明白之前对自己的刻薄是不得已,因为他要利用自己,形成局势上的掣肘。
  如今,沧延还是覆了,一切重新归于原点。而自己,也不再需要筹谋一切。
  心中的一切,也不再需要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