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少年有情
作者:
秋辰宇 更新:2021-10-18 06:28 字数:4052
漠上的夏夜极为静谧,万物欲憩,甚至连风都凝然将息。
江麟坐在案旁,批阅着呈上来的奏折。没有丝毫晃动的烛光在窗上勾勒出颀长的侧影,衣袍笔挺,面目清俊,乍一看略有意气风发,却又隐隐带了一丝孤寂。
“进来吧。”大漠荒凉,这般静夜,连虫鸣都不曾闻得,跪坐案前的男子却凭空冒出这么一句话来,竟仿佛外面有人一般。
果然,话音方落,便有一袭水蓝衣袍从屋檐飞落而下,落地飘然无息,掠进房间单膝跪在他的面前。宽大风帽遮掩下,看
不清其面容。蓝色的斗篷在身后铺开,宛如流水。
“说吧,情况如何?”抬手止住欲要行礼的来人,江麟声音平平,一如既往地没有丝毫情感,“梦华大军还有多久到沧延?”
“禀少主,”来人起身,躬身禀报,声音恭敬至极,能听出是一女子,“现下恭亲王率领的人马已行至骧泽,估计还有十日,便可到沧延。”
“知道了。”江麟心下了然,随即发问,“听说,此次与柳靖琰一起来的,还有贵派宫主冰凌,可有此事?”
来人一怔,略加思忖后默默地道:“是,掌门师姐确实随行于恭亲王身侧。不过······”
顿了顿,她再度单膝下跪:“请少主不要称呼‘贵派’,属下终究是属于沧延的。”
江麟却是不以为然:“你唤冰凌为‘掌门师姐’,这还不能说明一切么?”
“少主!”听得此语,来人立即匍匐在地,“从少主救下属下的那一刻起,属下就已经是沧延人了。”
情绪虽有起伏,语声却是幽幽,在房间中久久回响,隐约透着一丝定然。
将手中的笔掷于一旁,深蓝华服的男子拂袖站起,转身不再看她:“话虽如此,但不论如何,你只有做望月宫的人,才能为我做事,切勿露出丝毫破绽。”
“如果你的身份被人知道,冰凌依宫规要处死你,我不会再救你第二次。”那个背影凛然而立,冰冷至极的声音里透出明显的冷漠无情,“因为到那时,你对我来说已经没有用处了。”
透骨寒意冷彻心底,来人顿时怔愣在那里,许久反应过来,缓缓俯下已经僵直木然的身子,“是,少主。”
她低下头,斗篷遮掩下的面容更是不见,唯有凄惘的语气流露出她此时的心绪:“少主肩负万千沧延人性命,万事皆以大局为重,自是不会在无用之人身上浪费精力,误了大事。如果真有那一天,冰凌要拔除眼线,也只能怪属下大意,到时少主不必管我。被处死,就当是对属下的惩罚。”
“你知道就好。”无视来人语气的凄然,江麟冷笑一声,“竟然能请动望月宫掌门,不错。”
“国强则兵强。梦华国力强盛,兵力自然也是如此。此次梦华来攻,从中瓦解方能解燃眉之急。”他蓦地转头,俯视着伏地的人,淡淡启唇,“对此,你最该清楚如何做。”
来人直起身子,断然领命:“是,属下定会全力以赴,围魏救赵。”
“很好。”揣度出自己心中所想,江麟蓦地称赞一声,虽然声音依旧冰冷,却足以让水蓝衣袍的女子觉得欣然。
“少主,还有一事。”从袖中掏出一物,她起身上前,将东西放到面前案几上:“这是我为师父入殓时发现的,师父把当年的真相书写于里衣内侧,是关于飞雪师妹的身世。”
她无奈叹了口气:“只可惜飞雪师妹已遭遇不测,这件事,终究是不能知晓了。”
此刻离江麟近了些,鼻端猛地闻到一股香气,她不禁为之一怔。
这种香气,竟是颇为熟悉,之前依稀闻到过,一时却又无从想起。
这是花的香味,但又是哪种花香如此清幽?
她心下一惊,猛然想起:
兰香!
那是兰花的香味,她曾在飞雪的身上闻到过。为何江麟一个男子,身上却有这样的味道,还与小师妹身上的一模一样?
脑中思绪电转,她悄悄抬眼,余光瞟到江麟别在腰间的香囊,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
那是······
“振天,喝茶。”一个女子声音传来,恬静温柔,她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怔愣在那里挪不动脚步,更不要说跃到梁上躲起。
“落雨师姐?”门被缓缓推开,清丽无双的女子出现在门口,看到面前水蓝衣袍的女子,虽有诧然之色,却没有想象中的难以置信。
“数月不见,叙叙旧吧。”不等落雨开口回答,江麟缓缓道,接过飞雪手中茶盘,双眸顿时柔和许多,轻声叮嘱,“不要走得太远,早些回来。”
冷月下,两个女子并肩坐在殿前阶上。清雅的少女手中紧握一件单衣,垂首不语。清辉映熠下更显白衣若雪,不似人间。
“飞雪,”旁边的蓝衣女子轻拍着她的肩劝慰,“师傅已然逝去,你这样也是于事无补。她若泉下有知,见你如此伤心,想必也会难过的。”
“已是废人,还能如何?”飞雪低声叹道,“我从不知自己从何而来,每当问起时,师父都告诉我,我是她在外面捡来的。师父心善,收一些孤女为徒,授以术法也是常事,我也从未起疑。”
“可这的确是师父的字迹。”借着清冷的月色,飞雪看着衣服上的字,神色黯然,语气落寞至极,“短短几个月,我成了骆王与她的私女,而我的同门,却变成我的杀母仇人。”
“也难怪,”想起半年前在骆国的事,恍然醒悟一般,素然的玉颜上挤出一抹惨淡的笑,“难怪骆王要放我离开。”
那次骆王在看到她手上的幽兰丝绫之后,便问了这条腰带的由来,在她说出自己师承之后,那个杀伐决断的诸侯王居然放弃利用自己的企图,让自己出宫。
她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何,一直为此困惑不已。但如今一切浮出水面,却是五味杂陈,伤感不已。
她不再说什么,将头深深埋进衣服里,并用手紧紧环住,不让别人看到她的面容。
落雨欲要再劝,微微启了启唇,却不知说些什么,只得叹了口气。
在此之前,她还是一个月阁中的少女,不谙世事,不知悲喜。短短数月,却是天地翻覆:道行尽失,寒毒蚀体,连身世都变得错综复杂,而曾经对自己关怀爱护的师姐,竟成了自己的仇人。
她不知该如何劝。道路原本平坦,转瞬却命途多舛。换做是自己,只怕也会受不了吧。
许久,一阵脚步声传来,深蓝华服的男子从殿后转出,走到少女身后站定,将自己外袍退下,披到少女肩上。
“夜深了,回去吧。”无视落雨的存在,江麟附在飞雪耳边轻轻地道,生怕她受寒一般,双手替飞雪将外衣裹紧,慢慢将她扶起,搂着她离去。
“少主且慢。”刚转过身,却听见落雨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属下斗胆与少主一赌。”
“打赌?”不出所料的,江麟轻蔑地道,“就凭你?”
“就凭我。”落雨摘下风帽,中天月色下,水蓝衣裙的女子竟是隐隐透着妩媚,面色虽肃然凄楚,但一双桃花眼里是难以掩饰的风情,“凭我为你做了这么多,凭我做的一切,早就将少主救命之恩还清。”
“如你所言,你做了这么多,不要别的,只求与我一赌?”江麟满是不屑,“想赌什么,但说无妨。”
“我赌少主······”收起对沧延少主的敬畏,落雨正视着江麟,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会救我第二次。”
“是么?”江麟不以为然,眼里满是轻蔑,“那我们就赌这一把。”
望着江麟远去的背影,落雨跪在地上,久久不曾起身,直到望着那个蓝色的身影护着怀中的伊人没入转角,再也不见。
思绪回到四年前,当时她也是这么跪着,跪在大雨中,身上有被打过的瘀痕,火辣辣的隐隐作痛,全身被淋得湿透,在风
雨里瑟瑟发抖。然而没人在意她,更不会理睬她,甚至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她知道,这里是妙春楼,是皇都的烟花之地。这里的女子卑贱至极,没有尊严。
虽然清楚这一切,虽然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可她宁愿死,也不愿在这个地方受尽屈辱,哪怕这是别人的安排,哪怕这是命中注定。
耳边蓦然有轻微的脚步声,对于常人来说,这种细微的脚步声被雨幕所掩盖,根本无法听到。但对于她,这个经过训练的杀手来说,却是极其明显。
有人在她面前站定,冷冷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她:“没用的下贱货!你以为自己是谁?要不是寒觞派捡了你,你还能活到现在?”
随后便听那人吩咐:“她死也不肯接客,留着也没什么用了,杀了吧。”
自己的一生终将完结,跪在地上的女子却没有任何恐惧。她闭上了双眼,有的只是从未有过的释然。
谁知带着气劲的利刃接触她头发的一瞬间,却硬生生停住了。
她抬起头,眼前的景象顿时让她大吃一惊:杀她的那人,胸前有一把玄黑色长剑洞穿而过。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那人缓缓倒下,现出了背后十四岁少年的身影,稚气未脱的面庞上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凛然冷峻,一身蓝色衣袍被雨水打湿,紧紧贴着身体,显出清瘦的身形,一身的贵气却丝毫不减。
周围几人看得呆了,随后为首那人最先反应过来,指着蓝衣少年断然吩咐:“杀了他!”
其余人一拥而上,强烈的杀气顿时弥漫开来,只见剑影划破雨幕,数招之后,围攻少年的最后一人倒地,挣扎了一下再也不动。
少年走到她面前,向她伸出一只手,闪着冷光的眸子在漆黑的雨幕中亮如晨星,却没有丝毫温度。
她扶着少年的手站起,谁知刚一站稳,那只手就即刻抽出,迅速至极,仿佛划破夜空的闪电,短短照亮天地间一瞬后便无情消逝,再也不见。
她见少年被淋湿的头发有几丝散落在前,便不自禁地伸出手,要帮他将碎发拂开。谁知指间刚触碰到他,少年便如触电一般转过头,用手中剑鞘将其格开。
“既然我在雨中寻得你,从今天起,你叫落雨。”少年的声音在雨中冷冷响起,“从今往后,妙春楼的一切将不复存在。以前的你已经死了,我会为你安排新的身份。”
“你要用你新的身份重新加入寒觞派,之后以派中之人的身份到公孙谨门下卧底,成为望月宫弟子之一,为我做事。我说的这些,你可明白?”
面对着少年身上散发出的凛然杀气,她当即便单膝跪地:“落雨定会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还有,”面对她的信誓旦旦,少年的语气依旧如落下的雨水一样冰冷,“记住,以后不要随便碰我,我是你的少主,你碰不起!”
那个少年持剑而立,在雨中与她订立盟约。他带着她走出院落,之后命人放火烧了妙春楼,烧了皇都最大的青楼,烧了寒觞派的暗哨,也烧了对她来说最为不堪的一切。
当时,她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就应下了他的所有安排。之中的原由,只有她最为清楚。
她一直以为,他对任何人都是冷漠无情的,于是打算将这个秘密埋藏在心底,永远不见天日。但今天,她看到了他看飞雪的眼神和搀扶飞雪时的轻柔,便恍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原来,再无情的人,也是有情的。就像再坚固的冰封,总有消融的一天。
既然如此,就放手一搏吧。如果输了,我愿将一切赔给你。
我不会替代她的位置,也不会伤害你怀中的人,因为,这只会让你难过。
我要的,只是让你再救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