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泪朦胧
作者:秋辰宇      更新:2021-10-18 06:28      字数:4363
  耳边有依稀的鸟鸣,萧凌微微睁眼,从榻上坐起。
  又是一个清晨。与往常一样,起身之后,他走出房间,去膳房取早膳。不同的是,取了早膳之后,不是直接回到自己房间,而是向江麟的住处走去。
  “怎么又没吃?”推门而入后,看到案上已经凉透的饭菜还是他昨晚端来时的样子,便知江麟依旧水米未进,不禁转头问坐在榻上的人。
  而此时榻上的人,满眼血丝,面容憔悴,面对来人的发问,竟是一丝反应也无。
  他倚坐在床榻上,一动不动,唯独左手不停抚摸着膝上少女的鬓发,动作极其轻柔。而在他左手下,那个少女背对着萧凌,头枕在江麟的腿上径自昏睡。
  “别担心了,我再去叫宋大夫来看一下便是。”看到江麟这副模样,萧凌忍不住劝道,“你也受了伤,这样不吃不喝不睡,怎么吃得消?”
  “她还没醒,我怎么吃得下?”听到劝谏,江麟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可怖,“已经一天一夜,她还是这样,我怎能不担心?你看到了吗,昨日给她包扎时,那一片血肉模糊······”
  强压下心中激动的情绪,他不再说什么,垂首看着少女沉静的睡颜。那个少女静静躺在她的身侧,面庞是一如既往的清丽,不染尘埃。然而细细凝视之下,不难看出:那因伤痛而微微蹙起的眉中,所染上的愁苦凄惘。
  “皇兄,”将少女散落在颊旁的长发鬓到耳后,江麟缓缓开口,神情落寞,“你说,我当这个少主,到底有什么好?”
  “振天!”萧凌顿时一惊,“你别这么说!”
  “不这么说,还能怎样说?”江麟苦笑,“多可笑啊,世人称羡惊叹的少主,叱咤风云的王者,居然是一个连身边人都护不住的废物!”
  他自嘲般地笑出声,一开始只是轻笑,到后来笑声竟是越来越大。仿佛在嘲讽自己的无能,又仿佛在嘲讽不堪的命运。
  “不要笑了!”萧凌大喊道,“现下飞雪姑娘神智脆弱,你这样笑她会崩溃的!”
  果然奏效。此话一出,江麟立即止住了大笑,继续轻抚少女的如墨青丝,缄默不语。
  萧凌见江麟冷静了下来,孤注一掷地,又继续劝道,“有太傅的辅佐,我的相助,你不必想太多,专心操持复国之事便是。苦难只是一时的,一旦灭掉梦华,你便可坐拥天下。你放心,我对权势毫无眷恋,绝不会与你争夺。”
  “太傅?坐拥天下?呵!”江麟冷笑,毫无温度的眸中满是不屑,“你太高估自己了,谁稀罕与你争?”
  萧凌不明所以,欲要相问,却蓦然听到一声微弱的呻吟。
  “振天,咳咳······咳······”枕膝而卧的少女双目依旧紧闭,却挣扎着喃喃,“不是我,我没有······咳咳,我没有······”
  “我知道。”下意识抬手轻拍少女的背,然而手却在半空中停住。想起飞雪背上的伤不能触碰,终是不能按之前的方法帮
  她缓解。眼睁睁看着因受寒毒侵蚀而颤抖着的人,自己却无能为力,江麟徒然感到一种无助,那种感觉将他埋没,令他窒息,痛苦不已。
  “咳咳······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口中发出神智不清的低语,飞雪似受到刺激一般,挣扎着大喊,“振天,别走!”
  她霍然惊醒,睁开双眸的同时双手猛地前探,死死拽住江麟的左臂不放,仿佛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振天,咳咳······振天······”
  随即便有泪水淌到蓝色的衣袍上,因方才牵动了伤口,膝上的少女咳得更为剧烈,身子蜷缩成一团,双手力道却丝毫不减,反而用尽全身力气,将江麟的手护在怀中,握得更紧,指甲深深嵌入肉里:“你别走!”
  “少主!”萧凌见有血从江麟的左手渗出,连忙上前将二人的手分开。
  “别动!”刚要拿住飞雪的手将其拉开,却被江麟低声喝止。凝视着少女涣散的目光,平日冰冷的双眸此时却是快要溢出的温柔,“这样抓着我,她才安心。”
  夏日的夜晚,璀璨银河横亘天际,宛如白练,映熠着人间,浩瀚而美丽。
  寝宫内,迟凝幽坐在案前,烛光映亮端丽的姿容,更显亭然之质。
  她微微垂首,在竹简上一笔一划地书写。子时将近,侍立一旁的侍女已然倦极,自顾打着哈欠。
  窗外忽有黑影一闪而过。抬头看了看摇曳的烛火,她轻声吩咐:“天色已晚,去歇息吧。”
  侍女昏昏欲睡,对窗外的轻微异动自是没有察觉,此刻听见主子将自己遣退,不由得一怔:“娘娘,您一个人在这里怎生是好?还是让奴婢陪着您吧。”
  “不必了,”迟凝幽静静地道,“这宫规一时也抄不完,你先去歇着吧,等我写完自己就寝便好。”
  “是,奴婢告退。”侍女领命,欠了欠身独自退下。
  “伤还没好,怎么不好好休息?”一道黑影一闪而过,黑衣的男子站在她身侧,虽是关心,却毫无温度。
  “皇后娘娘说我没有照例给她请安,罚我抄写宫规。”知道来人是谁,迟凝幽淡淡启唇。却不曾抬头,执笔的手也丝毫未停。
  “遇刺之后,你一直卧床静养,身体虚弱,不去请安也在情理之中。”玄色衣装的男子言语讥诮,“你是为救圣上受的伤,她却这般罚你,难道救驾有错不成?”
  “有资格进宫伴在君侧的,都与我一样,出身名门望族。她们在这里生存,为的不仅是自己,更是家族。现下朝中各大势力早已望风归顺,她们也只能站到恭亲王一边。”端庄的贵妃语气持然,缓缓述说现今的局势,“陛下大权已失,何事自是不能再拿他说话。他就算再宠爱我,后宫之中,该受的气终归是要受的。”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迟凝幽微微叹息,“更何况皇宫之中,‘情’之一字,终是太过奢侈。”
  听到这番言语,方铭墨不禁语塞,一时陷入沉默。许久,从胸臆中吐了口气,将习惯性的冷然压制住,他放缓了语气:“如此,真是苦了你了。”
  没想到素日冰冷无情的羽林少帅会说出这样的话,端稳的贵妃顿时诧然,停下手中的笔,转头看着立在一旁的男子,希望能从那张阴冷的面庞上找到一丝温暖。
  然而令她失望的是,这个已在睡梦中多次出现的人,还是那样的疏冷肃然,眉宇间的的邪魅显露着内心的勃勃野心。
  “碧绦湖一事,你做得很好。”方铭墨的话语蓦然传来,将迟凝幽从失落中拉回,“柳靖瑜以救驾有功为由,解了你的禁足,将你从冷宫之中放出,恢复你作为贵妃的待遇,这于你我而言只是第一步。”
  黑衣少帅眼眸徒然一凝,寒光森然:“设这个局,是让你恢复自由,而恢复自由,是让你接近一个人。”
  “现下这个人远在天边,你要做的,就是等。”
  深夜寂寂,唯余草木之中阵阵虫鸣。
  望着那个渐渐走远的身影,持稳端容的贵妃双眸染上一层淡淡情愫。
  那日她依计为柳靖瑜挡剑,受伤之后极为虚弱,奉命被方铭墨送回宫中。为让她及时得到救治,羽林军的少帅带着她,避开街市的熙攘,点足掠上城中的屋檐。她睁开双眼,越过男子的肩头俯视皇城的繁盛,清凉的风拂过面颊,伤处虽在作痛,却是感到从未有过的舒心畅快。
  绝胜烟柳满皇都。虽然在这里生活多年,却从没有俯瞰过烟柳繁华之地的盛景,还是在他的怀里。
  她永远忘不了那次的感受,那种放下一切牵绊困苦的释然,仿佛天地之间,除了她与那个男子之外,再无其它。
  抬眸,望着满天的星斗,皇妃的目光无限辽远。
  每年七月初七,牛郎织女搭鹊桥在空中相会。虽是传说,却令人神往。
  毕竟是两情相悦,银河再遥远,又怎能远过咫尺天涯?
  如果,真的有大难临头的一天,我们会不会如同林之鸟,各自奔飞?
  同样的寂夜,沧延宫里,面色苍白的少女推开窗,望着城中的万家灯火,神情漠然。夜风拂起她的衣衫,显出单薄的身形,从背后看去,瘦弱得仿佛要被吹走一般。
  “这么晚了,还不去睡?”将披风加在少女肩上,身后男子目光满是怜惜,“夜里风冷,站在这里吹风,小心染上风寒。”
  “再望一望吧,那么美丽的景色。”手搭在窗沿上,临风而立的少女咬了咬牙,最终下定决心,开口相问,“振天,你是不是把那天准备早膳的人都杀了?”
  “是。”江麟定定答道,毫不掩饰,“是我下的令,那天准备早膳的一众人等,不论与此事有无关联,一律格杀勿论。”
  “雪儿,我不想瞒你什么。”长长呼出口气,江麟说出难以启齿的话语,“我宁愿你恨我,怨我,也不愿瞒你分毫。”
  面上多了一分凄苦,他喟然叹息:“知道吗,雪儿,这世上我信得过的,唯你一人。”
  “也许并非相信,”蓝色华服的清贵男子苦笑,“是啊,像我这种生性猜忌之人,又何谈相信?或者说,是我宁愿败在你手上,宁愿为了你将一切毁于一旦,所以才对你毫无保留?”
  “之前我听师父说,自古红颜多祸水,所以望月宫的女子选择入朝为官,而不是侍奉君侧。”静立窗前的少女默默地道,“可现在看来,两者并无区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君主一纸诏书,岂有不从之理?”
  “与统治者比肩而立,站在最高处,自身也是骑虎难下。一旦触及权力,便是身不由己。她们也许无辜,但我不想成为其中之一。”
  “振天,”素日清丽的面庞拂上一丝凄然的哀求,静静伫立窗前的女子声音有些微的颤抖,“不要为了我不惜一切,我不想让你的霸业为我倾覆。”
  “我知道。”将少女揽入怀中,江麟低声劝慰,“你不必自责。我这么做既是为你,更重要的,是为了太傅。”
  飞雪一怔,扬头看着面前的男子,不明所以。
  江麟无奈叹气:“看来,是该告诉你我的一切了。”
  “我是沧延最后一任国君江任之子,生母是越妃。与其他皇子一样,我生于皇宫,在宫中习文练武。”
  说到重点,他眼神一凛:“后来,大家都发现我天赋异禀,重臣皆道我是帝王之才,力荐我父皇侧封我为太子,并选一人为太傅授以帝王之业。”
  “当时沧延王朝世风日下,大厦将倾,微弱累卵,父皇觉得我为扭转国运之人,当即便答应了。还为我取字‘振天’,是为振兴天下之意。而徐晃从我祖父起就为太子太傅,年高德劭,自然便成了授业之师。”
  “奈何怀璧其罪,我出众的天赋,储君的身份,很快便召来旁人觊觎。母妃被皇后下毒,在一个雪夜逝去。要不是我处处留心,也早已一命呜呼。如履薄冰虽苦,却能保住性命。”
  “后来梦华来攻,沧延覆灭。屠宫之时,太傅为了保住我,情急之下,竟不惜丢下自己妻儿。他就那样将家人仍在火海里,头也不回地拉着我跑出宫。在之后,便是一路逃亡,直到漠北,东山再起。”
  说到这里,他心绪起伏,再也控制不住:“我至今还记得,当年我向宫门疾奔,身后传来的阵阵惨叫,那是太傅的家人,他的亲人!跑得远了,他妻儿的声音埋没在所有惨叫声里,再也听不真切。”
  他蹲下身,自顾捶打自己的头:“我知道他恨我,恨我害了他家人!我也恨!我恨储君的名分,我恨振天的名字,我恨我自己!我罪大恶极!因为我,赔上了多少人的性命,仅仅为了一个身份!”
  “振天!”飞雪连忙俯身将他抱在怀中,“都过去了,没事了,我陪着你,我陪着你走下去,好不好?”
  不停捶打的手徒然停止,蓝袍男子怔愣在那里,一动不动:“你说什么?”
  “我陪你走下去。”飞雪眼中充满坚定,随后被脉脉温柔遮掩。将自己额头轻轻抵在江麟额头上,白衣少女双眸拢上淡淡雾气,更显朦胧,“知道吗,振天,前日昏迷时,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说早膳里的毒是我下的,要离开我。我害怕极了,拽住你的手让你别走······”
  “梦醒时我才发现,我离不开你了······”
  夜幕下,黑暗中,两人紧紧相拥,有泪朦胧双眼,朦胧天地,朦胧所有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