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楚方澜站在离江边上，望着茫茫江面，身边站着送他过江的计繁，计繁似乎能感觉到楚方澜的心情并不好。
  这不佳的心绪却并非是因为近乡情更怯，而是因为在这片土地上，楚方澜曾寄予过他此生全部的抱负，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在太子府的时候，就因为楚清嗣太过宠信于他，而被众同僚排挤，他很早以前从来不觉得生命中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事，但现在却完全不同了。
  他总算懂得了人言可畏。
  “楚先生，我一直来不及问你，为什么要回来呢？”计繁明知道这个问题可能会触动楚方澜的心事，可他已经决定回去，那么无论是因为什么，他总要回去面对的。
  楚方澜并不以为怵，只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他明知南楚已同西蜀一样不复从前，两国情形虽然不同，但都如同即将沉没的夕阳一般，早已失去了光辉，西蜀虽几经易主，但却有云渊这样的亲王试图力挽狂澜，可南楚呢？南楚稍稍有些兵权又与皇室沾亲带故的人都在想些什么？
  他并不怀疑楚清嗣可以顺利登上皇位，可没有想过竟是以一种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方式，临江王楚庠在与西蜀的战事中被刺身亡，继位的世子楚然墨若非因为年轻不经事，楚清嗣又怎么可能安安稳稳地做皇帝？这竟还需要卫国那位野心勃勃的清河王的帮助。
  他身在太子府时，从未想过有一日楚清嗣竟会如此落魄。
  楚方澜想到从前的种种，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云帅离开承影阁未曾回返之时，少阁主曾说过他可能不会再回来，是为了什么，少阁主是否还记得？”
  计繁笑道：“当然记得，有人说他命犯孤星……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也有人曾警告过我，说我要是与他纠缠不清，只怕会为他所累寿数不长，他知道了这些，自然不肯再来的。”
  楚方澜道：“可是少阁主却偏要来找他？”
  计繁“嗯”了一声。
  楚方澜又道：“实不相瞒，我从前以为，以云帅在军中的威望，西蜀发生如此大的变故，这天下已在他股掌之间，少阁主以为他为何却偏偏不要？”
  计繁当然知道，她不但知道，而且曾经问过他，云渊也曾十分认真地回答过，他若做了一国之君，又如何能一直陪着计繁？云渊不愿意。
  “倘若他做了一国之君，少阁主可会怪他？”
  计繁想了想，十分坚定地摇了摇头，她在认识云渊的最初并没有任何邪念，那时她还不懂男女之间的情爱，以为报答云渊最好的方式便是帮助他登上皇位，可那时他们都不知道人心竟能阴暗若彼，她自己当然也没有想到自己与云渊之间竟会有了剪不断的牵连，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楚方澜笑了，“既然如此，我又怎能怪他？身为一国之君，即便他自己能不顾人言，我又怎能牵累于他？”
  南楚国势混乱自然是他回来的原因之一，但更为重要的原因却是他自己已经想通了，从前他以为自己想通了，离开南楚便是放下了一切，现在却不知怎的，突然发现如此行径不过还是执迷不悟。
  计繁笑道：“楚先生，两军交战，各为其主，我们以后还能做朋友吗？”
  楚方澜也笑了，“我回来并非为了此间战事，恰恰相反，只有两国罢兵，才能休养生息重振朝纲，卫国早有吞并天下的野心，倘若南楚与西蜀还如此胶着，只怕正中了卫澍下怀，云帅请我帮忙的正是此事，我若能回到他……能在南楚朝堂有一席之地，必将尽全力阻止这场战争，临江王纵然跋扈，我自有办法对付他。”
  他说起天下形势时，眉目间多了几分豪爽大气，计繁觉得此时的楚方澜似乎才是他本来的样子，那个在山间小屋中品茗赏雪，整天裹着厚厚的棉衣围炉饮酒的人，似乎并非真正的楚方澜。
  她又觉得有点可惜，因为计繁偏偏喜欢不拘小节性情自在的人，楚方澜一旦入楚国的朝廷，他边不是从前的他，计繁未必会喜欢和心机深沉的人做朋友。
  楚方澜却似乎已经猜到了计繁的心事，迎着江风笑道：“少阁主放心，若我能凭一己之力重振朝纲，他日功成，定当回承影阁与少阁主一醉。”
  计繁笑道：“好！”
  其实楚方澜的这句话不过是安慰计繁，他并没有打算再回去，在烧掉自己住的小屋时他就将自己的后路也烧掉了，此生此世，他唯一希望的，就是陪着楚清嗣在变幻的风云中浮沉。
  他看着计繁登上小舟，这叶扁舟缓缓地驶离岸边的时候，楚方澜的心中也生出一丝不安，他不能保证日后必定不会与计繁成为敌人，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负了她这番相送之谊。
  然而他又能有什么别的选择？
  计繁不是也没有别的选择？
  云渊在离江边上等计繁回来，直到暮霭沉沉，计繁的小船才飘飘荡荡地朝岸边驶来，他看着这叶扁舟，总觉得只要被风一吹就能吹到天边去，可计繁却站在船头，船偏偏行得很稳。
  计繁跳下船时，云渊快步走上前去握住她的手，手指冰凉。
  “冷么？”云渊将计繁的双手捧在手心，想要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
  计繁略带惆怅地叹息了一声，幽幽道：“我以前实在没有想过，楚先生竟是这么样一个人。”
  云渊道：“怎样的人？”
  “他答应你尽量阻止这场战争继续进行，可即便这样……哎，我们似乎不该放他走。”
  云渊不解，“这是为何？”
  计繁道：“他回到南楚，虽能让两国暂歇干戈，可要是真的如此，说明楚清嗣又重新重用了他，他们君臣相得，南楚国势重振就指日可待啦。”
  云渊笑了笑，“这也无妨。”
  云渊觉得没关系的事总是用这句话回答，但是他心里其实也清楚，计繁的顾虑并非多余，何况计繁比云渊更了解楚方澜。
  可留下他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