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易水亦寒
作者:高秃压      更新:2021-10-17 19:36      字数:2266
  易水凉醒来的时候,面前摆着一只碗。老旧的农家土碗,里面还摆着一文钱,看起来真像是叫花子该有的东西。
  雨已经停了,时早春,天光正好。街上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行人络绎不绝。他倚靠在一间客栈门外墙边,已一夜。于是不多时又有人往碗里丢了第二文钱、第三文钱。
  可惜他没什么力气站起来喊一句“我不是叫花子啊”。
  在世人眼里他该是个叫花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鞋子破了两个洞,大脚趾很自由地暴露在外头,抠脚很方便。何况他的眼前还摆着一只碗,农家土碗,有些破旧。
  身上有六道血口,淋了一夜的雨,血色弥漫开,散在衣服里,不仔细看却也只以为是肮脏的污垢——没有人会仔细看他。人们行走在路上,看到一个叫花子,丢下一枚铜钱,便也心满意足地走了。
  小小的慈善尽到了,谁会去管叫花子怎么样呢?
  叫花子需要一个大夫,不然他就要死了。
  眼前又落下一枚铜钱。
  也许再休息一会,能站起来,也许。
  浪迹江湖多年,这样的事似乎也发生过不少。浪人为数不多的钱都不够买酒喝,又哪里会去找大夫?便是受了重伤,也只能静静等好。好在他的身体不错,运气也不错。
  可这次不行了。
  腹间的剑伤创口太大,到现在还在流血。
  不过也没想到,在昨夜那样大的雨里,他都没有失血过多而亡,所以说,运气不错。
  他在黑夜里逃亡,六名观月楼的杀手围攻。那个天下闻名的杀手组织便是出动一个杀手都足以震动江湖,对一介浪人却是出动了六个。任你名刀在手、体术无双,亦无法全身而退。
  殺了五个,还有一个躲着,随时会出来咬他一口。昨晚他负伤奔走,终于体力不支昏倒,没想到此时不但没死,还有人给他丢钱,当真是造化。
  可也仅此而已了。
  甚至还有人要找他麻烦。十数个叫花子不知何时就将他围合,来者不善。因为他跌靠的地方是个旺处,每天都能有不少收入。这个好地方向来是陈二的,二十多岁的叫花子,把一条街的乞丐都打服了,叫嚣自己是在丐帮里有一号的人,这里都给爷让出来。
  就因为去城隍庙躲了一晚上雨,易水凉好死不死从屋檐上掉下来的时候就落在了这个地方,便就要招点霉头。
  “哎哎哎,干啥呢,别挡着大爷晒太阳。”易水凉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瘫着,痞里痞气地叫唤着。
  当即就有人提着竹棍要打他。
  他的手更快,往肚子上一翻,一个血淋淋的口子就露出来了:“老子现在就只剩半条命了,你们还敢打我?打死了这人命债谁敢背的?”
  那陈二却是笑了:“官府难道管你一个叫花子死活?一年到头饿死病死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给我打!”
  “等等!”易水凉好劲儿吸了一口气,攒了点力气,将那土碗推了,银钱撒了一地,“不就是图财?就当爷花钱买了个等死的地,这不过分吧?”
  那陈二眼神一动,当即就有小叫花子把钱都捡了,装他布袋里,没人敢眼馋一文钱。
  陈二居高临下地看着易水凉,一蹬脚,便将那土碗也踩得稀烂:“这本来就是老子的钱,买你妈等死的地。任你小子是不是条人物,现在就半条命,还横个二胡卵子?”
  于是易水凉被打了一顿,扔出五丈开外,血糊了一地。
  他重重地咳嗽着,泥土呛进了气管里,半晌好不得。陈二听得烦了,飞起又补了两脚,易水凉咳得更厉害了。
  陈二嘴上叫嚣得厉害,却也不敢真的闹出人命,一招手,两个小叫花子走过来,把易水凉抬着拐过了客栈,丢到后街巷子里去了。
  有人打理好了土墙边上的污渍,陈二舒舒服服地坐下,晒起了太阳。
  很久,不知道多久,后街里那不甚明了的咳嗽声也停了。易水凉攒了好久力气,大吼一声道:“等老子伤病好了一拳打爆你的狗头!”
  往日里易水凉有口长刀傍身,又不能真的事事拔刀闹血案,因而嘴贱得很,就喜欢跟人拌嘴凑热闹,凑完热闹就跑。好歹是个江湖人,轻功运起,那些小混混从来追他不到,就只能被他贱着。
  而今他却忘了自己抬个手都费劲,等他想起来这事儿的时候狠话已经放完了,那群小叫花子也早就又把他围殴了,真叫个惨。
  也还好,现在挨打都不疼了。
  等到事情解决,已过了晌午。肚子饿得咕咕叫,怀里还有一文钱,最早躺在碗里的那一文钱。还不够买个包子,就算够,爬都爬不出去,等死算了。
  春天真是个恼人的季节。所谓万物复苏,生机勃勃。这些流于口里、流于笔下的话都太过虚无缥缈,对于朝生暮死的浪人而言,没有一件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甚至不如隆冬,刺骨的寒意是真实的,难得的温暖也是感受得到的。
  浦镇的生活依然古井无波,帝国的春天依然繁花万里。后街里,浪人静静等待死亡降临。
  早春,入夜清寒。
  身受重伤,便觉得更冷了。
  易水凉不敢轻易睡着。静静等死的人,更怕死。睡着了,可能就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可是他很累。就像很多年前惹事被青帮追杀的时候,明知道睡着就有可能被抓回去,可他还是趴在马鞍上睡着了。他从来就不是个意志坚定的人,他的眼前开始模糊,上下眼皮打架。摇了摇头清醒点,摇几次就没了气力,于是眼前开始出现虚影,他就快睡着,就快死了。
  眼前出现了一个人影。他下意识伸手想要拔刀,这是这么多年身体自发的反应,虽然刀已不知去了何處。
  眼前的情景再一次清晰了起来,眼里爆出锐利的光,眼刀很快,吓到了来人。
  未曾想那是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扎着两个丸子头,手里捧着一个馒头,被他的眼刀吓到了,愣在原地,馒头脱手落下,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
  易水凉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地上的馒头,不禁失声笑道:“小姑娘,那个讨饭的碗不会也是你给我的吧?”
  声音很轻很柔,小姑娘渐渐定心,点了点头。
  “可是叔叔真的不是叫花子啊。”
  小姑娘挠了挠头,把馒头捡起来,在素净的衣摆上擦了擦,双手递给易水凉。
  他用了很大的劲抬手接过,还想多问点什么,还想道一声谢谢,可是小姑娘已经飞快地跑远了。
  易水凉摸了摸怀里的一文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