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劲挺直上身，后背紧靠座椅，他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全身心平静下来，然后，缓慢地走进了自己的记忆图书馆。
  那里保存着他能想起来的一切事情，有的按照时间排列，有的按照人物排列，有的按照地点排列，还有的按照颜色和气味排列，全部整齐有序。
  在这个私人领地里，徐劲举起手指，在每一分记忆上滑动。
  他先是按照时间回溯，从年开始，然后是月和日。
  徐劲不是天才，也没法像电脑一样，任意扩充内存和硬盘，他的记忆精度只能到达“日”的范围。
  除非有特别重要事件，才会精确到小时、分和秒，一般说来，能记忆到“日”就足够。
  可是，无论他如何翻来覆去检索自己的记忆，关于“师傅咋就跨了”这个问题，竟然一无所获。
  徐劲不甘心，他尝试盘点自己和师傅的人脉。
  他索性把时间锚定在十六岁，凡是在十六岁后，不管是自己还是师傅，认识的、见过的、打过交道的，甚至是只知道名字的人，都设定为人物结点。
  然后，徐劲依据这些结点，勾勒出一张巨型网络。
  但是，结果仍让人失望。
  出现在这张网络上的，只有一些不相关的片段，虽然闪闪发光，但是没有一点价值。
  随后，徐劲又从另外几个角度，尝试突破，依然什么都没有捞到。
  由盛及衰，师傅手里的剧情，反转得太快、太奇怪。
  仿佛前一秒，师傅还如日中天、风光无限，他是全世界的爸爸；而后一秒，他就立刻躺进病床，能做的事只剩下呼吸，全世界是他的爸爸。
  而自己也随着师傅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在云端一脚踩空，自由落体，直接掉进地下室。
  整个转变极端仓促，仓促得只有开始和结尾，过程呢？过程在哪里？
  就像当场猝死，中间根本没有抢救。
  而自己在哪里？徐劲呢？徐劲你当时在哪里？
  他突然发现，在这些记忆里，自己竟然有一段时间面目模糊，无论怎么刷新，也刷不出自己的存在感。
  当努力挥散记忆中的浓雾，视野逐渐清晰后，徐劲只看到自己正拿着一张诊断书，“恶性肿瘤”、“晚期”、“全身转移”个个字大如斗。
  这个发现，让徐劲出了一身冷汗，也让他从记忆图书馆里，迅速抽身而出。
  徐劲睁开半闭的眼睛，摸出手绢，擦拭额头的汗水。
  这时飞机广播响了，“gates close 15 minutes prior to departure”。
  马上就要起飞了，还有15分钟关舱门。
  他长长地呼吸了几次，再次聚拢心神，细细回味刚才在记忆图书馆中的所见所得。
  虽然这次记忆深度检索，没有找出准确答案，但是，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收获，至少他发现了不对劲。
  在以前，徐劲不是没有想过类似问题，
  “为什么生活突然一泻千里”、
  “师傅是不是被人陷害”、
  “我们爷俩还有咸鱼翻身的机会吗”等等，林林总总五花八门。
  只是以前琢磨这些问题，仅仅是在认命、在懊悔，在以旁观者身份进行审视，从没有像刚才这一刻，如此认真、如此走心。
  现在，徐劲终于明白了问题所在，原来是自己的某段记忆出了问题。
  在那些场景里，自己根本不在场，所以，以旁观者角度审视过去，就不奇怪了。
  而这就大大的不对劲了，因为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师傅，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师傅咋就跨了”这个问题，刚开始只是一支冰镐，凿进心里，打开了一个缺口，现在这个缺口，越扩越大，并且在缺口周围，出现了好几道裂缝。
  无论这里面藏的是什么，也无论结果是好坏凶吉，都值得认真面对。
  想到这里，徐劲又做了一个深呼吸，他再次走进记忆图书馆。
  徐劲沉入到自己的记忆里，这次，他不再是个走马观花的浏览者。
  徐劲集中精神，俯瞰整个记忆图书馆，他迅速在纷繁复杂的线索里，找到了突破口。
  那是一条通道，若隐若现，只是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通道的尽头，都是一片灰暗。
  他朝着那个通道，疾走过去，决定一探究竟，突然，有道黑影在视野里，倏地掠过。
  这一闪即逝的黑影，太快了，比风快、比闪电快、比眨眼快。
  如果在平常，出现这种情况，恐怕没人会在意，充其量认为是眼花看错，甚至还有的人，会觉得精神恍惚的错觉，也就是所谓的“晃神”。
  不过，徐劲捕捉到了那个瞬间，他相信这不是看错，更不是恍惚。
  这里是他自己的记忆，居然有人闯入！
  在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里，出现了陌生人，这把徐劲吓得肝胆俱裂，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震惊。
  就像戴手套时，手套里已经有一只不属于自己的手；
  就像穿鞋时，发现鞋里有一只不属于自己的脚。
  整个世界都因此震动，四周都是隆隆雷声，徐劲知道，这是自己心神崩裂的前兆，他已经顾不得那个黑影，必须快速从深度记忆中挣脱出来。
  周围晃动越来越剧烈，徐劲此刻就像站在小舢板上，闯入了风暴当中，被海浪抛来抛去，从一个浪尖跳到另一个浪尖。
  他必须找个机会喘息蓄力，以此来集中精神，跳出这片狂暴海洋，否则，自己的意识将被撕成碎片。
  这样一来，精神受到重击是肯定的，说不好，还得到杨老师的颤栗电击室走一趟。
  电击？
  电击很可怕吗？
  电击比化疗可怕吗？
  反正我是要死的人……
  “我是个要死的人！”这个声音，徐劲胸膛里回响，继而咆哮起来，瞬间，整个人也振奋起来。
  周围世界晃动的越来越厉害，几乎翻转过来，雷声在头顶上，也越来越响、越来越炸。
  身体依旧在晃动，不过，他逐渐找到了节奏，就在一次波峰向波谷逆转的空档，徐劲猛然凝力跃起，向着破碎空间，迎头怒击。
  “先生，先生……先生，您有什么问题吗？需不需要帮助？先生……”
  一声声急促的呼唤，在耳边清晰传来。
  徐劲猛地睁开眼，身体跟着站起。
  只是站得太急，脑袋撞在头顶的行李架上，又被弹回了座位。
  “哎呦！”
  “哎呦！”
  他使劲揉着刚刚撞过的地方，疼痛感足以说明，自己已经从刚才的状态中逃离。
  不过，刚才好像还有一个女声，也在喊“哎呦”。
  他环顾四周，才注意到，有个空姐正半跪坐在地板上，小手正揉着她挺翘的屁股。
  这位空姐穿着白色上衣、蓝色短裙，脸是椭圆形，细细的眉毛大大眼睛，怎么看都是美女。
  徐劲和她目光相对，两个人异口同声说道，“你没事吧？”
  刚才徐劲在精神世界里，奋力挣脱，而现实中他的状态，也同样危急。
  他眼睛微闭，眼球在眼皮底下，快速转动，整个人都在颤抖。
  空姐以为他突然发病，就赶紧过来照看。
  没想到这时徐劲醒了，反倒吓了空姐一跳，不由得向后仰倒，摔在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徐劲连忙伸手扶她起来，不住地鞠躬道歉。
  “我没关系的，先生，倒是您的身体？”
  “我很好，就是有点……恐高。对，恐高，我很紧张。”徐劲连忙扯了个借口，掩饰过去。
  空姐微微一笑，说道，“没事就好。我们有医疗照护的，您可以随时找我。”
  她边说着，边站起来整理衣服，高挑身材展露无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