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死海尽头(一)
作者:
冈部玻色子 更新:2021-10-17 13:25 字数:3129
旧约,耶米利书,32:37
我在怒气、忿怒和大恼恨中,将以色列赶到各国,日后我必从那里将他们召聚出来,领他们回到此地。
旧约,以西结书,36:3
所以要发预言,说主耶和华如此说:因为敌人使你荒凉,四围吞吃,好叫你归与其余的外邦人为业,并且多嘴多舌的人提起你来,百姓也说你有臭名。
旧约,以西结书,36:4
故此,以色列山要听主耶和华的话。大山小冈、水沟山谷、荒废之地、被弃之城,为四围其余的外邦人所占据、所讥刺的。
旧约,以西结书,36:7
所以我起誓说:你们四围的外邦人总要担当自己的羞辱。这是主耶和华说的。
旧约,以西结书,37:21
我要将以色列人从他们所到的各国收取,又从四围聚集他们,引导他们归回本地,我要使他们在那地,在以色列山上,成为一国……他们不再为二国。
……
1947年,冬,死海西北基伯坤兰旷野,库兰遗址。
戈壁干冷的风沙钻过包裹着脖颈和面颊的头巾,粗粝的沙砾磨得他面颊生疼。西风呼啸,山崖戈壁间不时传来阵阵空洞得呜咽。
西亚的冬季干燥,少雨。沙尘弥漫天际,将戈壁陡崖与亘古以来游荡在这里的牧人双颊,一同研磨到如今这般干瘪,粗硬。
沙砾灌进靴筒,脚掌被硌的生疼。拿起水壶放在嘴边,壶底传来空荡的摇晃声。他犹豫了片刻,又将水壶放回腰迹,伸出僵硬的舌头,舔了舔已经干裂的双唇。
在他身后,一支零散的驼队顶着呜咽的西风埋头前进。竖起的风衣大领和臃肿的头巾将每个人的脸包裹的密不透风,尽管如此,仍旧不时有人拉开遮住下颌的围巾,用力吐出一口满是沙砾与尘埃的浓稠唾液,在呼啸的西风中中低声咒骂。
赫兹尔原本以为,见识过北非严酷的夏季,对西亚的冬天他不应该再感到陌生。北非的盛夏阳光酷烈,那时他赤着膀子,在瓦伦丁坦克灼热的前引擎盖上饶有兴致的煎蛋,就着黄沙与粗盐粒,远远眺望着隆美尔纵横北非的装甲师群。
在他身后,蒙哥马利在军帐中一如既往的按时午睡,这样的场景陪伴他度过了北非两个漫长的夏季。当他搭乘美国人的自由轮穿过苏伊士运河,回到阔别经年的普利茅茨时,他做梦都想不到,那时的场景会在他有生之年再次重现。
在他身后,这片旷野戈壁远在天际线之外的尽头,终年无波的死海岸边,散布在平原上的稀疏市镇冒起直插天际的滚滚浓烟。
依稀响起的爆炸声被西风吹散,传到耳边时只剩低沉的呜咽。不时燃起的火光也被漫天黄沙所遮掩,望着此时的场景,赫兹尔不禁想,两年前,两百年前,两千年前,这片土地永远都是这样。
或者说,所有有人类存在的土地,无论再过几千年,永远都是这样。
两个多月之前,一个干枯佝偻的牧羊人追随着他走丢羊群的足迹,踏上这片两千年来罕有人至的荒凉旷野。他在这里并没有找到他走丢的羊,反倒在林立的戈壁间找到了一孔孔了无生气的石洞。
赫兹尔不知道这个佝偻的牧羊人为什么会丢下他的羊群,爬进空悬在峭壁间的洞穴,他甚至不知道这个牧羊人的名字。
此时的他更不会知道,几十年后,整个世界的命运会因为这个无名牧羊人莫名其妙的好奇而彻底改变,而随之改变的,还有他自己原本波澜不惊的后半生。
在这些山洞中被黄沙与岁月尘封了两千多年的陶罐里,牧羊人发现了成捆卷起,大部分已经腐烂殆尽的,用稀碎的莎草纸与羊皮写成的死海文书。
这些用古希伯来语写成的古老经卷,远远超出了一个牧羊人所能理解的范围。于是,他抛下自己失踪的羊群,回到戈壁外的市镇,向人们讲述了自己的发现。
再于是,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希伯来人的后裔,纷纷赶到了这里,想要解读自己古代先知所遗留下来的神启。虽然这其中并不包括此时的赫兹尔,尽管他也是两千年前先知后裔的一员。
只不过,与他们一同来到这里的,还有alb联军的坦克,弯刀,与炮火。
无数像赫兹尔一样的先知后裔,为了实现写在旧约中的古老预言,加入英国人,美国人,苏联人的军队,为了与他们契约之地毫不相干的遥远殖民地奋战。
战争中,赫兹尔不是没有想过,那些远在欧洲腹地,身处奥斯维辛同胞们的遭遇。那时他曾想,如果他们能回到旧约所预示的契约之地,他的儿子女儿,他的子孙后代,便再也不用忍受这种寄人篱下,为人驱策的苦难。
那时,无数个年轻,强壮的赫兹尔,为了一个写在旧约中两千年的预言,葬身在北非的黄沙下,葬身在诺曼底边北海的苦水中,葬身在东欧腹地乌克兰草场里,葬身在太平洋深处荒凉的孤岛上。
在纽约华尔街,在莫斯科红场,在伦敦西敏寺,无数体面精明先知后裔,用债券,支票,资产,以及为数众多个赫兹尔的鲜血与性命,换回了战争的胜利,也换回了一个预言即将实现的希望。如今,圣城的哭墙就在赫兹尔脚下不远,相比那些连一捧骨灰都没能留下的同胞,赫兹尔无疑是幸运的。
只是,当他真正置身于旧约所示的契约之地时,赫兹尔却感受不到一丝兴奋。
他从没有想过,这片所罗门王所建立的先知国土,两千年后的如今,却是别人繁衍数百年的家园。
1947年11月,由英国提请,战胜各国一致同意的联合国第181号决议正式通过,以色列国将在所罗门王建立的故土上正式复立。希伯来人的后裔历经两千多年的离散流浪,终于回到自己的应许之地。
同月,早在旧约成书之前写成的死海文书,在圣城耶路撒冷以东不到300公里的荒凉戈壁中被发现。随之而来的,同时还有一场企图将赫兹尔复国梦想彻底绞杀的残酷战争,以及另一个将在2015年成为现实的最终预言。
此时的赫兹尔,只想找到一块可以遮风避寒的硬石板,倒掉靴筒里硌脚的沙子,再给自己的水壶装满朗姆酒,一路避开在边境游荡的alb斥候,早点把身边这些人心心念念破陶罐带回耶路撒冷,千万不要出任何岔子。
至于这些破陶罐里装了些什么,他没兴趣,也不想知道。
在赫兹尔眼中,alb人的联军并不比当年隆美尔的装甲集群更可怕。只不过,alb人绝对比当年的北非德军更恨他。
与他同行的年轻人大部分都拥有显赫的姓氏,几乎全部来自三一学院。他们虽是赫兹尔的同胞,但几乎与赫兹尔没有任何共同之处。
一路上,他们不停在用赫兹尔听不懂的古希伯来语讨论些神启,预言之类的东西,对赫兹尔总是视而不见。
对他们来说,一个北非英军的退役士兵完全不足以提起他们的兴趣,如果不是此时与alb人的冲突日趋激烈,他们完全想不到让赫兹尔与他们同行的必要。
alb人对死海文书或许有所耳闻,但他们对这些旧约的前身似乎并不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只是出现在此地的所有希伯来人,他们要的只是侵犯他们家园的敌人的命。
漫天黄沙的尽头,渐渐出现几座被风沙侵蚀到斑驳不堪的绝壁,赫兹尔知道,那便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库兰遗址。那个不知名的牧羊人所回报的发现经卷的地点就在那里,只是想要到达那里,却并不那么容易。
库兰遗址靠近以约边境,在遗址东侧,正不断集结着alb的数万联军,准备夺回三教共同的圣城耶路撒冷。
更何况,所谓边界,只不过是一个刚刚成立没几年的联合国画在地图上的虚线,对alb人来说,无论边境两侧,都不应该是赫兹尔可以涉足的土地。
赫兹尔心里明白,眼前的冲突仅仅只是一场战争的序幕。边境西侧,从世界各地源源不断来到这里的希伯来人,携带着从西方而来的武器,财产,和家人,整兵备战,与东侧alb人不断集结的几万联军遥相对峙。
而战争还没有一触即发的原因,只是因为驻扎在这里的英国军队,还没有完全撤走。
谁也不知道战争的结果将会如何,尽管预言写在旧约里,但旧约里毕竟没写,仅靠几千没有武装的退伍士兵,如何抵挡数万装备完整的alb正规军。
谁也不知道保存死海文书的库兰遗址在开战之后将会如何,也许置身于双方对峙的炮口中间,这些尘封了两千多年的古老经卷将会在第一轮炮击中化为粉末。
糟糕的时间,糟糕的地点,糟糕的发现,糟糕的预言。
赫兹尔并不明白,从那个无名牧羊人揭开陶罐泥封的那个瞬间,之后的一切,便都是注定的了,包括他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