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度，万物之规则也。
  降妖天师的法度，是借取这天地之间最玄妙的力量为己所用。
  穆青松五岳诸正道法精深，但若无五岳神祇真性为根本，则一切休提；雷开家传阳明大魁，若无北斗神明神性高垂，也毫无意义。
  天地的力量何其浩大，借用天地的力量，就例如泛舟水上，登高于山；一个不慎，就有可能被大浪打翻，跌落深渊。
  雷开和应冰尘之间的誓言有多强大，则违背誓言引起的后果就有多恐怖。
  猛然间风来，草原之上草浪如奔涌的潮流，大榕树剧烈摇晃着，树叶脱飞，飚扬无穷远处。
  内心之中的压抑和恐惧越来越浓烈，雷开和应冰尘紧紧抓住大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因为它们头顶的万顷黑云，已经压下来。
  仿佛藏着巨龙的黑色深渊，里面搅动的紫色电浆就是巨龙虎视眈眈的双眼。
  “怎么办！”应冰尘大吼一声。它实在没想到，在这个大阵之中，天威也丝毫无法阻隔。
  “我也不知道啊！”雷开急声道，他思绪极力运转，想要找到脱离险境的方法。
  “来来来，好哥们，我给你擦一下脸，你瞧你脏的！”应冰尘想要故技重施，效仿他们当日所见之时差点引起劫数时的做法，插头胡乱地在应冰尘脸上抹来抹去。
  “我也给你擦擦，好兄弟！”雷开扯下半截袖子，也开始用力抹去空调上的灰尘。
  “你太用力了！”雷开才擦了几下，却不得不低头挥开应冰尘的插头，这哪里是擦脸，这是甩巴掌吧？
  应冰尘实在太紧张了，用力过度也能理解，但是不是也有报复的意图在里面？雷开真是忍不住这么想。
  “怨我？怨我咯？你要是有本事叫我凝聚真形啊，自己没能耐别叽叽歪歪好不好！”应冰尘也怒从中来。
  “你这个二五仔活儿干的少，要求倒挺多啊！”雷开也怒道，“你这么优秀，自己凝聚真形啊，到时候爱救什么广郁君也自己动手！不要动不动就：雷开，帮我个忙，我不是你爹啊，凭啥帮你！”
  “我才是你爹！你去死啊！”应冰尘就听不得广郁君的话题，愤怒之下脸也不擦了，电源线顺势下滑，勒住蕾开的脖子就大喊大叫。
  雷开也用半截袖子死命要塞上应冰尘的通风管道。
  轰隆一声，万物震动。
  漆黑的天色刹那间一片刺眼的光明。
  天雷落下了。
  “不会的！”雷开被电源线勒得满脸通红，慌忙要和应冰尘分开，但一人一空调缠得死死的，哪里能分开，于是他瞪大满是血丝的眼睛在心中呐喊：“这片草原这么大，头一个雷一定不会落在这里啊！”
  “不在这里，不在这里，不在这里！”应冰尘也惊恐地大喊。
  但是……想想一片空旷的草原上，只有一棵树。
  就像高高举起的避雷针在大喊：来劈我啊！
  纯白刺眼的电浆从黑云中呼啸而下，气势万钧，轰然打在大树之上。
  “这下，是真的要完了！”一人一妖同时绝望。
  沐浴在纯白微紫的电浆海洋中，雷开和应冰尘都死死闭上眼睛。
  据说在临死之前，人会回忆起曾经历经的过往。
  如果说有什么，在雷开的过往中唯一且不可忘怀，那就是。
  父亲。
  他仿佛在周天辉煌的雷电海洋中看到了那个中年男人。
  那个对他生命最重要的人。
  雷开伸手，想要勾住父亲的手指，然而什么都没有勾到。
  他只触及到一片朱红色。
  雷开睁开眼睛，头顶是万丈雷渊，愤怒咆哮，然而却有一层薄薄的朱红色印痕横亘在雷渊与他之间。任凭雷霆的力量如何汹涌，都无法击穿这一道小小的印痕。
  “父亲……”雷开喃喃道。
  “你叫我？”应冰尘此刻也从沸腾如粥的临死思绪之中醒悟过来，第一时间就听到雷开的呢喃。
  转眼，它就看到了拿到朱红的痕迹。
  盯着那一点抵御万般雷霆却宁静恒定的朱红，应冰尘的内心复杂。
  就是这一抹红色，阻隔了他与广郁君的相见，应冰尘恨不得将其彻底毁去；但此刻，也是这一点朱红色保护了他们。
  “我们……活下来了？”应冰尘轻声道。
  “不……”雷开摇摇头。
  “降妖天师，师法自然，借助天地法度，自然是无法与天相争的……”雷开抬头望着咆哮的雷海道，“咱们彻底违背了借助天地法度而定下的誓言，那么反噬的力量必然会将我们彻底吞没。”
  “所以，天地之间的神明，都是这般小心眼吗？”应冰尘喟叹道。
  “大道无情，天地间的神明，本就没有豁达大度与狭隘偏邪的说法……”雷开叹口气道，“誓言就像大河之上的堤坝，你建立它用来达成自己的目标，一旦决开，洪水自然奔涌而下，这就是天地的道理。”
  “小心眼，大心眼，那一直只是我们。”雷开轻声道。
  应冰尘不语。
  此时，万顷黑云之中的第二道雷霆，终于也落下来了。
  更加汹涌，更加狂暴，电浆奔流，以至于雷开只能看见无穷跳跃虬曲的耀眼颜色，其余一切都不能目视。
  躲避在印痕的庇佑下，应冰尘忽然道：“我们都要死了，雷开，我问你，妖怪是不是天生都该死，天生该被降伏？广郁君到底做了什么？”
  雷开看着应冰尘，应冰尘忍不住将自己见知的一切都讲出来。
  它如何闯入大阵，如何和广郁君相逢，如何分离，看着女妖带着对人世间的一切憧憬走出山林。直至最后，被镇压大阵之下。
  “如果你问了别的降妖天师，或者是穆青松这样的家臣，他们一定都能给你一个明确的答案……”雷开想了半天，却没有自己的答案，“你要听听我经历的事情吗？”
  雷开从进入大阵的大火开始，朗泉城的覆灭，到穆青松为了镇压广郁君，连最亲近的妖怪护法，乃至于全族性命都毫不顾惜，最后彻底成为残阵的一部分，自己的命也不要了。
  “应冰尘，你口口声声要救你的小郁出来，可是她屠灭十数万人，这是我亲眼所见，你叫我有什么理由帮你将她放出来？”雷开盯着应冰尘道。
  “这……不会的。”应冰尘半晌无声。
  这时候，第三道雷霆已经落下，朱红色的印痕终于颤抖了一瞬，虽然很快平静下来，但雷开与应冰尘都能想到，这枚印痕的极限快到了。
  “当初小郁下山，以寻觅昆冈灵山的理由游历人间，据说有六十年……”应冰尘想了想道，“但之后我再见她，她已经被一位降妖天师重伤濒死，我无法将她救下，眼睁睁看着她被镇压大阵之下。”
  “她下山绝然不是为了祸乱人间，那时候，她又因为什么被降妖天师追杀？”应冰尘盯着雷开道，“如果没有镇压八百年的仇恨，她又怎么会做出这般极端的事情？而你从大阵金针落下之后，她为什么又出手将你救下来？”
  “在那个时间段，我并不在这片阵法世界之中，手中掌握有我法力的，只有小郁，那是我赠与她的一缕信物。”雷开道，“她若是十恶不赦的人，为什么要救你？她只是念着我问过的一句话，就君子一诺，从不相辜……”
  雷开无声。
  这时候，第四道雷霆落下。朱红印痕开始剧烈抖动。
  “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应冰尘忽然哽咽道，“小郁，她到底还活不活着？”
  “她……”雷开很想说，广郁君还和穆氏精魂纠缠于眼前的榕树之中，但他知道应冰尘的意思。
  两个人所讲的零散片段，勉强可以凭借为一个完整的故事。
  许久许久之前，一直对人间十分好奇的广郁君，遇到了应冰尘。在应冰尘描述的万千气象之下，广郁君毅然下山去看尽美好的人间河山。六十年以后，寻觅到昆冈灵山的广郁君却重伤逃回来，再度来临的应冰尘未能将她救下，被不知名的天师镇压。被镇压大阵八百年的广郁君历经了穆氏四代的监囿，终于接着灵机散逸的机会霍然发难，想要凭借十数万人的精血化为妖力冲出大阵。原本打算用大阵的彻底崩溃与广郁君同归于尽的穆青松却遇到了雷开，他欣喜若狂之下以阳明大魁真传天师的力量将广郁君一半真身击碎，虽然一举翻盘，却大阵残破，未尽全功。穆青松知道广郁君终有一天还会再醒，便打算吞掉自己的三只妖怪抗衡，可惜在山岚的算计下功败垂成。而当七十年后雷开再次来到这山林的时候，再无它计的穆青松已经以自己与全族的性命化为大阵的一部分，和广郁君彻底融为一体，永世镇压。而在此时，应冰尘与阵下的广郁君相见一瞬再度分别，之后便第一次，于阵法中遇见了雷开。
  在这个故事中，雷开和应冰尘的分别出现在不同的时间点上，前后交错，时空混乱，匪夷所思。
  按照雷开父亲的说法，广郁君这棵榕树妖是存在的，而真实世界中的村落证明穆氏一族也是真实存在过的。
  人是无法改变历史的，那么，雷开和应冰尘经历的一切，会是真实的吗？
  他们经历的，到底是什么？
  这时候，第五道雷霆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