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青松背诵的声音结束了，大树陷入沉默，风泠泠从远方而来，草原绿浪翻腾。
  雷开等了许久再没有声音，下意识站起来。
  “你……还在吗？”他试探着去问那不知道是不是穆青松的声音。
  没有回应，雷开叹了口气，用手去触摸大树褶皱的树干。
  “岁末，旱魃出，吴越大旱，江不能浮舟楫，木枯槁无片叶，田园荒芜，民易子相食。”忽然，穆青松的声音再次响起，但这次不再是五岳诸正的道法，而是一些记录。
  “初春，钱塘水起，逆反时节，白练生于潮中，鼓弄万丈波涛，城郭尽毁，流离失所者十万。”
  “再春，五谷成妖万众，中原繁华，尽成灰烬。齐鲁之地，白骨遍野无人收拾。”
  “更秋，晋静公拜望昆冈灵山，以故诏请五岳诸正真传天师。然当年，奉剑妖君化身入晋，决晋水没晋阳。数月，三家分晋。太叔故地，妖人不分。”
  雷开一开始还以为是听故事，但越越听越心惊。他想起了穆青松曾经说过的话。
  如今神州陆沉，天下都陷入大妖的动摇之中，一个广郁君算什么？这亿万里的土地上，还有无数个广郁君，它们不止三星，还有四星！甚至还可能有五星隐于天机之中，或替身与人间王朝之内，生灵涂炭，流血漂橹，千里无人烟，万里无城郭，一死何止百万千万！
  “可是……可是这些是真的吗？”雷开有些困惑。
  神州之人最重历史，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都载于史册，就算有春秋笔法，但正史野史百家各述，如果历史上真的有这些事情，怎么他从来没有听过？
  雷开由不得继续往下听。
  “每春，淮山阴雀，乐以人肝胆为食。每遮天蔽日而来，过处黄土尽赤。”
  “又夏，赤额并伥鬼千百倾巢出王屋山，生啖人肉，吸食骨血，并婴孩不能免。髑髅入渊，填平山壑。”
  “又秋，楚王为四星大妖所侵吞，以妖形立国都王城之上，百臣皆死，万众坑没，楚国大乱。”
  雷开简直不敢想象这些画面。
  在穆青松的平铺直叙中，发生过的一切就这般直白地展露在雷开眼前。
  那是一个人类文明全面败退，妖物彻底登上食物链顶端，将曾经的大地主人踩在脚下，肆意凌虐，以为食玩的时代。
  雷开继续往下听，然而不久，穆青松的声音再变。
  “何氏，五岳诸正降妖天师家臣也，剿冬青，镇沙玉狐，后族灭。”
  “赵氏，五岳诸正降妖天师家臣也，败六盘石妖，镇黄额一族，族灭。”
  “程氏，真霄万象降妖天师家臣也，镇守吴越，四斗大妖白练，终阖族俱灭。”
  妖物肆虐，自然有反抗的力量，然而……在穆青松的言语中，降妖天师家臣节节败退，他们舍身往死，然而不能扭转局势一瞬。
  “穆氏……”穆青松终于讲到了自己的家族。
  “五岳诸正降妖天师家臣之首也，辗转千里，降黄河妖鲤一族，平太行森柏一族，镇楚地子规之乱，然为妖楚王以抗王命，以举国兵卒刃向……”
  “万矢飞星，滚石檑木，眼前百万之众，皆同类也。穆公讳望阵前束手，于孤山泣血而死。穆氏族灭。”
  “……”雷开听之无声。
  在为人类的存续而浴血奋战之时，被自己的同类围在孤山之间，不忍兵刃相向，这五岳诸正降妖天师家臣之首的穆氏族长，最终悲恸而死。
  雷开惘然。
  “你现在可知道什么是责任？”穆青松的声音传来，清晰而又沉重。
  这声音背后，是无数冤魂在哭泣，是万千生命的悲鸣。
  “你……”雷开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他定了定神道，“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穆青松已死。”那声音没有理会雷开，继续道，“这些话，以你当日引七星雷霆留于广郁君灵性中的阳明大魁之印痕为本，历经七十年，我吞尽穆氏旁氏一百二十一人性命血脉而留存。”
  “什么？！”雷开大吃一惊，他在这村落之中没有见到穆氏后人，只是因为……他们都被穆青松吃掉了？
  可是自己留下的印痕？自己从来不曾在阵法中留下什么印痕啊，那日借助父亲的力量拨动北斗，这种法门也不可能留下印痕啊。
  “穆氏十数代精血尽在此处，既有留言与你的想念，但更为了永生永世镇压广郁君。”穆青松的话继续响着。
  “如果穆氏的阵法不够，穆氏的道术不够，降伏的妖怪吞尽也不够，那就让穆氏旁支阖族上下，来完成这个任务！”
  “侥天之幸，我在临死前发现了这枚印痕。”
  “广郁君能以人精血为妖力，穆氏又为何不能以精血为法力？”
  “穆氏后人，即便限于灵机再不能修行道法，但世代修行血脉，又岂无碧血丹心于其中？”
  “此后，在此树木中日日煎熬哀嚎的穆氏冤魂不散，广郁君，一日不得超生。”
  雷开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天生人性为善，若非族类存续，谁愿为冷血之人？”穆青松道，“你是如此幼稚懦弱，你对妖类心存善念，是因为你乃雷氏一脉。你们高踞天外，自然永远冷眼人间。”
  “我不知道在雷氏天外，你们有什么样的生活，如何与妖怪相处，但……”
  “天下之妖尽向自由，然妖之自由，便是人之地狱。”
  “雷氏一脉，总归是神州之人。”
  “收下我的道统，去做你该做的事情，担起你的责任。”
  “虽神州陆沉，但人之智慧与文明，必然永存。有朝一日，你若能登临昆冈灵山，请告知五岳诸正真传降妖天师岳氏一脉……家臣穆氏叩首，未曾辜负尊主的托付。”
  穆青松的声音就此断绝。
  雷开惘然无声。
  风起如潮，大榕树上风尘剥落，露出一枚鲜红的印痕。
  阳明大魁的印痕。
  “父亲的印痕？”雷开只一看那印痕的模样，当即大吃一惊。
  ……
  没有树木，没有山野，没有天空，也没有大地。
  这里是亿万金色线条反复缠绕而成的黑暗世界。
  应冰尘大声呼唤着，寻找着，但是一无所得。
  “小郁，你在哪里？”声音在空寂的世界中激荡起一阵阵的回音，越发显得这世界寂静。
  无数金色线条从眼前划过，他们交织碰撞，在每个节点聚散出起伏的山峦模样，变化出聚散的水流图景；这些景象又在线条的错开中消失于黑暗。
  “这……是镇压小郁的大阵，我走到了阵里面。”应冰尘终于反应过来。
  无论他和广郁君曾经有过怎样的时光，但在雷开的描述中，榕树妖最后是被镇压在大阵之中的。
  “可是，小郁在哪里？”望着眼前起伏变动的线条，应冰尘没有去理会这降妖的大阵为什么没有对自己产生一丝一毫的压制力，只是眺望着，寻觅着。
  “这样不成……”应冰尘想着，“我对阵法一窍不通，没头苍蝇一样乱闯肯定一无所得。”
  这时候，正好一道金色线条从应冰尘眼前划过。
  一咬牙，应冰尘追逐着这条金色线条开始飞驰。他坚信，既然是镇压广郁君的大阵，那这阵法中的一切玄妙最终都会朝着广郁君而去，只要跟随这些莫名的力量和法度，他终究是会找到女妖的。
  然而大阵的变化何其复杂，只追逐出几步，这条金线就变化为数条，扭曲盘绕，让应冰尘找不到方向。
  气急之下，应冰尘腾起冰风暴，想要将那些飞驰电掣的线条冻结。但就像是两个世界的镜像交错，妖力从线条之间划过，一点儿水花也没有。
  应冰尘有些气馁，但想到女妖看向自己的眼睛，它再次追逐一条金线而去。
  一条，两条，无数条，应冰尘在这金线交错的黑暗阵法之中逡巡了许久，可他依旧无法跟上线条的迅速变化。
  但就在某一次要跟脱的刹那，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应冰尘……”那声音虚无缥缈，就在线条转折入虚无之后，便彻底消失。
  “小郁！”应冰尘大叫一声，慌忙间再追逐一条线条而去，但他听到了女妖的声音，心神散乱，来回往复居然连之间的节奏都不如。
  只这么一下，他的节奏再次凌乱。
  但有一次就有第二次，应冰尘最终还是再次抓住了机会！
  “数百年沧桑历尽，你终于还是来了……”女妖的声音在微笑，极为疲倦，也极为欢喜欣慰。
  “你听我说……”女妖的声音在一次又一次的追逐中断断续续，“这是以五岳诸正一脉家臣的阖族精血为力量和法度，以一枚阳明大魁印痕为阵眼支撑……”
  声音再次断绝。
  应冰尘愣了一下，阳明大魁印痕为阵眼？阳明大魁，自己虽然不精通，但跟随雷开一段时日，也知道一二啊！而且，他的法力根本，并不是什么冰霜风暴，而是电，从某种意义上说，和阳明大魁的北斗雷霆别无二致！
  便在此时，女妖的声音再次响起。
  “只需找到北斗真性所在位置……”
  应冰尘心中一动，他停下来开始再次观察这些繁复的线条。
  无论那些金色线条如何聚散变化，应冰尘只看其中交错出的点。
  抛却纷繁的变化，应冰尘眼中的千万道金线逐渐消失，变成了万点明星。
  如同星海。
  “是那里！”应冰尘只见一个约莫的北斗星辰模样形成，当即放出一道电流。
  如同万川归海，这道电流顺着看不见的线路虬曲电射，应冰尘在刹那看到了尽头的广郁君。
  那微笑如同阳光穿过树叶般明媚且憔悴的女子。
  但随即，一道朱红的印痕横亘在他们彼此之间。
  就像一面红墙。
  “闪开啊！”应冰尘怒吼着，想要砸碎这堵墙。
  然而只是蚍蜉撼树而已。
  广郁君在红墙那边轻轻将手放在印痕上，雷霆丝丝，开始焦灼她的手心，但她不肯放开。穿过透明的红墙，广郁君眼眸柔柔地看着应冰尘。
  应冰尘伸出插头，抚摸在红墙之上，但它们的影子可以重叠，却永远无法真正碰在一起。
  “告诉我！我怎么才能过去！怎么才能接你出来！”应冰尘大声喊着，眼睛不能离开广郁君一瞬。
  “不成的。”广郁君微笑摇头道：“你能看到我已是侥幸，我……也只是想看看你。”
  “还要感谢你的名字……”女妖笑起来道，“如果我的真名还是广郁君，早在五百年前我就要被镇灭了……可是啊，他们不知道我的真名在离开山林的时候就不再是广郁君。”
  “而是小郁。”
  女妖一直没有忘记应冰尘，他愿意为了应冰尘更改自己的名字。但也因为如此，当年穆氏一族以百年为期想要降伏广郁君的目标终究破灭。
  真名，记载着妖怪的一切，也记载着广郁君的心。
  “为什么！”应冰尘几乎要流出眼泪来，“为什么你要被镇压在大阵之下！你从来没有害过人，你连山魈抓住的乡民都放走，你……”
  “应冰尘……”广郁君轻轻摸摸着红墙，就像抚摸着应冰尘：“不要想那么多，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很久？”应冰尘愣了一下。
  “是的，我遇见你以后，游历天下六十载，再被镇压八百多年，之后与穆青松一战沉睡再醒，又是七十多年被困，这几乎是千年的时光了……疑问，悲伤，愤怒，再多事情我也已经想通了，我永远出不去了，我，也不想出去了。”
  女妖在红墙之内，在万道金丝穿越的黑暗中轻声道。
  应冰尘愕然。
  “还记得你第一次见我时候，你那时心心念念想要做的事情吗……”女妖似乎也想起了当年的时光，忽然明媚一笑，“我帮你找到雷开了……”
  “什么雷开雷不开，我不在乎……”应冰尘悲声道，“我只要出来。这次我跟着你，咱们一起去看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很好……也很不好。”女妖摇头惘然，轻身呼唤道，“应冰尘……”
  “嗯。”应冰尘忍着悲伤回应。
  “不要轻信人类。”女妖道，“你是个妖怪，你要自由的话，不要轻信人类。”
  “什么？”应冰尘疑惑道。
  “回去吧……”女妖最后道。
  女妖深深地望向应冰尘，轻轻开口：“好好活着。”
  “要自由。”
  红墙的颜色渐渐深沉，将两个人的目光隔绝。
  “不要！”应冰尘怒吼一声，席卷而起的妖力尽数化作雷霆想要把这堵无情的墙击碎！
  然而降妖天师的法度，偷偷换取一瞬相见已是难得，又怎容妖物放肆？
  应冰尘只觉得雷霆反击而来，浑身一阵电流奔涌，这次再没有它收纳雷开雷力时候的悠然。
  森严的法度，带着擢降天下一切灵性的威严，将应冰尘深深从有灵妖物的阶层狠狠打落。
  也许只要一瞬，它就要重新变成一台无知无觉的空调。
  但应冰尘终究不是大道纲中的三百六十万种妖怪，它被雷霆狠狠激荡出去，就像当初被打出大道纲一样。
  当应冰尘在混沌之中醒来，它正在一棵树下。
  一片绿浪翻波的草原之上，唯一的一棵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