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依旧。
  雷开在林间不断穿梭前行，他终究还是再次进入井水之中。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雷开骤然发现自己迷路了……
  树木林立，草叶繁盛，分明依稀还是那片山林，但总觉得有些什么不同。雷开拨开野草看到了一块巨大的岩石。拂去多年积累的落叶青苔仔细观察，雷开忽然想起这是什么了。
  这是一大块朗泉城的残骸。他就身处于朗泉城所在山间平原之上。
  时间是最强大的力量，原本矗立平原的残城，在日升月落中渐渐颓圮，渐渐被植物覆盖，被风雨侵蚀，如今已经散落成碎片，静静沉睡在葱茏草木之下。
  几分钟才过，但对于这个奇异的世界，不知道恍恍多少岁月了。
  雷开愣了一下，这种时光错觉让他有种不真实感，但见了朗泉城遗址，他终于能沿着记忆中的方向，往穆青松的村落而去。
  一路上，原本有的山道都被草木封闭，着实废了老大的功夫，才再次走到那个村庄之中。一个人都没有，这个村落终于呈现了和雷开于外面世界所见的村落一模一样的状态。
  被遗弃于时光的角落。
  沿着石阶往上，雷开不由得走到山巅。
  外围的建筑都不见了，只剩下那间小小的祠堂，还有永不会干涸的井。
  但雷开的眼神只在这些熟悉的场景上一瞬，就不由得将视线看往看去。
  只因为，天地已不同。
  不同于很多很多年前，这里有广郁君本体参天，如若碧玉云山；也不同于再后来，天雷降下，一片漆黑的枯树森林。
  此时，这里是芳草萋萋的山顶平原。
  天空旷朗，白云层层飘过，微风吹来，平原上的草起伏不定，如同波浪层层。
  只在最远处的地平线上，有一抹孤立草云之间的绿意。
  雷开沿着草浪前行，直到走到绿意之下。
  那是一棵大树，数人合抱粗细，郁郁葱葱。虽不如当年的高广震撼人心，但生机勃发，静谧于草原之上，阳光从层层叠叠的树叶间落下细碎的金色。
  许多许多年之后，榕树还是生长出来了。
  ——这一小时，或者说这片世界中的无数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雷开心中充满了疑惑。青苍部的妖怪生命力旺盛，榕树历经多年再泛生机，那么广郁君呢？她还在吗？穆青松呢？穆氏一族的村民呢？
  “终于……等到了你。”树木摇动，发出了悉悉索索的声音。
  有水痕从斑驳的树皮上流淌而下。
  是眼泪。
  雷开听出了那个声音，那个混沌中勉强清晰的声音，那在无数年的寂寞枯槁中等待到消弭了神志的声音。
  不是广郁君，是穆青松。
  “怎么会这样……”雷开愣了，穆青松的声音为什么会出现在广郁君的本体之上？
  他，等了自己这么多年吗？成了这副模样，也是为了等自己吗？
  “你没有忘记你的……”那声音缓缓发声，就像迟暮的老人，他忘记了许多事情，“你的……”
  “责任吗？”雷开不忍看穆青松这般模样，轻轻开口提示。
  “是的，责任。”仿佛这两个字唤醒了穆青松古老的记忆，“责任，是的，责任。”他重复着。
  “你还……活着吗？”雷开忍不住问道。
  苍老的声音含糊不清十分缓慢，他什么都没有回答，他只是开始背书一样念出一段又一段的古老语言。
  “夫道本虚无，因恍惚而有物气，元冲始，乘运化而分形。”
  “精象玄著，列宫阙于清景；幽质潜凝，开洞府于名山。”
  “这是……”雷开心中一动。
  这些语言对他而言熟悉且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这些文字表述的意蕴，自己听过不知道多少，这是降妖天师的道统经文。一个凡人如何上窥天机，摆弄阴阳，成为参悟玄机无所不能的降妖天师，必然要通过这些描绘了天地法度的玄言妙语。
  这在雷开所知的历史中，是每一脉降妖天师的根本，是他们保守千万年的秘密。
  陌生是因为，这些文字描述的，分明不是阳明大魁一脉的法统，通过自己依稀的见知，雷开已经知晓，这是五岳诸正的道统经文。
  “为什么？”雷开深深震撼，为什么穆青松会开始讲述这些？
  “元皇先乎象帝，独化卓然，真宰湛尔，冥寂感而通焉，故得琼简紫文，方传代学；琅函丹诀，下济浮生。”
  然而穆青松平铺直叙一般的话语已经继续下去。
  雷开忍不住听下去，但越听越是惊心。
  这是五岳诸正一脉的根本奥义，若非五岳诸正一脉的正统天师，和他所隶属的核心家臣，万万不会外传。这不是雷开应该接触的，也不是穆青松有资格传授的。
  雷开下意识就要走开，他对自己降妖天师的身份有所自重，那也就要尊重别的降妖天师真传道法。
  只是那声音没有停止，即便雷开走得老远，依旧能听见这刻板的一字一句映入心间。
  直到雷开重新走回颓圮的村落，那声音才约莫不可听闻。
  雷开不明白穆青松的做法，这样算不算是背叛自己的家族，背叛五岳诸正正统？
  这么一想，雷开就忍不住去看那间祠堂，看那祠堂里面，层层叠叠的牌位。
  雷开心中颇有感慨。
  穆氏一族这一支旁支，为了镇守关着广郁君的大阵，将世世代代的岁月都投进这封闭的山林之中，一代两代无穷代，他们到底为了什么？
  这就是降妖天师的责任！你必须做到！
  雷开想起了穆青松当时嘶吼出的那句话。
  这句话在雷开看来，不过是一个小时之前的事情。但对于穆青松一族，已经不知道用多少年的岁月来验证了。
  如若不信，就来看矗立着的，歪斜着的，数百个牌位。
  雷开走进那祠堂。
  一层层的牌位落满灰尘，许多已经腐朽。穆氏历代的族人都在此处，远比雷开当日所见的多。
  时间，果然过去了太久。
  雷开心中一动，从上往下看，在第四层中，一个牌位赫然在列。
  穆青松。
  雷开吓了一跳。穆青松已经死了吗？这很荒谬，明明一小时之前，穆青松还在他面前与山岚生死相搏，拉着自己的衣角状若癫狂，现在能看到的，却只是一个尘封的牌位。
  那么……从榕树上传来的穆青松的声音又是什么？
  雷开奔跑回大树下。
  那声音还在持续，一字一句。
  “诚志攸勤，则神仙应而可接；修炼克著，则龙鹤升而有期。”
  “你是谁？你是不是穆青松？你不是死了吗？你在哪里？”雷开一连串地问道。
  “至于天洞区畛，高卑乃异；真灵班级，上下不同。又日月星斗，各有诸帝，并悬景位，式辨奔翔，所以披纂经文，据立图象，方知兆朕，庶觌希夷，则临目内思，驰心有诣，端形外谒，望景无差。”
  但那声音只是继续往下说着。
  雷开本不在听，但却下意识听到日月星斗，各有诸帝一句，这和他阳明大魁的道统经意暗自相合，雷开锤炼道法多年，此刻听到此处，由不得他继续听下去，并沉寂其中。
  不知道多久之后，雷开从玄虚莫名的状态之中醒过来。
  不是因为经文讲述完毕，而是因为接下来的内容，他已经完全听不懂了。
  这声音并非是在授课，而是在死板地背诵着经文。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雷开喃喃着，这话并不是问句，而是自言自语，因为那声音根本不会回答。
  雷开已经想通，这些经文，就是穆青松要背诵给自己的，一开始的问话就说得很清楚：终于等到了你。
  雷开叹口气，坐在树下，听着草原云海，孤独树下的经文声。
  现实世界中，五岳诸正一脉的道统已经彻底断绝。
  在这阵法之中，穆青松吟诵的这些，也许就是五岳诸正的绝响，就算自己不打算越过道统的禁忌去图谋些什么，但也许记载下来，也能为往圣继绝学，不让无数年前，无数代人的心血彻底飘零，不让穆氏一族千百年的付出无人知道？
  无论这付出，是宽容皆爱的，还是冷血残酷的。
  日升月落，雷开不知道在树下听了多久。
  一开始，他还依稀能验证自己家传的经义勉强验证那些高深的内容；渐渐的，他只能勉强听懂字句的内容但已经不明白其中的真实含义；再后来，他连句子本身在描述什么都不知道了；到了最后，他连那些句子都已经记不住，那声音似乎只是在发出没有意义的随机内容。
  雷开一开始以为，这是因为这些内容太过深奥。深奥到大道不言的地步。
  是的，内容确实深奥，但人类文字的传承，从来不是通过玄虚的方式，作为一个降妖天师，雷开深深知道降妖天师的道统到了高深处，可以艰涩，可以繁复，但绝没有任何故弄玄虚的成分。先人恨不得用最精确的方式，最严密的体系开解释这天底下最震撼人心的力量，大道不言，那只是人们对自己不能理解的事情的妄言。
  大道有言，且鞭辟入里。
  那为什么穆青松的背诵到了最后已经没有了言语的模样？雷开只能认为，到了这个地步，连穆青松也无法理解更高层次的道统敬义，因为他毕竟是家臣不是正统天师，他所学再精深也有限。
  还有一个原因，雷开从穆青松磕磕绊绊的言语中猜测出个大概。
  雷开叹了口气，这个原因就是。
  等待的时间太久太久，穆青松任由万般执着，这些内容。
  他也开始渐渐忘却。
  天地无情，时间，才是最强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