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郁君离开了。
  山林一片寂静。
  因为受广郁君庇护的妖怪们都走了，一半散了，一半跟着广郁君走了。
  蛤蟆妖怪据说要去投奔远方的表亲，落泪许久，他当时对应冰尘道：“你也离开这里吧……妖怪各有各的地盘。王离开，这里很快会被别的三星大妖占据，那些妖怪可不像咱们的王那样性情疏淡却好说话。”
  而山魈们和三只萤火菌，自然跟随广郁君。相处许多时间，应冰尘勉强听懂了山魈的吱哇乱叫，聪明的她们想跟着广郁君，是因为应冰尘说过，这世间的人审美并不一样，在某些国度，也许山魈这样的就是美人。她们很想当美人。
  而萤火菌的话就简单明了多了：“我们三个，都是因为王修炼时候的气机熏陶，最后才诞生了灵智，和别的萤火菌不同。你讲的人间故事里面，妖怪是会懂得报恩的，我们怎么能让王一个人孤单，在人间，我们要当懂得给王端茶倒水的仆人。”
  妖怪们各有各的想法，应冰尘是不在乎的。
  他只是静静看着广郁君，而广郁君则捧着下巴，坐在树下看着妖怪们鸡飞狗跳收拾家当出神。
  那出神的眼眸中，只有以后的大千世界。
  没有应冰尘。
  “你看，这么多妖怪出现在人间，那会是十分骇人的。而且我和你讲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应冰尘涩声道，“你不如留下来。”
  广郁君笑了笑，她纤细的手指捧起一个梳妆匣，翠绿颜色，以应冰尘如今的审美看起来，也不朋克了，十分精致，适于闺阁。
  “我将妖怪们都藏在盒草之中，必要时候再放它们出来透透气，不会叫人发现的。”如今的广郁君，笑容多了很多，明媚且活泼，不再像那静静沉思于山林之间的疏淡女子，“至于你的故事，我真的很想听下去。朱丽叶和罗密欧最后在一起了吗？梁山伯和祝英台呢？那那个妖怪白素贞和许仙呢？我最喜欢这个了……他们最后一定是在一起了，对不对？”
  看着广郁君的眼神，应冰尘说不出话来。
  “你这样子……是不想让我走吗？”广郁君看着犹犹豫豫的应冰尘，低头一笑道，“不若你再给我个理由啊，让我留下的理由。”
  应冰尘没意料到广郁君也会有这种话语，嚅嗫着半天吐不出一个字，就在广郁君要忍不住笑的时候，它才慌忙倔强道：“你说你会遇见雷开，你不能走，没你我就找不到雷开了。”
  即便是这种会被人打死的理由，广郁君依旧微笑：“你跟着我走也可以，说不定在漫长的路途中，你在不经意之间就会遇见他。”
  应冰尘十分意动，然而他很快意识到，雷开进入阵法绝然不会离开广郁君的本体太远，到外面的广阔世界中寻找雷开，那是南辕北辙。
  “也是啊，外面的世界说不定很危险。你说那个雷开是降妖天师，降妖降妖，说不定他就会降伏我。而且你说他心肠歹毒，卑鄙无耻，毫无底线，或者我应该呆在这里更安全一些……”广郁君瞧着应冰尘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道。
  “不会啊……”应冰尘下意识道，“雷开是很没有底线，但也算个不错的人，我相信和他一样的降妖天师也不少，不，肯定比他都好。而且，你很应该去见识一下外面的自由世界，那里，真好。”
  广郁君静静看着应冰尘，看得应冰尘以为自己身上沾了灰尘，广郁君轻声道：“应冰尘，那我们，再会了。”
  广郁君转身，那浅绿色的裙裾就要消失在森林的浓绿之中，应冰尘忽然喊了一声。
  “广郁君！”
  广郁君回头，斑驳的阳光照耀在她身上，她的笑容如此宁静平和，却又绚烂夺目。
  “我一直想问，你……你就叫广郁君吗？”
  广郁君低头微笑，她头低得太厉害，应冰尘都看不到她的微笑究竟是什么模样，最后，她开口道：“是啊，妖的名字很多天生天定，我就叫广郁君。”
  “以前一直以为你是这森林之主，所以才称为君，没想到你就叫广郁君。”应冰尘道，“带个广字，又带个君字，总觉得是一种尊称，而且是个男妖模样。”
  “那你可以叫我小郁啊，我愿意的。”广郁君隔着阳光下的树木，在远处抬起头来。
  “我自己也会记住这个新名字的。”
  笑着和应冰尘摆了摆手，广郁君走了。
  再没有回来。
  寂静的山林中，空调静静立在那里，仿佛它才是一棵树木那样。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应冰尘恍恍惚惚想着。
  “没有啊，我是来找雷开的。”应冰尘想着自己进入这个阵法的目的，“我应该等着雷开。”
  “但是……”空调道，“为什么我感觉心空了一块？”
  “我有心吗？”
  不知过了多少日，空调似乎醒悟到了什么，它仰望着那棵沉默的大榕树，“我为什么最后会说出那样的话？小郁，我为什么在最后说了那样的话？”
  “不对，我那时候这么说似乎是有原因的。广郁君，真名……真名，阵法……”
  应冰尘颤抖起来。
  他全然忘记了一件事情，在雷开的描述中，广郁君是被镇压在阵法之下的。
  “小郁！”应冰尘怒吼一声，它飞身起来，仓皇往前，一头撞在林木之上爬起来就继续往前飞。
  然而哪里还有那抹绿色的身影。
  “小郁！”应冰尘大喊着，不断往前飞，一直往前飞。
  直到它恍惚间，从森林回到了漆黑的井中。
  千年如一瞬，昨日非昨日。
  “我……我回来了？”
  应冰尘恍惚了一下，它想也没有想，就要再次扎进了井水中。
  但他终究犹豫了。
  自己到底要干什么？去拯救广郁君吗？
  可为什么自己见到的广郁君没有被封印在阵法之中？即便广郁君被镇压在阵法之中，以自己的力量能帮上什么忙？就算自己能帮上忙，广郁君明显是雷开这类降妖天师的敌人，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在和雷开为敌？
  应冰尘心中一团乱麻，它慌乱间想要问一个人，向那个他唯一认识的人要一个答案。
  然而，夜色深沉，雷开并不在这里。
  “小郁……”应冰尘口中呢喃着，半晌，闭上眼睛落入水中。
  ……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古林之中，树木摇落，风起之时，绿叶纷落如雨。
  榕树是常绿植物，这般树叶飘零的模样可不多见。
  应冰尘担忧地抬头，整片榕林依旧郁郁葱葱，但是看不到广郁君的身影，它绝不会放心。
  徘徊于山野，逡巡于林间，往复来回，哪里会有广郁君的影子？
  “是啊，她已经走了。”应冰尘失落着，脚步渐渐走到了当初相会的地方。
  那颗巨大的榕树无声，应冰尘用电源线轻轻触摸这布满青苔的古老树木，轻轻将身躯一端靠上去。
  如果应冰尘有躯体，那是它的额头。
  ——这一分别，是否后会无期？应冰尘轻叹着。
  但为什么，为什么我觉得她还在？应冰尘心中总抱着一丝痴念。
  为了那个梦，应冰尘回头。
  他期望广郁君就在那里。
  绿叶飘摇，广郁君果真就站在那里。
  “你没走！你还在！”应冰尘激动起来，它往前飘飞一步，却又停住了脚步。
  广郁君还是广郁君。
  但她已经不是之前的她。
  女妖容颜依旧，但憔悴损、风尘覆盖，眼中写满了疲倦和深深的惘然。
  她望着应冰尘的眼神，不是当初的明亮清新，仿佛隔了千山万水，于记忆中重见依稀的故人。
  “你……怎么了？”应冰尘担忧地问道。
  广郁君没有回答，她往前迈了一步，这一步如此艰难，女妖随即踉跄在地上。
  “你怎么了！”应冰尘飞扑过去。
  女妖抬起头来，看着应冰尘，她张口要说什么，天际却有一道声音响彻。
  “五岳诸正，七月流火。”
  这声音没有任何情绪，似乎就是天地在发声。
  广郁君身后飘落的树叶于脑后时尚是碧绿如玉，落地后即枯黄。
  刹那间，苍郁的山林从春到秋，所有树叶全部转为金黄。
  女妖跌坐在属于自己的古林之中，静静坐在金黄色的秋色里，黄叶飞舞，秋风萧萧，她的声音终于吐露出口：“应冰尘……”
  淡绿色的衣衫就想要淹没在颜色鲜艳的金秋之中，她再无力立起身来。
  应冰尘上去用电源线抱起广郁君，女妖的身躯是这般轻。
  秋，并非只有丰收的满获，还有金风的肃杀。
  应冰尘只觉身躯一个冷颤，它当即惊疑：自己一个空调为什么也会感觉到寒冷？
  天空那发出声音的到底是谁？
  “走……”广郁君在它怀中艰难吐出一个字。
  应冰尘抬头望天刹那，转眼抱着女妖就走。
  在金色的落叶中飞翔，在秋风的萧瑟中飞翔，应冰尘见广郁君几乎要陷入沉睡，但不得不急声问道：“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天空那是你的敌人？你的妖怪伙伴呢？”
  “死了……”广郁君低语一句，她的眼神也如同深秋即将枯萎的树木一般。
  什么？应冰尘惊骇，广郁君是三星大妖，是谁有这般能力将她的伙伴全部击杀，让这女妖虚弱到这种地步？她……是逃回自己的山林之中的吗？
  空气越来越寒冷，古林之中的所有树叶，几乎在这呼吸之中全部落地。
  弹指时间，年岁流转，这是什么样的能力？应冰尘完全想不通，但它明显能感觉到，广郁君越来越委顿。
  因为这片山林就是广郁君的本体。
  应冰尘知道天空之中有个敌人。
  然而，至今为止，应冰尘都没有看到那个人！
  “葭月潜龙、腊月嘉年。”
  此时，天空之中又有声音传来，如同指令天地节气变化的神旨。
  寒风呼啸，冰雪渐来。
  广郁君的睫毛开始凝结霜雪，她呼出的每一口空气都落地成霜。她的神志越来越微弱。
  她快要死了。
  应冰尘怒吼一声，妖力勃发，猛烈的冰雪反扑上天，就像倒流的银河，朝向那看不见的敌人。
  这些雪霰冰晶瞬间冲塌上方的枝叶，露出天空。
  根本没有击伤任何敌人。应冰尘只看到那一块天空之中，繁复密集的金黄色线条凝聚成一个个图形符号，旋转周流，正恒定又缓慢地朝地面压盖下来！
  降妖天师！应冰尘从那气机中感受到了与雷开类似的味道！而此人，强过雷开一万倍！
  “你别怕！”应冰尘抱着女妖飞奔着，口中发出没有用处的安慰，“只要我们找到雷开！一切都会好！”
  “六十年……抱歉；我有生之年，无法帮你找到雷开了。”女妖面色已经白如冰雪，她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变成冰块落地。
  应冰尘顿了一下，但身后冰雪带着灭绝生机的寒寂已经压过来了。
  “但是，我找到……昆仑山了。”女妖轻轻朝应冰尘笑了笑，试图伸出手来触摸应冰尘。
  听出了其中的死意，看出了女妖脸上的落寞，应冰尘怒吼着：“不……不！”
  他只能全力奔跑。
  就像撞到了什么。
  应冰尘看到女妖跌出自己的怀抱，在漫天风雪中落下。
  她的手还伸出来，她终究没有摸到应冰尘。
  应冰尘的电源线甩出。
  只穿透了那层无形的水面。
  应冰尘，最后看到了那双风雪之中属于苍郁青山的眼睛。
  那双朝自己微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