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尽天明的山林之中，静卧着那片废墟。
  雷开看不见东方的明亮。因为猛烈的金色沙暴和浮动的白色雾气搅成一片，那是穆青松和山岚的战斗。
  偶尔见有尖利的锋芒，从这金白动荡中弹出，但也仅仅是一阵火花碰撞，最后都消弭在沙尘雾气中。
  相处九十年的主仆，彼此都太熟悉了。他们之间的每招每式，这些招式背后的千般变化，对方都了然于胸。
  雷开无法间入这场战斗，因为如此穆青松和山岚彼此交融，一道雷霆下去，根本不知道打到的是谁。而无论打到的是谁，另一方必然会杀了失去节奏的对方。
  但即便是现在，雷开都无法分辨自己应该帮助哪一方！
  “自由！你要用背叛换来自由！”穆青松的声音如沉郁的雷声，在沙暴雾气中传出来，带着无尽的愤怒。
  “有什么问题吗？”山岚的声音也响起。
  “在你接受征召，进入昆冈灵山之时，你就没有了自由！”穆青松几若在咆哮，“这是你作为妖怪和人类签订的契约！无论是生存还是死亡，永远没有背叛！”
  “那为什么呢？”山岚问道。
  穆青松没有回答。
  “看来你也不知道原因啊……”山岚哈哈大笑，“你这一生，从未进入过昆冈灵山，甚至你的父亲，穆氏旁支祖上的一切前辈，都从未进入过昆冈灵山！”
  “为什么我必须为你而死？”山岚冷笑道，“青松啊，给我一个理由！”
  “如果没有……”山岚冷声道：“那就请用你的鲜血见证我的自由！”
  苍白色的雾气在这清晨将至的天地间越发浓郁，天色反倒更加昏暗。随着这些雾气越发浓重，雷开却感觉到天际的某种感应更加清晰起来！
  雷开不由得抬起头来。
  天空什么都看不见。
  但似乎，穿越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他能清晰感受到天野之上的某些存在。
  高远，肃穆，千姿百态。
  那是星辰。
  雾气翻滚，逐渐散发出乳白色的光芒，这些光芒与天穹之外的星辰毫无映照，但却又有某种气机上的连接，若即若离，但又缓缓靠近，尤其是在雷开这个降妖天师的感受之中。
  雷开的面色有些凝重，山岚果然借助机缘，找到了通往三星的道路。
  妖怪从二星抵达三星的道路是如此漫长，但最后的一跃却可长可短，长的有经历千年最后百转功成，有的却只是一瞬间的天机顿悟顷刻登天而上。这与妖怪的类型，妖怪自身的能力，当时的环境都有很大的关系。雷开根本不知道，眼前这种妖与星的感应，是山岚蜕变到三星的开始，还是结束。
  穆青松也感受到了山岚的变化，开始玄妙升腾的气机让他更是咬碎牙齿，席卷而起的金沙波澜汹涌澎湃，要将山岚的蜕变掐死在成功之前！
  “你永不会成功！”穆青松声音铿锵，“这天地间的灵机，绝不够你成长到三星的地步！”
  “哦？是吗？”山岚大笑着，这声音再无那空灵窈窕的气质，“你知道我跟着人类数百年，学会了什么？”
  “不是创造的智慧！不是高广的思维！而是……”山岚冷笑道，“算计！”
  “你以为是你设计在这里等我？你知不知道，我也在等来到这个愚蠢的家伙面前的一刻？”
  “出来吧！”山岚怒喝一声。
  “镇玄通幽万化真妖大道纲！”
  “什么！”穆青松震惊道。
  “什么？”雷开疑惑道。
  但就在雷开的疑惑还未在脑中彻底成型，他的身躯已经骤然被一股大力抓起。
  但那力量似乎又不是朝向雷开，雷开只是那力量目标的牵扯之下腾空。
  转眼，雷开就惊愕地看到自己胸口有一道光华正慢慢被拉扯出来。
  卷轴尚未打开，轴是朦胧的玉色，身是陆离的彩色。
  正是镇玄通幽万化真妖大道纲。
  “不可能！”穆青松怒喝一声，凝聚身形，要抢先一步抓住那卷卷轴。
  山岚的身躯也紧接着凝聚，飞身上前。
  穆青松神色震撼，但仓促不及，甚至在这卷法宝忽然现世的时候心神动摇，他太清楚这卷法宝的意义了，他的手指都在颤抖！
  山岚有心算无心，后发先至，趁着穆青松这一刹那的失神，轰然一掌将穆青松拍退，抓住了大道纲。
  雷开下意识想用手去捞，但他没有，他叹了口气，没有去捞。
  那卷他以为永远不可能脱离自己的法宝，此刻握在另一个人手心。
  大道纲入手，层层林雾推开，就像落下一层层的轻纱，那个人变换了模样……
  山岚，不再是雷开曾经见过的山岚。
  曾经的山岚，是个灰发灰眸，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但眼前的山岚，是山雾朦胧之中幽冷妩媚的梦幻。
  空谷幽兰不足形容其气质，泉流石上不足形容其空灵，她赤足裸身，纤长窈窕，只有树叶山花为其衣裙，雾岚清风为其长发。那是一种梦中相见的色彩，永远只存在于惊魂一瞥的恍惚之中，却于此刻凝聚于山林之中。
  山鬼，天赋极高，即便是一星，也与人类别无二致。
  山鬼，情致悠远，让人一相见，就永远都难以忘怀。
  这才是山岚原本的模样。
  但是雷开不觉得山岚很美，因为那原本渺茫空冥如同清冷山雾般的眼眸，如今充满了人类的激动，仇恨，诡计。
  还有得意。
  “觉得奇怪？”山岚看向雷开，眼神冷刻。
  “数百年的红尘杂气，将我习染成这般模样。”山岚道。
  “你不喜欢我的眼神，我也能想见那是怎样的可憎！”
  雷开没有说话，随着卷轴的脱离，他重新坠落地上，砸起一片尘土。
  山岚的目光朝向穆青松：“依靠你法宝变换的模样，金姬与落石心甘情愿，它们原本没有本事化成人形，但那个样子只叫我更加仇恨。”她抚正散乱的发丝，漠然道：“这是我回归自我的第一步，我要我是山鬼之时，原本的模样。”
  “怎么……怎么会这样！”被一掌拍在要害的穆青松瞪大眼睛盯着那卷卷轴，再也无法压制伤势。他口吐鲜血，只是那鲜血不再是鲜红的颜色。他原本凝聚起来的妖力与法力的脆弱平衡，已经岌岌可危。
  “你将这个愚蠢且幼稚的家伙当做你的救命稻草。”山岚握着大道纲感慨道，“他何尝不是我重获自由的天梯？”
  “不可能！你是妖，怎么能触碰执掌大道纲！”穆青松嘶吼着。
  “妖不可以，但是降妖天师可以啊。”山岚轻笑一声，她手掌逐渐模糊又再次成型，五岳诸正的法力意蕴竟然从她手上缓缓散发，纯粹而又正统。
  “那颗丹药！”穆青松咬牙道。
  “我原本只是存了一些别的心思，把金姬好心赠与这蠢家伙的那颗丹药骗到手，将这些法力深深凝聚在身躯之中，何止是这些法力？还有我运转五岳诸正的法度，你一直以为我心性天真，不肯下辛苦，现在看来，我比之金姬对法理的熟悉，是否更加精湛？我不吝做好任何准备，因为这些，终有一天可以用到……来对付你。”山岚笑起来，“然而天意让我自由！谁能想到大道纲就在这个小天师手中！”
  “你得了这次蜕变三星的机缘，也是因为大道纲？”穆青松艰难道。
  “这个小天师虽然实力一般，但着实是我的福星，我能暂时借取大道纲的权柄，但却无法全力打开大道纲。谁让他在我面前，把大道纲的气机全开彻底阅读了一遍，让我看到了万众万类衍化变迁的一线玄机呢？我被天地灵机所限，被压制在二星这么多年，如今机缘已到，大道纲验证天下三百六十万种妖怪，自然蕴含山鬼一族的本源让我补足灵机！合该我再映天星，直上三星，获得无限神通！”
  “你……”穆青松喘息着，说不出话来。
  “你不需要担心什么。”山岚漠然道，“等我到了三星的时候，自然会解决掉重伤的广郁君，你们穆氏一族的责任结束了，压抑我数百年，你们的生命……也应该结束了。”
  雷开叹息……
  所以他进入这个阵法，非但让广郁君死里逃生，还让山岚算计成为另一个仇恨人类的三星妖怪？
  ——我是来这阵法中给敌人送弹药的吗？
  陆离的光芒在此刻亮起，山岚已经用那一线降妖天师的法力作为遮掩，将大道纲拉开一条极窄的缝隙。
  即便是这一点点的缝隙，也让山岚异常吃力！
  穆青松怒吼着，挣扎着，但他站不起来。
  “你还在干什么！”穆青松见雷开只是出神地盯着山岚的动作，嘶哑吼叫道，“快阻止她！难道你想看到另一个广郁君！”
  然而雷开只是静静地望着山岚。
  大道纲打开的一条细细的缝隙，就像一道洞穿天地的门户，那里面极为玄妙苍茫的力量已经渐渐显露出来。
  受这力量的侵染，山岚身上的气机开始剧烈抖动，也开始化作一道细线，往天际穿射而去。
  黎明前的天空，似乎有什么在闪动，那隐没的星海中，也似乎有某种力量降临下来，要和山岚的气机搭成一道沟通天与妖的桥梁。
  穆青松怒吼一声，全凭毅力爬起来！
  他摇摇摆摆飞身起来，晃晃悠悠朝向气机如同潮汐一般的山岚。
  “山海部，水木，甲等，山鬼……”山岚不在乎身后的穆青松，她虔诚地低头喃喃道，“请我的先辈，和我一样曾经在林间山野雾气中诞生徜徉自由自在的山鬼，保佑我……”
  说完这句话，山岚依靠气机本源的相近，要从卷轴之中寻找出到那三百六十万种妖怪中冥冥中与自己一脉相承的那个。
  其时最后的夜色褪去，黎明终于到来！
  东边连绵起伏的苍翠山林之上，鲜红如血的朝霞捧着那一缕亘古永恒的光与热升上天空。
  山林一时清晰起来，似乎有鸟鸣的声音就在刹那起伏。
  山林恢复了生机，无论这里曾经死过多少人，无论这里发生过什么的战斗，无论这里的生命曾经有过多少恩怨情仇。
  天地不会在意。
  而此刻，浑身流淌着奇异血色的穆青松也终于挪到了山岚背后。
  甚至无法喊出一句声音，穆青松血汗同流，用尽全身力量凝聚一柄利刃！
  山岚的气机变化到了最巅峰！她在大道纲中的寻觅也到了最后的时候！
  她伸手要接引那点本源灵机！
  从此，她就要自由！
  然而她什么都没找到。
  传说中镇玄通幽万化真妖大道纲万象森罗，井然有序，有天底下最规则最精密的法度可以寻觅。
  但山岚只感受到了一片混乱。
  天机从不等待，原本高扬而起，与星辰勾连的法度没有可以维持且承接的力量作为基石，在刹那间崩解！
  仿佛崩断了一根贯穿天地的细线，但断裂的细线却动荡起千钧之力。
  如它能蜕变生命，能凝聚神通，能让妖怪改头换面一样，这力量也能让妖怪的神魂，身躯，妖力彻底动摇溃散……
  山岚身形猛烈颤抖，飚吐了一口无色的鲜血！
  但她没有机会疗伤，她低下头，利刃已经刺穿了她的胸膛。
  胸口露出的刃尖没有鲜血，妖力与法力摇摆不定，倏忽金波粼粼，倏忽山石磊磊，只需要片刻就会消散，但总归是刺入了她的胸膛。
  穆青松失去力气从天空掉落下来，他勉强拧动脖子去看天空中漂浮的山岚。
  他原本已经万念俱灰，只是一股坚持了九十年的气让他不顾一切。
  但此刻他呆了，他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于是他又艰难扭动脖子去看雷开。
  山岚更想不到，她聚散不定的身形就要消失，她低头，看向一直不语的雷开。
  她想要一个答案。
  雷开瞧着这一人一妖，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即便我想送弹药给敌人，但大道纲已经彻底破损，你又能从中获得什么呢？”
  穆青松张大了口，不知道是在震惊还是在喘息。
  山岚微微一张嘴，散成一片晨雾。
  “自由……”这两个字，就像云雾将散去，最后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