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们都捂耳惨叫。
  “好了好了……”美丽的广郁君蹙眉轻声道，“可以了……”
  应冰尘有些不满，难道自己的歌声不曼妙吗？难道自己的节奏不激昂吗？
  “歌什么的就不用了。”广郁君直接否定了应冰尘的现场表演，她重新用手指头抚摸着应冰尘身上的铭牌道，“这就是文字吗？你识字？”
  应冰尘有些害羞，被这样的女子抚摸身躯，那是从来没有的事情呀……但既然广郁君连文字都稀罕，那肯定是多少年生长在这大山之中，礼仪粗俗也免不了，当然，应冰尘才不会想什么粗俗，它认为广郁君这是率真。
  “对啊，我识字，我认识好多种文字。”在这点上，应冰尘自认很有发言权。
  “真的吗？”榕树妖惊喜道，“我听闻人间有齐鲁之国，有燕赵之地，有吴越之城，有荆楚之邦，据说他们的文字也不尽相同，你真的都会吗？”
  应冰尘哑巴了。
  这槐树妖在深山老林到底生长了多少时间？她所以为的文字到底是多少岁月之前的故事啊。
  应冰尘在迟疑，旁边的蛤蟆妖怪已经撇嘴讽刺道：“说不定和它说自己会唱歌一样，都是骗妖的假货。”
  广郁君有些叹息，果然，认识文字的妖怪太少了，她又怎么能期待一个不是三星大妖的无名来者真的会这种世间最珍贵的东西呢？
  应冰尘想了想道：“我会的文字和你想的模样不同，但是文字的意义，并不在于它本身，而在于它承载的内容啊。”
  “那是什么意思？”广郁君疑惑道。
  “譬如……”应冰尘在地上写下一个“树”字，解释道：“这个文字意义就是树木……”然后它又用各种语言写下不同的“树”这个词或者字，又道：“这些文字都是树，它们虽然模样不同，但是代表的意义都一样，任何识字的人们，看到它们都会想象到同样的东西，这就是文字的价值。”
  广郁君低头看泥土上那些扭曲的花纹，任她神通广大，也是毫无头绪看得头晕。
  “太复杂了……”广郁君有些遗憾地摇头。
  “所以嘛！”应冰尘终于找到了切入点，循循善诱道，“你说的那些国度，它们的文字，最后都衍化成同一种模样，这样天底下所有人都能用一种语言进行沟通。”
  “那有什么用？”蛤蟆精不服气道。
  “有什么用？”应冰尘气笑了，“一个人，他在春天写下一封信，历经半年送到万里之地外的亲人手中，看着树叶摇落的亲人也能知道万里之外的春天是什么模样，自己的亲人那时候做了什么。你觉得没有用吗？”
  蛤蟆精有些呆了，它并不完全懂应冰尘的话。
  但是广郁君约莫听明白了，眼眸中似乎有星光在闪动。
  应冰尘对这美丽的槐树妖怪很有好感，于是继续道：“人类不像妖怪那样年岁久远。生命短暂的人类在他们生存的时候，写下的文字，传承百代之后的人依旧能跨越千百年，去明白的心情，那时候的世界。”
  “一个人创造了一种器具，他用文字记录下来，即便不需要耳提面命，也会有千万人学会它。”
  “一个人建造了一个国度，千万人用文字记录下来，即便五湖四海，也会有千万人知道它的存在。”
  应冰尘的声音在广袤深远的森林中娓娓道来：“比如你们放走的那个男人，他唱的歌，并不是他自己的心声，那不知道是多远之外，多久之前，不知道是哪位诗人的创作，被他听见，唱了出来，我也能明白那个诗人的心境。”
  “那他唱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广郁君被应冰尘的思路牵引着，不由得问道。
  “他唱的，就是一个妖怪。”应冰尘道，“他唱的妖怪，和你一样是一棵树。”
  “这棵大树枝叶繁茂，生活在大山之中自由自在。但随着岁月轮转，它也开始担心自己有天会彻底枯萎，再也见不到这世间的一切，陷入永恒的黑暗。”
  死亡，对于任何一种有智慧的生命，都是那般玄奥深重的话题，提到了死，连那些听一半懂一点的妖怪们也用它们天真的大脑试图想象。
  “然后呢？”广郁君却略一思索便追问后面的话题。
  “于是这个妖怪开始寻觅长生的道路。”应冰尘道，“它开始跋山涉水，前往传说中的昆仑山，去拜见那里的神明，期望能岁月永久。”
  “然而这道路太漫长，昆仑山太缥缈，它走啊走啊，走过了广阔的大川……”
  “大川是什么？”广郁君好奇道。
  “大川就是最广阔的河流。太阳升起，大河澜涛耀金，月亮升起，大河银波粼粼；无穷的波浪在两岸之间川流不息，阻隔了妖怪前进的道路，但妖怪最终过去了。”
  “但紧接着，它又遇到了大山。”
  “大山，和我这里的山一样吗？”广郁君又打断道。
  “怎么可能……”应冰尘摇头道，“最大的山，高到你抬起头都看不到顶，高到能上出重霄，飞鸟不度。漫漫积雪覆盖这寒冷的山巅，稀薄的空气卷起刀锋一般的狂风，除了抬头的广袤天穹和脚下一座又一座的山，这世间什么都没有，但妖怪最终过去了……”
  “它经过繁华的城市，经过隐逸的村落，走过黄沙漫漫的沙漠，走过青草连绵的荒原……它一直走。”
  “那……它到了吗？它找到昆仑了吗？”这次，连蛤蟆精也忍不住出神地问道。
  “诗歌里面没有说……”应冰尘摇摇头道，“诗歌的最后，妖怪睡着了，它在梦中，见到了那座神山。”
  妖怪们都不语。
  广郁君轻轻叹了一声，道：“你真的知道很多事情啊。”
  “对啊。”应冰尘骄傲道：“用人类的词语形容，这就叫做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满腹经纶，博览群书。”
  一众妖怪听着这连绵的成语下意识有些羞赧。
  “请你留下来。”半晌，广郁君道，“我很想听你讲这些，什么是雪？什么是沙漠？为什么草原上面有那么多草？人类怎么能将这些都记载下来？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他们为什么这么聪明？”
  听着着一长串带着深深疑问，略显好奇和急迫的问话，再看着广郁君那让人宁静又沉醉的眼睛，应冰尘下意识点点头。
  ……
  应冰尘一停留就不知道是多少时间。
  广袤的树木遮蔽天际，让应冰尘有时候分不清白天与黑夜。
  但只要有广郁君，当广郁君用那双眼睛看着应冰尘的时候，它就不在意这些了。
  求知若渴，被那辽阔世界吸引的美丽女妖和应冰尘朝暮不分离，它们坐在树杈上抚摸着树叶讲述大自然的绚丽多姿。这个世界的日月星辰，这个世界的海洋陆地，这个世界的万种生命，这个世界的千般奇观。
  它们徘徊在树木间摘着花朵描绘人类世界的繁华。人类是如何将荒凉的土地一点点地开垦，最后变成千里沃土，又在这沃土之上建立村落，村落变成城池，城池变成国家。千般器具被他们创造，万种文明在他们手中诞生。他们能将夜变成昼，能将秋变成春，他们无所不能。
  终有一天，广郁君忽然道：“我要离开这里。”
  那时候它们正坐在大榕树最高处的枝杈上眺望林海之上的白云，应冰尘已经知道，这片森林，都是广郁君。
  这片森林，只有一棵树木，那就是广郁君。
  “你要去哪里？”应冰尘吃惊道。
  “我要去昆仑。”广郁君道。
  “难道，你也要去找寻长生的方法？”应冰尘惊讶道，“那只是一首诗歌，诗歌里面的东西都认真不得。再说，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能不朽的，我不相信昆仑山有能让人长生的灵药。”
  “我并不在乎长生。”广郁君道，“我在这深山中诞生灵智，依靠天性一步步走到三星，那是多么漫长的岁月，但在我的记忆中，这和一年，一个月，甚至一天，没有什么区别。”
  “极远处的风，带来偶尔一点的讯息，我才渐渐知道了人类，知道了在极远处，人类所建立的我永远想不到的文明。”
  “最后。”广郁君朝着应冰尘笑了笑，“我遇见了你。”
  这一向清淡的女妖笑起来，就像阳光洒落在树叶上，光斑点点，绚烂又温和，明亮又宁静。
  应冰尘静静看着她，忘记了说话。
  “人类只能生存短短几十年。”广郁君道，“但他们所经历见证的一切，是我多少年都未曾能想到的。”
  “当听到你的故事再回望，我的岁月就是这般平静仿佛已经死去。”广郁君低头叹息，然后抬头漫然道，“如果这就是生命，那么再漫长又有什么意义呢？”
  “诗歌里面的妖怪最终没有找到昆仑山。”广郁君道，“但它走过的路，它见过的繁华，见过的一切，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形容，如此让我向往！”
  “自由。”应冰尘突然开口道。
  “什么？”广郁君疑惑道。
  “自由。”应冰尘道，“这个词有很多种解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述它，但是，我知道你要的，就是自由。”
  广郁君试图体会这两个字，低声喃喃道：“自由……”
  “对，如果这个词是自由。”广郁君抬起头来，看着天空的白云缓缓东流道，“那我就要去寻找，我要到人类的世界之中去，去看看有限生命的无尽自由，去看看用思想和智慧建立起来的绚烂，到底是什么模样。”
  “为什么在这天地间，人可以活得那般精彩，而生命漫长的妖，却从未想过去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