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仅是凌鹭山，黑色的危机同样在武昌城渐渐蔓延开来。或者说，武昌潜伏的危机，渐渐浮出水面。
  牡丹花纹的事已经够让温临风头痛的，何况其他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更何况，还是冷冰清的事。然而，凌鹭山所发生的事，还在来武昌的路上。
  飞天阁旁的隐仙苑，拒霜和忍冬正在给冷冰清清洗伤口。二人洗了许多血水，将冷冰清包扎好。
  冷冰清痛得醒过来，见是二人，心中莫名的苦涩。有那么一个时候，她怀疑了片刻温如玉，他到底和金凤帮有什么关系？这一切会不会是他刻意安排的？为什么每次决定离开的时候，却又回到他身边？
  昨夜，还决定不怀疑这个人的。她决定不怀疑的时候，就是她准备走出第一步的时候。可现实，似乎不允许。
  拒霜和忍冬出去后，温如玉便进来了。
  冷冰清冷冷看着温如玉，温如玉眼神中却满是心疼。他握着冷冰清的手，冷冰清的手极冷，他的手却极暖。
  看着温如玉的眼神，冷冰清有些心疼，她皱着眉头，说好不怀疑的，可是，她却不曾真正接受他。每当她想接受的时候，便发现前进一步，太不容易。有时候，本以为是简单的心悦只是两个人的事，最后才发现，从他们的立场开始，从来都不只是两个人的事。
  想着想着，眼睛就不觉湿润了。冷冰清侧过脸看着床里头，她只是淡淡道：“是谁救我回来的？”
  冷冰清又以为是温临风。
  没想到温如玉的回答却是：“古月。”
  温如玉怎么会看不出来她的悲伤呢？他知道，她是有心的。他更知道，她在努力说服自己接纳他。明明可以岁月静好的，明明可以余生安稳的，可为何偏偏是这样呢？
  温如玉那张向来温和的脸，惆怅着。他心道：“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握着她的手，冷冰清挣了两下，温如玉没松开。不知从何时起，他怎么也开始害怕了？
  “古月？”冷冰清有些意外了，若回答是温临风，那她真的要猜测温临风和温如玉的立场了，可却是古月。难道，古月也和金凤帮有什么关系吗？这样的念头在冷冰清脑海中一闪而过。本决定不怀疑，然而，怎么会说不怀疑就不怀疑呢？在怀疑中生活太久，她都不知道怎么去相信。若是萍水相逢，倒也罢了。一生只相遇一次，也只被骗一次，她认了。她最怕的，还是顾倾城那样的欺瞒与利用。
  二十一年，之前所有的相遇，所有的信任，都像是一场梦境。就像昨夜的事一样，像极了梦境。
  冷冰清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冷应该是她最擅长的事，却也是从未经历过的事。世人说她冷，她的心却从未冷过。甚至，她比任何人都渴望温暖，正是因为渴望温暖，所以，她总是竭尽所能去给予温暖，所以，她和任何人相处，首先都是选择信任。然而，一旦怀疑的种子埋下，就再也无法坦诚相对了。
  她虽然选择相信，却只给一次被骗的机会。她只是善良，并不是愚蠢。不知怎的，在温如玉的事情上，她却最不冷静。
  为何对顾倾城那般容忍，对温如玉的宽容就降低了许多？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害怕的。孤独惯了，害怕突如其来的关心，更害怕习惯了一种温暖，突然失去。
  温如玉，人真和他的名字一样。总是那样柔和，那样看着她，等着她回头，看自己。
  温如玉真想告诉她自己的一切，可是，他犹豫了。他或许比她更了解她内心深处的不安与惶恐，孤独与寂寥，正如他曾经，也不愿迈出那一步一样。说到底，他们都是一样的人。
  看入冷冰清那质问的眼神，他回之以坦荡的柔和。温如玉淡淡回答道：“嗯。不过是温临风送你来这的。”
  冷冰清冷笑了一声，温如玉说温临风，目的又何在呢？是猜到她的怀疑了吗？
  温如玉确实猜到了，温如玉道：“我知道，你怀疑我和温临风都是金凤帮的人。这种猜测也很正常，甚至我为你有这种猜测而感到高兴。”
  “高兴？”
  “是的。”温如玉语气很是平淡。
  “你有什么好高兴的？”
  温如玉不紧不慢道：“这是一种危机意识，就像你开始决定怀疑顾倾城一样。因为顾倾城是你的救命恩人，所以你没有这么怀疑。但最后却证实，她确实不是你的同类。你怀疑到我和温临风头上也很正常，甚至怀疑古月。我也不希望你因为我们救过你，就断掉这个怀疑。我希望你去证明，而不是意气用事。”
  “你倒是胸襟坦荡。”冷冰清笑道。
  “在你面前本就无需掩饰。”温如玉坦诚无比，他能给她的，除了一副坦荡的胸襟，还能是什么呢。
  他真的想将自己所有一切都告诉她，可是，江湖风云已起，李君菡的失踪，让他知道，他从来不是掌握世间风云的人，背后的那个人才是。
  时至今日，他没有收到关于李君菡的半分消息。并不是说李君菡在这件事上的影响有多大，而是这背后的力量，能当着古月的面劫走人的人，该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冷冰清趴着，将脸侧过去不看温如玉，手也一并缩回去。
  温如玉手心一空，心头更加黯然。他什么也掌握不了，世间的风云，眼前的她，他都掌握不了。温如玉淡淡道：“你不敢面对我，也是来自于这种怀疑。”
  这话，真的说到冷冰清心坎上去了。顾倾城伤她还不够深，骗她还不够多，利用还不够吗？她真怕走出了一个坑，又是一个坑。她要是真的如表面那样冰冷，那样无坚不摧，该多好。可是她怕，她怕自己用了心，换来的不过是一场欺骗。二十一年的姐妹情，不知在何时开始，早就不是原来的样子。而眼前的人，又如何能是她心中的人呢？
  眼泪忽然滑落，她寻找了十几年的家，那是她唯一的支撑。可是她也累啊，她多想停下来歇一歇，却担心一停下来，不知何处是归程，不知何处是去路。天南地北，行路何在。终年竟岁，知音阿谁？世人谓其冷侠，可谁解她的孤寂与落寞呢？
  冷冰清静静闭上了眼睛。
  温如玉看到了那一滴热泪，那何尝不是落在他的心上。他好想拥抱着她，再也不分开。什么家族使命，什么世间风云，都随他去吧，他只想和她在一起，天南地北双飞客，江湖广阔，潇洒自在。可是他能吗？此时的天下，他脱得了身吗？她又愿意和他一起做一个冷眼旁观的人吗？不可能的，江湖风云已经开始，如何能安慰锦衾呢？
  温如玉只是默默的握着冷冰清的手，温和道：“经历的顾倾城的事情，我能理解你，所以我说为你的怀疑高兴。不管以后我们的立场是正是邪，你至少心中有准备，而不是放任自己的信任。我希望你不管是对我们，还是对旁人，都是抱着这样的心态去看。”
  “那你对温临风和古月，也是这样去看吗？”冷冰清追问着。
  “我看他们，看到他们需要我看到的样子就好了。比如古月，他是侠之大者。温临风，江湖隐逸之人。我看到这些，便够了。我对他们，既不必很熟悉，也不必刻意疏远。各自保持着自己的一段距离，让所有人都过得舒坦自在。凡事在信任的基础之上，给自己留三分退路，这样就好。”温如玉的声音越说越温和。
  “你对我，也留了三分退路吗？”冷冰清忽然转过头来，两条泪痕清晰可见。
  温如玉随即用袖子帮她擦干净，这一次，她没有拒绝。
  温如玉的脸上不觉又绽开了灿烂的笑容，道：“你这是在向我表白吗？我的三分退路，就是你。”
  “那还有七分，是你自己走的路？”冷冰清忽略了他的问，只是继续追问。
  温如玉目光诚挚：“如果那七分，你想和我一起走，我也毫无保留。只是如今江湖风云涌动，你我尚难自我保全。这十分的路，不知道又能走到几分呢。”
  冷冰清静静地看着温如玉：“你好像对天下的局势很是了解。”
  “确实很了解，你想问什么，我大概也知道。”温如玉总是那般平和，那般波澜不惊，好像没有什么能激起他心中的涟漪。温如玉又道：“不过，还是要等你愿意陪我走那七分路的时候，我才会将我所知道的告诉你。”
  冷冰清嘴角挤出一丝无奈的笑意：“你可也没问过我感不感兴趣。”
  温如玉见冷冰清笑了，心下释然了一分，淡淡道：“那也是。”
  冷冰清正欲转身，温如玉过来帮忙，塞了一个枕头在里头，让冷冰清不至于靠到墙上去。
  “你救的那个人，不知道他跟你是怎么说的他的身份，他在中原的身份，便是江湖上传闻的东楼公子。”温如玉转开了话题。
  “他就是东楼公子？”冷冰清一激动，背后的伤口扯得疼痛难忍。她还记得，谢幽寻说过，这人曾意欲对她图谋不轨。
  温如玉点点头。
  冷冰清皱着眉头，“你怎么不早说？”
  “我本想着，他在我面前翻不起多大的风浪。哪知道他这么快好了伤疤就忘了疼，相信了顾倾城的话，去和顾倾城合作呢。顾倾城向来心狠手辣，如今却用如此愚蠢的方法，可见，她也快成为弃子了。”
  冷冰清皱着眉头看着温如玉。
  温如玉却一脸坦诚，继续道：“东楼作为快活城的城主，却被顾倾城追杀，后被你我所救，现在……”温如玉顿了顿，接着道：“我猜，接下来东楼他们兄妹俩肯定到处找古月。”
  “为何为这样认为？”冷冰清不解。
  “我听古月说，是东楼的妹妹暗算了你。他救了东楼，东楼现在是过街老鼠。他不去找古月，找谁呢？”
  冷冰清直视温如玉的眼睛：“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早上在飞天阁里扮演温临风的人就是东楼，你难道没看出来？”温如玉全然承接着她的目光，丝毫不回避。
  “你是怎么知道的？”冷冰清实在，实在是太想了解眼前的这个人，如果可以，她一点也不想怀疑他。怀疑什么事情，实在太累了，她真的累了。
  “他虽易了声，他的动作习惯，却是掩藏不住的。咱们救他的时候他便是被金凤帮追杀，伤势你是知道的，那可都是致命的伤。他的金令牌在我手上，我料他和顾倾城合伙起来想拉我们下水。顾倾城答应金凤帮给了他好处，或者免了对他的格杀令，要不然他可不敢冒这么大的险从这个安全窝出去。现在是又得罪了温临风又得罪了我，金凤帮那边的好处却一个没捞到，你说他不是过街老鼠是什么？”温如玉言辞温和从容，他对冷冰清，从来都没想隐瞒什么，他也从来不担心冷冰清怀疑什么。
  “快活城的令牌你打算怎么办？那可是一股不小的势力。”冷冰清正色道。
  “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温如玉神色云淡风轻，静静地看着冷冰清，目光柔柔的，暖暖的，无边的星海，都化作一池春水。
  “那你对什么感兴趣？”
  温如玉看着冷冰清不作声，那眼神，足以让所有女子一见倾心，再见忘俗。
  冷冰清忙将视线移向别处，似乎知道温如玉的意思，毕竟在荆州城郊的时候，他也说过那也难怪的话。温如玉却道：“快活城的势力给古月好了。”
  “你跟古月很熟？”冷冰清很是意外温如玉这个决定，毕竟快活城的势力，绝不是一股小势力，温如玉就这么轻轻松松给古月。
  明明决定不怀疑，明明决定只求证一次，但她还是忍不住。她似乎在试探，试探他对她保留多少，对她坦诚多少。
  所有这一切，她其实不过为了求个心安罢了，她真的太累了。
  温如玉笑道：“一般一般，他被推为正道栋梁，却孤身一人。若是把快活城的势力给他，岂不是如虎添翼。”
  “只是快活城力量不在中原，对于他也没有多少助益。”冷冰清挪了挪酸麻的胳膊。
  温如玉又给冷冰清挪了挪枕头，继续道：“你可不要小看快活城，你可记得你那牡丹花纹的秘信。”
  冷冰清才想起自己当送信使者便当了十几年，心下又略微有些惭愧，不过温如玉，他知道的也太多了吧。
  温如玉继续道：“进来金凤帮的活动愈发频繁，我意外截获他们的信，只有牡丹花纹，没有内容。我料应该有大事发生。”
  冷冰清早就注意到那些牡丹花纹了，每次的花纹几乎都不一样，她以前就猜测，花纹可能是密语。
  温如玉又道：“那牡丹花纹很可能是密语，”
  冷冰清见温如玉分析得这么认真，也懒得拐弯抹角，道：“你不觉得你知道得有点多吗？”
  “我知道这么多不也很正常，毕竟我和温临风和古月都还有些交情。”温如玉神色淡淡的，目光温柔中却带着叫人无法质疑坚定。
  冷冰清皱着眉头：“你跟他们，好像关系也不怎么样。”
  毕竟冷冰清认识温如玉这么久，好像也没看到他和古月神秘人他们来往。
  温如玉笑道：“关系如何并不是看走得近不近。比如你和古月，你们俩几乎没打过交道吧？不过我想你们见了面，也一定如故友一般。”
  “但愿如此。”冷冰清想了一回，关于牡丹花纹，她可能是最熟悉的人。她说：“你意外截获的牡丹花纹给我瞧瞧，我应该是接触牡丹花纹最多的人。”
  温如玉却道：“等你身上的伤好了，我将所有的牡丹花纹整理一下，包括时间，发出来的地点，都整理出来，再给你看。”
  冷冰清看着温如玉，温如玉也看着冷冰清，冷冰清摇摇头，似乎，就在这一刻，她确定了内心的想法。
  温如玉好像猜到她的猜测，也没继续追问。只是依旧用柔和的目光看着她的目光。
  他们对视了好一会儿，这次，并没有什么尴尬，什么不好意思。两人心思皆澄澈剔透，有些事，并不需要言语。
  老高，白鹭、白鸥三人整理近日收到所有空白的密信，将背后的牡丹花纹按照原样誊抄在一处。
  古月看了半晌没看出什么，他的心情颇不宁静。他没去别处，而是一个人在东湖上泛舟。
  他在想，温临风有自己所心仪的女子，又是冷冰清这样兼济天下的女子，他温临风以后想当个世外闲人都不能了吧。而自己呢，还像这一叶小舟一样，东南西北，何处是归。
  想了一回，不禁又想起东楼来。他之所以拦下温临风杀东楼，只是觉得这个人本性还不算坏，只是过犹不及，总想着天下第一，却也不知道自己为了天下第一是为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