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番外(19)
作者:壕沟有野猪      更新:2021-10-17 04:37      字数:4567
  中庭清风习习,当夜无月,只余满天繁星。多罗寻了处石阶坐下,耳听四面八方的蛩声,一会儿如战鼓喧嚣,一会儿似松林作响,怯寒山种种早已成了前尘往事,她有救人之念,却无时无刻不是颠沛流离。
  多罗伸手入怀,发现怀中早没了那把保存了十年的小梳子,也没了老人家送的鸳鸯红帕,更没了自己细心制作的小葫芦,甚至连曾经的百家衣也变成了这身绿罗裙。
  她还有什么呢?除了这身医术,除了悬壶济世的信念,只怕剩下的都是狼狈不堪的记忆吧。
  一夜难眠,多罗清早起来勉强打起了精神,只因为太后要见她。
  卯时刚过,多罗便被一群男女簇拥着往一处花园行去,不多时,众人又复停下离去,独留多罗一人在此。
  多罗也不管旁人,便随处看了看,小园水浚通源,横桥跨立,地势崎岖者二三,平坦者五六,其余皆是溪湾翠柳。站立溪桥之上,晨间清露好似隔林唤雨,一轮红日正如岸马嘶风,顽石假山随处,均染上了幽幽玫红。
  “曲坞摘景开荒流,习池引蔓作神偷。隔林清微意幽幽。
  叠陇筑明春堂秀,觞飞霞伫夏如缑。经得人间几世秋。”
  多罗一边叹息,一边拨弄着地表上的一株芸蒿,接着她便见到从那绿野重门之间行来一群人。为首的正是一位妇人,观其模样不过三十,金钗摇影,粉妆天成,一双美眸润含春雨,纤腰袅袅彰显万千风情。
  多罗直起身来,看着这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却被这妇人左右喝声,“大胆!太后娘娘,还不跪下行礼!”
  鲁安伸出手拦了拦,“哀家有求于此人,这礼不必行。”说罢上前几步,莲步生香。
  “你就是多罗?”声音酥入骨髓,多罗觉得身上哪里麻了麻。
  “你要我帮你什么?我只有一身医术可用。”
  “你与哀家素有旧怨,哀家也知道你是皇帝的人,哀家可以向你保证,若是你能替哀家办成此事,哀家可保你荣华富贵,无上荣宠。哀家知道你曾与亭儿有过一桩旧缘,将来亭儿登临大位,这后妃之列有你一席之地,也未尝不可,多罗姑娘意下如何?”
  多罗虽然不知道一些词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知道对方是在用权势贿赂自己的,当即笑道,“多罗只会救人,至于旁事,请恕多罗无能为力。”
  鲁安看了她一眼,“哀家只需要你救人,亭儿你是见过的,他身有顽疾,众多太医束手无策,而多罗姑娘有回春之力,哀家便是因为此事而求你。”
  多罗闻着鲁安身上传来的气息,脑海有些晕涨,“救人乃我天命,你不说我也会救他。”
  鲁安听闻此言大喜,“此话当真?”
  多罗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神色异常,并未搭话。
  鲁安身边的嬷嬷见此又开始高声叫唤,“太后娘娘问话,你竟敢不答!”
  多罗不睬她,只跌跌撞撞的跑到溪边,用手扒出一根露葵的根来,用水涮了涮,便塞进了嘴里。
  不多时,多罗再次站在鲁安面前,神清气爽,“你身上有暑蕉的香气,那东西若是再配上乌花,可是剧毒呢,你是怕我不合作而想控制于我吗?”
  鲁安握了握拳头,“姑娘见笑,暑蕉乃后宫之中常见的香料,哀家身上染了些,并无出奇。”
  多罗摆摆手,“你怎么想的和我没关系,我只救人,你的亭儿痊愈后,放我离开便是!”
  鲁安眸色复杂,对身后众人吩咐道,“传哀家命令,整个西宫尊多罗姑娘为上宾,以国礼相待!”
  这半日的闹剧终于结束,多罗再次回到清心阁时已有人将饭菜端到了她的卧室里,这是她第一次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体验,十分的不适应,在扫退了众人后,又开始对着屋顶发呆。
  多罗想了一个下午,觉得有必要将自己所处的环境搞清楚,皇帝是谁,太后是谁,这是什么样的朝代,什么是权贵,什么是奴才,什么是王爷,什么是后宫…
  她不能将这里当成怯寒山,不能单纯的不论生死,这里的人不似山下的百姓纯朴,他们要的东西更多,野心更大,手段更加残忍…
  她要弄清楚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再来谈如何面对,悬壶济世是她的使命,她必须要保护好这份最初的心性。
  晚间的时候,多罗去了藏书阁,找了老半天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书看。
  洛优亭倚在槅门上看了她半天,隐约泄露出细小的咳嗽声,奈何多罗全神贯注找书,没有听见。
  “你要找什么书可以告诉我的,这里我比你熟悉。”
  多罗愣了愣,转过头来,便看见这站在灯光下的如玉少年。
  “打扰你了,我想找一些关于什么是朝廷,什么是后宫,什么是皇帝王爷的书,这里有吗?”
  洛优亭哑然失笑,“这样的书没有,不过你不妨看看大洛的史书,有异曲同工之效。”
  多罗不解,“史书?还有这种书?我只看过医术佛经杂记。”
  洛优亭朝她走了过来,替她拨开嘴角的发丝,“史书是宫廷贵族才可看的书,平民百姓自然是见不到的,这不怪你。”
  他的指腹掠过多罗的唇角,有些发痒,“那史书在哪里?这里有吗?”
  洛优亭扯出一抹微笑,“这里没有,那样的书在我书房。”
  多罗不懂什么是客气,“那好吧,你的书房我暂时先征用着。”
  戌时,星空璀璨,物华稍歇,多罗再次踏入了清心阁主楼。在山水图画的后面是多罗还未来得及看的一列列书册,其间不乏人物传记、宫廷内闻、异域风情、民间杂谈,皆是平民百姓一辈子都难见到的经典巨著。
  多罗很好奇,便问他,“为什么这些书要放下书房,而不置于藏书楼?”
  洛优亭掩着咳嗽的嘴巴,“这些书是我以前搬过来的,那时候尚有力气,现在却是没力气再搬回去了,而我也不愿借力他人,因此搁置了这许久。”
  多罗点点头,不在追问,只宽慰他,让他早些休息,洛优亭静默以对,自己往那小榻上坐着,直到月光破户,他在睡意迷蒙间恍然觉得身体一阵温暖,古铜驼灯的光芒柔和,他看到了一抹模糊的倩影,也听到了那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接着一切终归黑暗,,还有逐渐远去的一身寒冷!
  多罗呆在清心阁已五日有余,另一边身在湫地的洛东啼等人也已班师回朝,这一路倒是再没遇上什么刺客,众人也算有惊无险。
  八月十一日,终于开了早朝,洛东啼穿着领袖石青、绣文金龙九、间以五色云的龙袍端坐在金銮殿上,细听着朝堂下的臣子明禀连日来的人事物。
  其中一共三件大事,一是现在正值秋闱,第二年三月便是春闱,四月便是殿试,君王素来爱才爱贤,国之治理也要靠有能之士群策群力,此事不可小觑。
  第二件大事是后宫妃位,如今天子只有一个皇后,大婚至今,尚无所出。光禄寺少卿、鸿胪寺少卿和掖庭臣往酆都采艳,寻得美女八十八人,现居住长明宫与长乐宫中等待皇帝择检。
  第三件大事便是屠彝北族已出使大洛,大约中秋佳节那日便会到访,据悉此次前来的是屠彝族的四皇子明拓,鸿胪寺卿、光禄寺卿、礼部、工部皆已准备妥当,只等彰显大洛的泱泱风采。
  洛东啼左手支着脑袋,右手手指有节奏的敲着龙椅,并未说话。
  秋闱一事暂且不谈,这丰盈后宫的念头一动,那些人就迫不及待想往他床上塞人了,这动作果真迅速。还有,屠彝北族为什么会现在来,而且是四皇子明拓前来,这里头有什么文章?
  朝堂底下鸦雀无声,洛东啼正了正身,语气平缓,“诸位爱卿做的不错,等下了朝,朕便往长明宫和长乐宫去看看吧,也算给爱卿们一个交代!”
  众人等的便是这话,一个个挂着飨食满足的笑意,倾身拜倒,齐呼万岁。
  皇帝要去长明长乐宫挑选美女的消息不胫而走,后宫中难得一回热闹,于是这花蝶扑香、游龙戏凤的戏码皆成了笑语喧呼。
  这事也早早地传入了清心阁,小果子正和一帮厨娘调笑,正巧碰到了前来拿早膳的多罗,多罗觉得这事新鲜,便多问了几句。
  多罗这几日看书颇有所得,她向来过目不忘,因此这朝堂种种也就明白的八九不离十了,她对于这种三妻四妾游戏花丛的男子并没有什么好感,因此在问了几句后食用了早膳便匆匆赶回了洛优亭的书房。
  洛优亭这几日养成了一个习惯,在多罗食用早膳功夫,他会简单的将书房收拾一番,只因这姑娘实在不拘小节,看过的书随处乱放,而他素来爱洁,自然看不得这番凌乱。
  他在多罗对面又架了一张书桌,多罗遇到不解之处便会向他求教,两人侃侃而谈,怡然自得。
  多罗穿过屏风,便又看见自己的书桌(好吧,那本来是洛优亭的,现在变成她的了)整洁一新,便知道这个少年又把自己的思路给打乱了。
  多罗最见不惯别人碰她的东西,这本书讲了什么,那本书做了什么备注她都会放在她知道的位置上,虽然看起来凌乱不堪,但她脑海是清醒无比的,可是每次这个少年都会将自己的东西整理成一堆,回头还要自己从头再找,她实在无奈至极。
  洛优亭现在是病人,她不能对他动粗,这事她自己忍忍就好。
  多罗往凳子上一坐,抬起头便看到洛优亭那张人畜无害温和有礼的笑脸,她以手扶额,不知该如何是好。
  坐在她对面的洛优亭以为她开始惭愧了,便安慰道,“帮忙收拾书桌是我心愿之事,多罗无需负担。”
  多罗冲她咧嘴一笑,十分灿烂阳光,“没事,你喜欢收拾就收拾吧。”反正本姑娘这堆书也要看完了,到时候去藏书阁搬书回自己小屋去看,到时候看你怎么把我书再放成一摞。
  洛忧亭看她笑容烂漫,以为她是听了这话欣喜至极,不由得,自己的心膛也雀跃了几分,明亮的几分。
  多罗整理着手上的东西,顺便打听着小道消息,“我刚刚听小果子和众人念叨皇帝选妃的事,你既然是他弟弟,我便向你问问这事的私情。”
  “多罗想知道什么呢?”
  “皇帝三宫六院乃为标配,为何他登基至今仍只有一个皇后呢?而且为何以前不选妃,非要现在选,我觉得这事不单纯。”
  洛优亭眨了下眼睛,“皇兄十五岁与皇后大婚,十七岁执掌朝政,然内忧外患。内忧是我的母后觊觎权位,外患是屠彝北族虎视眈眈。如今他挫败了母后四卫的气焰,一举捣毁了西府,暂平了内忧;至于外患,上将军胡明山已经老迈,虽紧受边疆寸土,但终非长久之计,他定是找到了可替代上将军之人,可解外患之急。内忧外患皆已平定,他自然要为自己的子嗣着想了。”
  “不过几个消息,你倒是分析的透彻,依你之才,拖着一个病躯,实在可惜。”
  洛优亭本在磨墨,听了这话,停下了手,“我有一事需问你。”
  “但说无妨。”
  “这两日我觉得身体轻盈了不少,咳嗽也消了许多,手脚也有些回温,可是你的功劳?”
  多罗正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并未停笔,“这事你早晚都会发现,你夜间熟睡,我便施以刺针,看你最近气色尚可,看来效果不错。”
  洛优亭笑了,“我一向浅眠,恐怕在让我熟睡上也下了不少功夫吧。”
  多罗不以为然,“是啊,你无求生之念,我只好动点手段了。”
  洛优亭叹了口气,“你何苦为我至此!”
  多罗看了他一眼,“有洛人为宦官,以训鸟乐太子。一日君王降临东宫,见太子沉湎奢逸,问其原因,左右对曰,有宦官扰宫,以鸟唬太子不思朝政。君王怒极,口曰,无用之人,快快杀之。”
  “你若是不让我治疗你身上的病,我便是那无用之人,只能任人宰割了。”
  洛优亭脸色一白,他明白她意有所指,“你并非宦官,我也并非太子,洛优亭可以性命相护,有我一日,便存你一天。”
  多罗摇摇头,笔锋忽转,“无妨,随遇而安就好,倒是你,我见诸国列传上你多有评语,对民俗文风也十分向往,等身体好了,何不走访列国,著一本异国民风之书,也好了了这般夙愿?”
  洛优亭眼中的星火被点了起来,目光炯炯有神,“难得有人对我这么说。”接着眸色一黯,“可惜,我连这清心阁都迈不出去。”
  多罗轻笑出声,“你这是作茧自缚,心若是自由的,哪里都不会是囚笼。”说完脸色一僵,这话她曾经对另一个人说过,对了,那人也姓洛,还自称为朕,朕是只有皇帝才能自称的,多罗压下心中磅礴的恐慌,捏着笔的手指慢慢发了白。
  两人又进行了一番别的交流,然而多罗兴趣怏怏,看了半天书,写了半天字也始终是浑浑噩噩。
  她不想证实那人身份,也厌恶听到这个大洛皇帝的一切消息,白天躲在屋里不见人,晚上出来晒月光,一来二去,终于将自己折腾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