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番外(14)
作者:壕沟有野猪      更新:2021-10-17 04:37      字数:4286
  多罗实在累极,便就着瓦砾坐了下来。天空蒙蒙如雾,黑浑而浊,身在其间,难见璀璨星光。她觉得自己有了些微小的变化,似乎变的越来越急躁了,恰如这浑浊的夜幕,使人不得清醒。
  “这么好的绿罗裙就这么被你坐在泥浆之上,可真是可惜。”凌霄那略带戏谑的话音在多罗耳畔响了起来,多罗转过脸去看他,发现他已经在她半臂之外坐下了。
  “这裙子又不是我要穿上的。”多罗小声嘀咕。
  凌霄耳尖,笑道,“还有人强迫你穿不成?”
  多罗摇摇头,“不知道,我先前的衣服被撕烂了…”多罗突然噤声了,她的脑海汹涌澎湃的闪过地牢内的场景,接着排山倒海般的仇恨朝她扑来,虽然只是一瞬,但她已脸色惨白,咬牙切齿。
  凌霄觉得不太对劲,“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多罗缓过神来,冲他虚弱一笑,“无妨,只是心中还存我相人相众人相寿者相,故生嗔恨罢了。”
  凌霄觉得这定是一段不堪的过往,也不便追问,遂将话题转开。
  “你一孤女,却医术超群,有救苦之心,实在难得。不知师从何处?”
  多罗眼中多了层冷意,“为何总要执着家师是谁?施术救人的是我,与家师何干!”
  凌霄不以为意,笑了笑,“他有大功德,育出你这样一位心善之人,如此贤士,难道我不可以敬听教诲吗?”
  多罗鼓着腮帮子,讽刺道,“我师父法号闲农,已登极乐,你继续修行善行,将来涅槃,也许会见到他老人家也说不定。”
  凌霄有些尴尬,“原来家师已亡,怪不得不愿提及,抱歉!”
  多罗叹了叹,“家师无浮名之心,我若提他,便是辱他。闲农不过是修行善行者的分身之一,佛者千身千面,你何必执着知道他是谁呢!”
  凌霄低着头,说不上话来,只好恭维,“姑娘修为,常人莫及。”
  多罗却不依不饶,“我知道你在恭维我,大可不必,我为人率性,不拘俗礼,你坦诚些,我会十分乐意。还有,跟你说过了,别叫我姑娘,叫我多罗,我喜欢听这两个字。”
  凌霄眼里闪了闪光,“吾知多罗树,却倚莲华台。你当真与众不同。”
  多罗懒得理他,“我要躺下睡会儿,且睡姿野蛮,你若是还在我旁边,会被我误伤,你看着办!”
  凌霄笑意盛浓,“我倒要看看究竟如何野蛮法!”
  多罗撇了撇嘴,躺下转了个身,拿背对着他。
  凌霄所期待的野蛮的多罗并没有出现,在小憩了一个时辰后,多罗便醒了,往伤患之处行去。
  凌霄常年习武,五官敏锐,尽管姑娘动作轻柔缓慢,他还是第一时间发现了,于是不动声色的跟了过去。
  原来多罗只是在视察伤患病情,接着又跑到装有药材的车上巡查了一番,最后又看了看那口出水井,面色十分古怪。
  凌霄撑不下去跳了出来,“这井怎么了?”
  多罗看了他一眼,似乎知道他跟着她已久,“城中黑水横流,这井也被沾了尸腐之气,必须要找出黑水源头才行,不然,活人都要跟着染疫。”
  凌霄有些急了,“你有没有救治之法?”
  多罗再是看了他一眼,“有办法,但是还是要切断源头,否则治标不治本。”
  凌霄沉了沉,“知道了,我现在让人去办。”他说罢就要走了,多罗叫住了他。
  “等等,你们带我一起去,我有不太好的预感。”
  凌霄哪敢不从,遂带着多罗又十多名壮士,寻黑水源头而去。
  一路严苛沉闷,凌霄欲活跃下气氛,但见到多罗那沉沉的脸色,便打消了念头。此地贫瘠,沙土还未沉下,薄薄尘灰漫过脚面,弄脏了下衣摆。天色未亮,偶尔几处生着篝火,人们三三两两倒成一堆,难得有片刻宁静。
  多罗寻着腐臭穿越城镇往西门而去,愈是往西,那味便又浓了些,终于在一片高坡之间,瞧见了一处硕大的豁口。
  就着火光,多罗可见此处草木皆已枯死,寒风冷冽,宛如十二月的霜刀,割的人体无完肤。
  多罗突然生了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仿佛那是前世注定的缘分一般,又似兜兜转转终要回于身内的骨血,她的全身都在沸腾惊喜。
  她走上前去,慢慢爬上高坡,高坡多有凌厉的大石,多罗不得不小心些。
  高坡之上一片荒芜,唯见一条六尺来宽的漆黑的沟壑。
  多罗抿着嘴,接着对众人说道,“我要进入这沟壑之中,给我一根火把。”
  凌霄忙来阻止,觉得此处多有危险,还是让男人来稳妥一些。
  多罗想了想觉得也是,便冲他一笑,笑意里带着几分狡黠,“既然你为我安全着想,那也不能拂了你的意,这沟渠大约六尺宽,容纳咱们两个足够,你跟我一起去吧,帮我打着火把!”
  凌霄看到她的不怀好意的笑容,就知道此事会如此发展,他素来爱洁,这里恶气横流,黑水漫天,他自然是厌恶的不得了。
  但是可以近身保护这个不拘于形的姑娘,觉得倒也不错,于是拿了火把,两步一跨,便到了多罗身后。
  多罗见他未有半丝怨言,心下对他公子哥的想法也略有改观。
  整个豁口呈漏斗形状,上宽下窄,凌霄跳了下去,才发现这底下只可容侧身通过,且两壁皆为黑水所染,污秽之气不停地刺激着他的眼睛鼻子嘴巴。
  他举着火把对上头的多罗喊了喊,“你下来吧,就是窄了点,你小心些。”
  多罗精神抖擞,也不犹豫,便蹦了下来,她体型娇小,这窄小的空间对多罗而已自然是宽松些的。
  两人双脚陷在污泥里,凌霄动了动,瞬间觉得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被针扎了一般,他在前方打着火把,便转头想看看多罗是什么反应,奈何对方神色平常,于是就打消了将不适说出的念头。
  多罗见他脸色有些发白,便抓着他的手腕给他号起脉来,结果一切正常,只是稍微有些气虚。
  多罗放下他的手,“你没事,快些走吧,火把撑不了那么久。”
  凌霄听她说自己没事,便敛了敛心神,也许是自己不适应这个环境吧,于是也未作多想,趿拉着双脚,往黑暗处行去。
  凌霄虽然还不是特别了解多罗,却也知道这姑娘是个直率的性子,凡事不喜欢拖沓,于是走的极快,可是黑水越来越深,似乎已经达到了自己小腿那了,那如针扎般的疼痛,也越来越明显。
  多罗走在他的身后,并不知道眼前的人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步履迅疾,身体稳健。此处沟壑开始宽了起来,多罗终于不必跟在他的后面,她可以与他并排或者走至他的身前了。
  四周仍是漆黑一片,脚下黑水无声流淌,两人也无言语,只有衣摆掠过水面的动静。多罗走到了凌霄身边,印着火光,她察觉到旁边之人的不对劲,于是再次抓住他的手探了探脉,发现寸口脉沉,胸中气短,且浮且绝,这明显就是气辟之象。
  多罗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你不能再往前走了,赶紧回去!”
  凌霄这时候倒是犟了起来,很英勇豪迈的说了句,“我没有丢下女人的习惯!”
  多罗冷笑,“就算死了你也不在乎吗?”
  凌霄双眸含热盯着她看,“我知道你医术了得,定能将我救回来的。”说罢便继续往前踏去。谁知,还没踏出两步,凌霄一脚踩空,整个人身影一倾,便往黑水深处倒去。他本武力高强,可是此刻浑身早已发软,他哪来的内力腾空跃起,凌霄一咬牙,使出全身力道将手上火把丢给多罗,接着自己只能双眼一闭,任由黑水漫过自己眼耳口鼻。
  多罗本还在想如何让这个男人乖乖回去,结果便见对方掉入了黑水潭中,她见对方将火把丢给了她,她一个分神,火把也掉在了水里,这下四周陷入浓浓的黑暗。
  多罗知道凌霄恐怕已经没了力气浮水,也没心思埋怨自己,于是也不做迟疑,踏了两步,随凌霄一般进入了这臭气熏天的恶潭。
  多罗闭着眼睛也闭着气,目不可见,她只能凭感觉去摸索,她感觉到潭水虽然冰凉刺骨,可是隐约之间却也可感觉一阵温暖,越是往潭心,那温暖的感觉就越盛。
  也不知寻了多久,多罗恍如觉得有什么碰到了自己的脚踝,多罗打了个激灵,调转头摸去。果然,不过两息功夫,她终于抓住了凌霄的身体,多罗找到了他的手,再看了看他的脉象,发现还活着,只是已经面临气竭了。
  多罗将他拖上岸,她也知道这里已经不是自己初来的那个入口了,不过两人身下的土地倒是十分干燥,这也稍微缓解了一下凌霄的病情。
  凌霄已经陷入昏迷,多罗想过外出找救兵,可是时间根本来不及,幸好她随身带了银针,可以帮他恢复元气,但是这黑水,三五天内是绝对不能再碰的,她若是要带凌霄离开,那也是三五天后才能走的。
  凌霄被多罗扒的赤条条的,不过多罗也在他身上发现了好东西,一个火折子,火光微亮,多罗立即施针救人,一刻钟后,才勉强呼出口气。凌霄未醒,她只能守着他,听着他逐渐强健的心跳,感受来自漆黑深处那水纹般的浓稠的压迫感。
  多罗开始酣困,双眼也是欲开还闭,她几乎就要倾身倒下,却在朦胧之际,耳侧传来低潮的呼喊,听不清喊着什么,她只觉得这语调熟悉无比,仿佛有着就是从自己身上剥离下来的血肉的亲切感。
  多罗从凌霄身侧站起身来,似被蛊惑般往黑水潭走去,她已入水,黑水漫过她的绿萝裙摆,升上她的腰际,浸过她的脖颈,最后将她整个人埋葬。黑水之中开始有了微弱的亮光,多罗双目直视,除了略有刺痛外,并无其他不适。
  眼前一切变得豁然开朗,她好似回到了徜徉怯寒山上桃花潭底的日子,周遭水纹波澜不兴,隐隐透着的绿意泛着氤氲的柔和,那是日光的铺陈的温度,她的心情变得明快,变得热烈,甚至还有一些未来的及准备的无所适从。
  她朝绿意的源头又近了,几乎近在咫尺,她看见它是什么了,她感受到了它的华美与生机勃勃,那是一截菩提根,是断了的菩提根,即使如此,它的周身还是散着离合的神光,它岿然不动,只留自己的光彩游走,明明灭灭,乍阴乍阳。
  多罗探出了手,轻抚上老根,她的眼里流露不解与眷恋,手心却是凄寒一片。在她手触上老根瞬间,一切又迅雷不及的发生了变化。黑水滚荡翻涌,急急褪去,好似大潮被分隔两处,使得中间之人身体一重,从那云端之巅跌落,多罗觉得呼吸一沉,顿时惊醒,可以呼吸了?
  一切不过眨眼之间,此刻的阔洞哪还有半丝黑水的影子,连她身上的水渍都已消失的干干净净,仿佛先前的那幕只是一场漆黑的梦靥。多罗怀中抱着一截菩提根,她茫然无措,菩提根传来的温暖使她回了神,她慢慢踱步回了凌霄身边,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这时她才发现,这个阔洞除了黑水消失不见外,久违的阳光也泄了进来。
  凌霄此刻在阳光下睡得安详,他眉若远山,唇似点脂,气吐幽兰,浑身散着空谷来客的高远,若是再置一方小榻,配上几部经卷,便又多了文人墨客的不羁来。多罗看的有些痴迷,心底某处潜伏的酸涩渐渐浮了上来,她已经许久没有再见过洛东啼了。
  多罗还在神伤之中,那睡着的凌霄脸色却再次灰白起来,多罗顾不上心中念头,她探了探脉,发现他的脉络正快速萎缩着,估计只需半刻间,他就要因筋脉衰败而亡。
  多罗急了起来,她手中银针根本不管用,接着她发现她怀里正抱着一截切口平整的菩提根。老根已经枯萎,皱褶布满其间,但多罗知道,它仍有着生命力。
  生命力?多罗心头一动,她双手抱着老根,也不知怎么了,那老根竟然生了根须,直往多罗的血肉里钻去,多罗顿觉不妙,欲将菩提根脱手,奈何菩提根须已经融向了多罗的血肉,多罗觉得浑身清凉无比,跟着,耳目清明,心中的晦涩也随之消了消。多罗清醒过来时,菩提根已然消失不见,除了掌心躺着的一滴绿珠外,便再无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