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作者:
松明 更新:2021-10-17 03:43 字数:4878
大门被打开的那一瞬间,瑞琰看到他哥哥的眼神,居然不是慌张,不是震惊,而是一种久别重逢的释然。那一刻瑞琰有些懵,他的手在衣袖里紧紧攥起来,指甲给手掌带来的痛楚让他恍回神来。那个人,那个身穿龙袍的人,就是他今天要取代的人。
瑞暻的身后,是一排排巨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书。而瑞琰的身后,是瑞嵩,是杨彧,还有刚刚站在瑞暻身旁的虞然,以及一个个装备精良的兵士。伺候在瑞暻身边的老太监见到瑞琰来势汹汹,立刻上前挡在了瑞暻的书案前。瑞琰也不说话也不行动,他静静地看着瑞暻,良久,良久。终于,瑞暻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你来了。”
瑞琰说,“是,我来了。”
瑞暻的目光越过瑞琰,看向瑞嵩和虞然。虞然低下了头,不敢直视这个已经孤身的皇帝。瑞嵩却和瑞琰一样面色淡然,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对方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瑞暻知道瑞嵩在看什么,他放下了手中的朱笔,给身边的太监吩咐道:“你去多宝阁上把我那个箱子拿过来。”老太监不放心,瑞暻也不说细说,只是让他去拿。老太监走开了之后,瑞琰回头跟虞然说,“你先带着他们出去,林老先生到了跟我说一声。我们有些话要说。”
虞然点点头,走上前去,对着瑞暻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才起身带着兵士们出去。瑞暻不看虞然,看着自己手中的朱笔,仿佛在思索什么。
老太监抱着一个小箱子回来的时候见到殿内只剩下了瑞琰和瑞嵩,悄悄出了一口气。瑞暻接过小箱子,打开看了看里面的东西。他看着那些东西的眼神很是复杂,有爱有恨,但更多的是不舍。似乎是面对一个老友,即将离别的时刻,眼神才会如此深沉。
瑞嵩其实猜到了里面的东西会是什么,他很想上前去一把把箱子夺过来。那是她的东西,不是他的。他没有权利没有资格那样看着它们,是他杀了她。但是他没有动,不仅仅是来自瑞琰的目光,还有的是他内心的呼喊。这自始至终都是一件令他痛苦不堪的事。一面是他深爱的人,为了她他可以放弃皇子的身份,放弃皇室子弟给他带来的一切好处,甚至是放弃自己的忠义信仰,放弃自己的生命。一面,是他从小就敬仰的哥哥,手足兄弟。放弃谁,都不是他想要的。原本他以为可以两全,可后来,他却连选择的权利都失去了。自己敬仰的哥哥,娶了自己心爱的女子。自己心爱的女子,变成了自己的嫂子。他要他如何选择,他想要他怎么选择,他该怎么办?明明这件事错的不是他。
瑞暻抬起了头,看向瑞嵩,说:“撷英殿走水之后,什么东西都没剩下。这些东西,是我在撷英殿的废墟里扒出来的,是她的东西,你带走吧。其实,我知道的,她不是我的,这些东西,也不是我的。”
“既然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肯放过她,为什么不能放她离开,为什么你非要锁着她,为什么你要杀了她?”瑞嵩的一言一语都像是投进水里的炸弹,可是偏偏他声音很小很轻,让他不自觉地就侧耳倾听。而那些话入耳,带给他的只有痛苦。
“我不想跟你争什么,你是太子,你是皇帝,你拥有全天下。我从来都没想过跟你争跟你抢,你是我三哥,你是我从小就敬仰的哥哥。可是哥哥,为什么,你要抢你弟弟的女人?”瑞嵩越说,身子抖得越厉害。瑞暻的目光,也就越呆滞。瑞琰扶住瑞嵩,道:“好了,别说了。”
瑞暻忽的闭上了眼睛,仍旧不作任何反驳。
瑞琰看着瑞暻,叹了口气,“我们都是兄弟,本不比倒戈相向。但是三哥,这件事上,恕我们不能退让。你不适合做皇帝,这不是我单方面的揣测,你自己也应该明白。”
他终于道:“我知道。”
老太监却一脸的惊悚,尖声喊斥:“大胆!你们这是篡位!是逆贼!来人!来人!护驾!快来护驾!”
瑞暻睁开眼睛看向老太监,微微一笑道:“他们是我的兄弟,李公公,不必惊慌。”
李公公一时哑言,眼睛里却是藏也藏不住的惊恐,在他的眼里,那一晚,就是明目张胆的谋权篡位。
忽然间有敲门声,殿内的人除了瑞暻,全都不约而同地往声音来处看去。门开了,是秦王妃楚云舒,她看了一眼殿内,问;“你们的事说完了吗?林先生到了。他最近有些风寒,不宜在外面久待。”
瑞暻站起身,问:“林先生?是林安林小将军吗?”
云舒点点头,说:“是的。”
“快请。”
来的人有林伯伯,长清,瑞轲,瑞玚。瑞暻见到来人,只是跟老太监吩咐一声:“去备茶。”
林伯伯要向瑞暻行礼,瑞暻连忙把林伯伯和长清扶了起来,说:“久仰林小将军的名声,先生不必多礼,快快请坐。”林伯伯却执意要行礼,瑞暻只能受了他们的礼。
其实林伯伯不说,瑞暻也知道,这是林伯伯他们最后一次以君臣礼仪相见,这一夜过后,瑞暻将不再是皇帝,无论这片江山归谁,他,都将只是一个闲人而已。这一礼,是送别,也是终结。
大约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外面又有人敲门,说是顾老先生和陈老先生来了。瑞暻一听,又是恭恭敬敬地请坐下了。两位老先生的意见同林伯伯一样,坚持行君臣大礼。瑞暻明白这礼的意义,便没有推辞。顾老先生是左相之父,对于朝中事宜的资历最是老,他历经多朝,整个朝廷里,排说话的资格顾老先生当之无愧是第一。陈老先生是学术大家,是有名的在野散人。俗话说知屋漏者在檐下,知政失者在田野。陈老先生和顾老先生的到场,是对瑞暻这五年来当政评判的最负责之举。
几乎是整整一夜,林伯伯,顾老先生,陈老先生,从政治,经济,军事等各个方面分析了瑞暻的作为。这五年里,瑞暻无失,政局确实也很平稳。但是对于当今天下的发展大势来看,无失,不等于正确。瑞琰说的看不见的危险不仅仅是秦国季家想要拿大齐开刀,而是从这便能看出大齐在秦国的眼里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盟友,而是变成了可以任意拿捏的附属。瑞琰看到了,这或许不是他要夺位的初心,却是让天下人皈依于他的最佳理由。瑞暻太过保守,做事不敢迈步,很多政策都是延续先皇的做法。该换的没换,该更的没更,百姓的生活和从前一样,这个国家几乎没有改变。甚至,在落后于这个天下。
这个国家,需要新的活力,需要大步向前。
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一切看似没有变化,依旧是日出东方,依旧是花开花落。可是德泰殿里的人们心里明白,一切,都已经不一样。
据说,后来皇后娘娘听到了消息,惊得一下子昏厥了过去。醒来了之后不顾一切地跑到德泰殿大吵大闹,还夺过了侍卫的剑对着林伯伯和瑞琰他们,大声骂他们是反贼,还用脚踹一直陪侍在瑞暻身边的老太监,骂他不忠不孝是逆贼,不知道护着皇帝。瑞暻大声斥呵让她把剑放下,她不仅不听,还拿剑指向瑞轲,说他白吃白喝居然还帮着外人谋夺瑞暻的皇位,骂他养他不如养条狗。瑞暻怒了,云舒正想上前去把她撂倒,忽然舒贵妃不知从何出出现,一把拿住顾念蓝的手腕,狠狠一掰。当啷一声,顾念蓝手中的剑掉在地上,舒贵妃抬脚往她腰上一踹,她啊的一声整个人也都倒在地上。
舒贵妃冷冷地看着顾念蓝在地上不顾形象地撒泼打滚,只是跟瑞暻说,“皇上,臣妾想离宫。”
不仅是瑞暻没想到舒贵妃会出现,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料到舒贵妃居然会出现在德泰殿,更没想到她居然会有这么一手。瑞暻静静地看着她,忽然问:“上元节的那一夜,你在哪里?”
舒贵妃微微一笑,“皇上忘记了吗?臣妾一直都陪在您身边啊。”
瑞暻忽然嘴角一扯,说,“罢了,你去吧。”
后来的事就很简单了,婢女们把顾念蓝抬回了景和宫,殿里的人继续。一直到今天下午,尘埃落定,他们才离了宫,各自回家。长清原本想直接回林府,但是瑞轲说想在府上吃个饭谢谢林伯伯。所以今天下午我才会在那片黄昏的红光里见到长清。
后来那几天我们也没有立刻回林府,因为七日之后便是钦天殿选定的新皇登基之日,瑞琰说想要林伯伯出场。瑞琰登基之前的那几天几乎每天都往秦王府跑,就是为了和林伯伯商讨政事。林伯伯推辞说自己只是在军事上有所成就,国家朝政他不是内行。但是瑞琰不肯听,认准了林伯伯就不肯松手。
那天刚刚吃完中午饭,我问了一下小逸和顾晗的事之后便出去闲溜达了。四月末五月初的天其实太阳就已经很晒了,我在花园里走了没一会儿就觉得快要被晒死了。秦王府的花园里高大的灌木不多,多是低矮的花木,就连遮阳的花廊也没有多少,我只顾着寻花看草,一时间竟然走出了好远。四下望望,想起来这周围除了有一个湖亭,别的是在也没有什么能遮阳了。只能便抬步往那边去。
可是,天公不怜我,等我走近了才发现湖亭上的各色盆景之间居然还坐着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这偌大秦王府的主人,瑞轲。中午吃饭的时候就没见到他,听云舒说他是去见瑞暻了,怎么忽然又出现在这里?当然,这是他的家,他想在哪里就在哪里。这不是我该管的事,这种自觉我还是有的。
“外面太阳大,你身子不方便,还是进来歇歇凉吧。”我刚要转身离开,却听他开口说话。我想了想,也对,他们这些练武的人,不必回头就能知道来者是谁。真好。
我没有走进去,只是在湖亭外面的走廊里坐下了。我很诚恳地表示了抱歉,很抱歉打扰了他的清净,并且表示我只在这里歇一歇脚,坐一会儿立刻就走。
瑞轲似乎轻声笑了笑,“你不必如此,既然我们是普通朋友,为什么普通朋友不能坐下来说说话聊聊天呢?”
我哈哈笑两声,“可以可以,其实,我坐在这里挺舒服的,所以,所以就不想动了。咱俩就这样说话也挺好的,反正我能听见你你也能听见我。”
“本王说话从不食言——罢了,你爱坐在那儿就坐在那里吧。”
我想起来在季家的时候,他说的“本王从不开玩笑”,呵呵,我信你个鬼。
燥热的中午,蝉鸣一阵接着一阵,半点风都没有。湖上也没有明显的凉爽效果,我们两个坐着也都没什么好说的,就感觉氛围有点太压抑了,我慢慢的有些后悔吃完饭出来溜达了。
一般这种情况下,总是我这样的人来没话找话:“对了,那个,韩乔和韩烨她们,怎么我听说飞玉阁空出来了,她们不在了吗?”
他便接着话头讲下去:“左相大人担心我们在办的事会牵扯到他们顾家,一听说我们的计划,便连忙把他的两个宝贝女儿接走了。”
我陪笑道:“那是自然,做父亲的哪有不担心自己孩子的。”
瑞轲却道:“他是怕他的两个女儿跟我们在一起,会牵扯到他。”
“这……”这让我怎么接?吐槽左相?算了算了,我也不是会说话的人,就这样吧,尴尬就尴尬吧,我可不想再这样说下去了。
过了一会,瑞轲忽然开口,“你那个罗渡,瑞琰说……”
我想等他说完,可是等了很久都没有声音。我也不说话,就有些尴尬。终于等到他再次开口,说完了刚刚那句话:“他不肯给罗渡的配药,苏老先生现在,也没有任何结果。”
原来他要说这个。“哦,我知道。”我悄悄回头看他一眼,他的注意力好像都在面前的茶里面。“之前他就跟我说过,无论后来成败如何,他都不会给我解药,也不会给我任何解毒的机会。都无所谓了,没什么的。”
“可是你有了孩子。”
孩子。
“如果没有解药,你怎么留下这个孩子,你怎么,保护他。”
下意识地摸了摸微微凸起的肚子,我嘴角微微扬起,“没事的,在秦国的时候,白姑娘给我吃了一阵缓解罗渡的药,足够撑到我把他生下来了。”
我听到他那边有打翻杯盏的声音。
“那之后呢?”
我笑笑,“我也不知道。”
未来的事啊,谁知道呢?毕竟还有那么远,毕竟我只是个凡人,毕竟,我不能想那么远的事儿。
话说完了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安静,我以为对话就这样简单的结束了,便准备起身回去。可是瑞轲忽然又说:“对不起。”
对不起?为什么要说对不起?“王爷,何出此言?”
“没什么。你以后,要跟他好好的在一起。”
心中的那片湖泊仿佛被丢进了什么东西,初时不见涟漪,慢慢的,居然愈演愈烈。他还是在说那件事,他还是没有放下。这样说的话感觉像是我自作多情,可我明白,瑞轲的拗劲上来了,他的可怕的持续力和忍耐力被他用在了这件事上面。在现在我已经完全剥离了这件事的情况下,我已经没有资格去评论他劝说他。只能由他而去。
“我会的,多谢王爷挂念。”
“他在外面等你,你去吧。”
我愣了愣,起身往外面看过去,长清正撑着把伞站在走廊尽头的那片蔷薇花墙那儿,身边是一丛一丛的绣球花。他在那里长身而立,见我望过去,便微微一笑。我转过身看向瑞轲,大株大株的盆景之中,他手上把玩着茶盏,估计是察觉到了我的动作,说:“去吧。”
我轻轻点点头,“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我知道,不论以后会不会再见面,不论他是不是真的放开了手,从此我们之间,将真的再无纠缠。我欠他的,他欠我的,都沉进湖里,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