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山庄，入夜。
  一轮明月倒映在谷底的湖水中，风徐徐吹过，明月轻轻荡漾，亮若沉璧。
  岸边一座八角重檐亭上，挂着八盏吊灯，纱幔低垂，随风轻扬，宛若舞姬飘逸的绣裙。
  亭中的石桌上，已摆好了酒菜。
  越羽坐在桌前，神色悠然，嘴角还挂着一丝罕见的温柔笑意。
  梳妆台前，叶姈夕拾起了一片朱砂口红纸，贴于唇间抿了抿。
  她梳着高发髻，散落如瀑的青丝扎成了三节，蓬松的垂于身后，令分两绺垂落肩头，露出流苏耳环，散发着极尽动人的清雅气质。
  看着铜镜里一席红裙的自己，她只觉有些陌生。
  本不喜欢过于艳丽奢华的红，兴许是男装惯了。
  “姈夕姑娘，少主已在亭中备好酒菜。”
  门外传来侍仆的催促，叶姈夕低眸看向铜镜，深深呼吸。
  七月的夜晚，湖风清而且凉，她披着一身美丽的月光走来，越羽抬眸，微微张开了嘴。
  夜色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温柔，满天星光也在这时黯淡下去。
  越羽回过了神，立刻站起身，邀她落座，顺手斟上了一瓷杯桂花酿。
  “我知道你不喜欢酒的浓烈辛辣，今天特意准备了这壶清淡点的桂花酿。”
  他看着她，眼中似有星光跳跃。
  叶姈夕顿了顿，随后端起玉杯，浅酌了一小口。
  月光下，她红唇闪烁着微微的光泽，沾着酒香，好似露凝牡丹，越羽心神一荡，唇角洋溢笑意，一种不夹丝毫杂质，最自然的流露。
  “你看，这是你最爱吃的虾仁和笋尖，可是个有名的厨子做的。”他一边替她满酒，一边替她夹菜，褪去了那些阴谋算计，此刻也只是一个平常的男人。
  她也知道，他从未对谁这样殷勤过，愈是如此，心底滋味愈是难以名状。
  “你我虽在这里一起长大，却从未细赏过眼前的湖光山色，趁着今夜月色清明，你可愿与我泛舟湖上？”
  失神中，越羽柔声轻语，叶姈夕微微垂下眼睑，看来并无兴致。
  越羽轻轻一笑，道：“你不愿，也没有关系，能在这里和你好好的吃上一顿，也就够了。”
  可是叶姈夕没有再动，越羽终于也停下了动作，道：“姈夕，你是不是有心事？”他看住了她，目光深浅不定，补充道，“但说无妨。”
  叶姈夕抿了抿唇，抬眸迎上他的视线，道：“为什么，你要把邵杰一个人留在那里。”
  越羽笑意微凝，道：“你一定要在这种时候，提起他？”
  看着她目中的坚定，越羽脸上划过一道冷意，随后起身，面向湖面，道：“怪就怪他不守规矩，不懂身为下人该遵守的基本规则。”
  望着他高高在上的清冷模样，叶姈夕沉声道：“那他，到底犯了什么错？”
  越羽哼笑，道：“一个下人，竟也敢对自己的主子存有心思，难道不是以下犯上？”
  叶姈夕面色一白，心底泛起冷意，暗声道：“其实你早就打算置他于死地了，是不是？”
  越羽不答。
  “难道，人命在你眼中，就这么一文不值？”
  越羽这时回眸，看着她目中闪烁的恨意，冷冷道：“杨邵杰身为龙莘门的弟子，不竭尽忠诚，反而联合外人算计同门，这难道不是他注定的下场？他连同门都能背叛，还有什么是他背叛不了的，这种背信弃义之徒，你也要说情？”
  “那我呢？”叶姈夕站起身，盯住了他的脸，“我自小害死双亲，连累一镇平民，还一直跟着杀害他们的凶手纠缠不清，我这种人的下场，是不是早该不得好死？”
  越羽被她盯得愣住了，片刻后，微微移步，走近她面前，心痛又心冷的道：“你以为我就好过？自带你回山庄的这么多年，你何曾对我笑过？我满心满意对你好，想尽一切努力让你忘记那段过去，而你呢，不仅揪着那些回忆不放，还拿它当尖刃，折磨我更折磨你自己。”
  他直视叶姈夕泛红的眼圈，目中是从未有过的卑微与悲凉，抓住了她的手，苦笑道：“你若不得好死，我早就万劫不复了。”
  他说到后来声音益发暗沉，叶姈夕却撇开了他的手，寒声道：“你利用邵杰对我的好感，让他心甘情愿为你卖命，如今目的达成，就被你弃若敝履，你这样的人，还想得到真心？”
  越羽目中一痛，转眼却被冰冷取代，他寒着脸，盯住叶姈夕双目，一字一句道：“我心狠手辣，无情无义，对你却始终痴心一片。你是我的女人，现在是，将来也是，无论你对我有没有真心，你这辈子，都别想离开我。”
  风从湖面携来凉意，荡起亭中纱幔，模糊了两道静立的身影。
  叶姈夕背对着那名男子，月光下，白皙的脸颊泛起一片异样的嫣红。
  越羽呆望着她的背影，目光里的焰火也逐渐熄灭暗淡，缓缓坐回桌前，端起瓷杯，抬首一饮而尽。
  叶姈夕靠在凉亭的柱子上，忽然感觉四肢百骸流荡着一种异样的燥热还有酥麻，这样的感觉让她不安，呼吸一点点加重，甚至越来越难抑体内荡开的热潮。
  越羽安坐桌前，依旧自斟自饮。
  “你天性仁善，心慈手软，总是对周边的人存有善念，哪怕连累自己陷入危机。”他声音清淡，目光寡淡，淡淡道，“这便是你我之间，最大的不同。”
  他斟满了第四杯酒，水流的清响却仿佛在叶姈夕的喉间，点燃了一把火，让她喉咙干涩，焦渴难耐。
  “我曾对你说过，喜欢你穿红衣的样子，因为旺盛热烈的红，会温暖你的冰冷，你并不喜欢红色，今晚却还是刻意穿上了它。”他举杯送入口中，已饮下了第五杯，“明明你心里是在意我的，却一定要装作冷漠无情的样子。”
  耳畔的低吟，已转为了低沉和急促，身体里涌荡的酥软和热意，让叶姈夕的汗渍溢满额头。
  “你从来都不敢直视自己的内心，不敢遵循心里最真实的想法去获取什么。你也一直不肯给我机会，哪怕一顿饭的机会都不愿给。”他声音愈发低沉，连目中都带上了一丝阴冷，“我在你的瓷杯里，放了无色无味的‘合欢散’，量虽不多，少到只有一盏茶的功效，仅这短短的时间，就能够让你的灵魂失去控制。”
  他站起身，向她身边走去。
  “求你……”叶姈夕声音颤抖，连呼吸都变得灼烫，“求你给我解药……”
  越羽伸出手，手心没有解药，有的只是撩拨人心的蛊惑，抚上她烧红的脸颊。
  那指尖的一丝冰凉，令叶姈夕浑身一个颤栗，她喘息着，几近迷失的渴望着那份触摸能够持续。
  越羽却没有再动，撩拨浅尝辄止。
  那一刻，欲望控制身体，诱陷思绪奔向迷失。
  若沉沦，是否就此万劫不复？
  叶姈夕理智沦丧，张开臂膀吊住了他的颈脖。
  眼中泪水夺眶，她带着无尽的恨意，啃他，咬他，恨不能看看这张极致精美的皮囊下，流动的到底是什么颜色的血液。
  越羽咬着牙将她抱起，抱上美人靠的时候，领口已被完全扯开，紧跟着她又拥住了他，挺身紧紧拥住了他。
  越羽抽了口气，有那么一瞬间整个人呆住，只任由她去咬，咬完耳垂咬脖子，咬到后来眼眶红透，捧起她的脸，吻上她的唇。
  吻很缠绵，从未有过的相互怜惜，相互投合。
  上一刻还彼此折磨，恨不生离，下一刻就抵死交缠，死去活来。
  爱，本该在一场疯狂中，淋漓痛快。
  凉亭里帘幔飘荡，若隐若现的春色在荡漾的春潮后归于静谧。
  灯火下，远远可见一道细细穿衣的身影。
  越羽站在叶姈夕的身后，将她拦腰入怀，侧脸贴上她晕红的腮边，带着种迷醉，喃喃道：
  “姈夕，你真的好美……”
  他看不见怀中人儿的表情，只感受到她的冷漠和僵硬，然后，她就从他臂弯里挣扎开，转身冷冷离去。
  ****************
  叶姈夕独自走在漆黑的石径上，清辉冷冷映照着她的背影，倒映在地上的影子连同两旁的花影，在冷风中颤抖摇晃，远远看来，她仿佛成了一个脱了灵魂的躯壳。
  失神的那一片刻，一阵疾风卷起异香迎面，叶姈夕回眸，一只暗夜里散发着幽幽紫光的手，转眼抓向了她的咽喉。
  这样的速度，即便集中精力的人也鲜少能躲，面对凌厉风刃的那一刻，叶姈夕甚至已想到了死。
  可是她没有选择等死，在看到紫光中一双乌黑闪烁的眼瞳，她心中一颤，一念之间，人已飘开六尺，而那道夺命紫电，亦顿在了她胸前。
  “姈嫕？！……”在看清了紫光里的面容后，叶姈夕惊骇失色。
  那女子看住面前一张熟悉的脸庞，面纱掩映下的美丽容颜，却几乎变作了惨白。
  “姐姐？！……”她艰涩地开口，震惊，怀疑，痛心，失望各种滋味交织在一起，让她面部都已扭曲。
  叶姈夕惊魂下望着妹妹目中闪烁的一道泪光，那眼底的恨意，一瞬间刺痛了她的心。
  她不明白姈嫕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又是受了怎样的刺激，情绪如此失控？
  “姈嫕……你为何会在这里？”言语未了，脑海登时闪过一道灵光，她心头一紧，全身血液都已发冷，颤声道，“是他、叫你来的么？……”
  姈嫕咬紧下唇，冷冷盯住了她，僵在阴影里不动也不语，直到泪水从眼眶滴落的那一刻，她转身，再没有看她一眼，含恨而去。
  叶姈夕的心，沉了下去。
  禁闭阁。
  龙莘门弟子犯错静思己过的地方，凡是来到这里的人，少则禁足七日。
  乔云已记不得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但却记得意识清醒的那一刻，是自己用剑刺穿了凌峥的身体，鲜血浸染了他的剑刃，带着浓烈的腥味，滴滴坠落，汇聚成流。
  他不敢相信，那个嗜血好杀的魔鬼，真的就是自己么？
  为什么陡然间发觉，自己已不是自己了？
  他抬眸望向夜空，那一轮明月皓洁如霜，像极了深心处最美丽的面庞。
  他已不忍再看，转身，却蓦然间定在了当场。
  “师姐！……”
  乔云声音低沉而颤抖，呆呆望着她的身影，眼圈微微泛红。
  她像是从永恒的黑暗里走来，即便世界被阴影吞噬，她也会站在那里，为他点亮一道光芒。
  看着她向自己走近，这一刻，乔云豁然惊醒，惶然道：“你别过来！……”
  雪妡蓉足下一顿，望着月影里惨淡的面庞，心尖一刺，涩声道：“小云，你怎么了？……”
  他在阴影里颤抖，哑声道：“我不想伤到你！……”
  雪妡蓉心中揪痛，轻咬下唇，对着阴影里的少年道：“傻瓜，你怎么会伤害我？不要胡思乱想……”
  说着，踏前了一步。
  乔云见状，立即向后退出一大步，惶惶道：“我伤了肖羽生，伤了你们在场的所有人，甚至差点要了凌峥的命。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控制不住自己，会不会哪一天我就突然疯了，杀人杀到不再有丝毫的感觉……”
  “不会的……”雪妡蓉语声哽咽，心痛截道，“万事总有个缘由，不会不明不白发生，只要我们找到起因，就不怕寻不到解决的方法……”
  “你还记得小檀吗？那一个历经磨难的少年，用自己的坚持和勇敢换回拯救一切的微渺希望，这一切是你和我亲眼见证的呀！……”
  乔云怔住了，记忆里的画面，一一划过脑海。
  是啊，连一镇普普通通的平民都经得住天地的考验，他乔云又有什么理由躲在这里像个懦夫？
  可是，可是脑海中那似欲爆裂开的血腥画面，以及莫名深处腾起的狂暴杀意，令他一瞬间惊出了冷汗。
  “小云，任何事情都有我在你身边，我会陪着你，只求你不要放弃你自己！……”
  “不要再说了！……”
  阴冷的气息再次与激荡的情绪产生感应，乔云脸上血色全无，脑海中更有一个尖锐的笑声，召唤着一切意念和杀意。
  “小云！……”
  见他在前方痛苦，雪妡蓉焦灼不已，刚想踏出一步，骤然疾风灌耳，一道电光疯卷而来，“铮”的一声，插进了脚底前三尺的土地，铮铮摇晃，亮起狰狞红光，如一道碑界，冷冷横亘在他们之间。
  雪妡蓉苍白了脸，花容失色。
  乔云低低喘息，心底的冷意终于在他的控制下得到压抑。
  而那一个凄美已极的女子，独自站在原地，月光下，双肩隐隐耸动。
  “我已不想再跟任何人接近，你走吧！”乔云咬着牙，转身别过脸庞，踏步冷冷离去。
  望着他转身的背影，那一刻，雪妡蓉只觉呼吸似乎都带着一种刺痛。
  第一次，乔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无主孤魂，没有思想，没有目的，没有灵魂地游荡在这个世上。
  当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意识似于一瞬间抽离的干干净净，全身空空荡荡，就连脑海也都是空白的。
  从此以后，他就是一个人了吧！
  一个人，也好……
  可是忽然间，他怔住了。
  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呆在了当场，如石化一般。
  冰冷的身躯，在一霎间被人从后环抱，身体上传来的温热与温柔，像火焰，紧紧将他围绕。
  那一刻，乔云被雪妡蓉抱在了怀中，深深，深深，深深的被她拥抱在了怀中。
  一个印在脑海里无法磨灭的熟悉、温柔的声音，此刻却在他的耳畔低泣：
  “求你、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