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番外 走马犹记章台路(十三)
作者:秋辰宇      更新:2021-10-12 01:24      字数:3077
  十指盈盈,翩跹频频如柳,缭乱丹青秋水。胡塞羌笛飞雪,伊人远望盼归。起初本是缱绻,至第三半阙,却徒然陡转起伏。红颜爱弛,如花之迟暮,独于妆台勒画,犹记金婿英容,却已惜曾。纵被遗之弃之,却不苟存,亦不觉之卑贱。
  寥寥缠绵中自有苍凉凄怆。依稀中,昔载数十戎马似又重现。铁蹄铮铮,靴声橐橐,端的烈烈倥偬,灼灼金声交鸣,震彻心弦。曲毕,声散,广庭之中良久竟无人言。皎皎孤月略略西移,与之众人一并,沉沉无言。
  “好词,好曲!”
  又静半晌,倏闻一声响亮抚掌,广宁侯大笑着赞叹:“落花缠绵,流水无意。柔情中自带铮铮金柝之弦,相得益彰,妙极,当真妙极!哈哈!”
  “弄瓦不为璋玉傲,跌破章台走马朱颜笑。”啧啧回味,品茗一般细念当中字句甘味,广宁侯朗声笑道,“且柔亦刚,豪淑干云,却浑然天成毫无违和,姑娘琴音如行云流水,曲妙,人比起曲,更当妙极。”
  “姑娘所曲所以铮然,乃因所抚之琴琴性刚烈。琴音大多绵柔,姑娘之琴,却是特别。”
  唇边笑容一哂,他狞看女子,以及女子手下之琴,“跌破章台,姑娘本就为章台之人,却不知此一句,当为何意?”
  众人呼吸立时一滞,尽皆看向独坐下首的女子。女子坐东朝西,明月西沉,广庭之下,渐渐倾落的月色映及钿钗,云鬓,又抚耳边玉坠,但见那一个轮廓,便清丽明灿如一轮玉玦,婉致动人,不可方物。
  “侯爷问我,琴为何琴,曲为何意······”
  月色缓缓下移,终于映见女子宛若霜雪的脸。明眸眷眉,秀鼻薄唇,清冷无澜,苍白得近乎透明:“侯爷当真贵人多忘事,这琴侯爷见过,短短数载,侯爷居然忘了?”
  被这一问,广宁侯心中愈奇。凝神细看,但见琴通身竟为墨绿,隐于暗处几如漆色,一旦现于月下,全身竟如碧玉,面色顿时一白。
  “此琴名为化碧,乃家父生前所用之琴。”双手微收,云锦幽轻探食指,拨弄其中一根琴弦,“此琴琴弦为精铁软淬所铸,虽是纫不易断,却也锋利如刃,弹拨时需有坚玉护甲,否则待之曲毕,十根手指,便剐得只剩骨头了······”
  “嘀嗒······”
  “啊!她手······她手!”
  当中一人蓦然大呼,指着云锦幽浑身颤抖。循着看去,众人顿时一惊。却见那一双纤葱如玉的手早已伤痕累累,竟是方才抚琴割破所致!
  “保护侯爷!”入殿面圣不携剑履,进得侯府也是如此。本是搜过云锦幽身上未带任何兵刃,却未想那琴竟是最好不过的利器!侍卫首领大惊,剑出半鞘,一行兵马顷刻将女子团团围住。
  “这般急着兴师动众,小女子话,还没说完呢。”兵士将庭院围住,角楼之上的守卫亦张弓搭弦,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此般水泄不通,便是插翅也难逃飞。云锦幽却不惊慌,下颌微颔,清丽姿容瞬息一敛,“侯爷可还记得,六年前水旱天灾,两国边境交战之事?”
  “六年前,中原南地大雨,北郡大旱,庄农无收,世人皆言昏君当道,天谴责众,民乱四起,侯爷可曾记得?”声音沉沉,云淡风轻中自有端稳持重,若非眼见为实,众人皆是不信,此般细沉之言,竟是从一未及碧玉的女子口中说出:“适逢沧延寻隙而乘,两军峙于沧水,内忧外患,朝不虑夕。”
  广宁侯何曾敢忘?当时先帝急得跳脚,他正带兵四处平叛,剑骑难御,左支右绌,这边葫芦刚按下,那边瓢儿又起。出征数月,揭竿而起者反越聚越多。皮痹交困之时,一日夜里,广宁侯倏于军帐中收到先帝将之召回的秘传。
  “王爷深知先帝早有除尔之心,料及先帝定会趁兵败之机问罪王爷。朝不保夕之时,竟想出祸水东引的法子。”蓦然抬手,遍布伤痕的葇荑收于琴下,方才发现女子右手袖口竟也被琴弦割出一道裂口,尤能想象琴弦吹毛立断削冰切雪的锋利,“亲忠贞而远佞叛,门庭若市,明君之为也。然今有佞臣推弊政,误朝臣,祸乱秧民之为也······侯爷殿下,小女所言,可是侯爷当时献给圣上的奏折?”
  广宁侯面色苍白,遥想当年之事,心中猛然便是一凛。
  “宗亲垄断,寒门难以登科入仕,家父主推察举,选民间贤士领揽要职。却不知侯爷所言弊政,弊于何处?”
  月色下倾,瞬息已是西斜。拂照案几长琴,根根锋刃几如淋漓,三两血珠滴落,晕染琴身,邪魅而妖冶:“怕是侯爷觉得士族衰微,淳于一族渐有落寞,故而借此为难家父,推之罪责,以求自保吧?”
  “大胆!”一旁侍从早有人惊喝道:“你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云锦幽冷然一笑,觑向广宁侯,“只怕是要问过侯爷方可知晓。”
  众人一齐看向广宁侯。月色之下,略显肥胖的面容尽是濡湿,时有冷汗滑落,为少时不再的沧桑之容平添几许泽然。
  “请君诛国师云太公于午门,诏示天下,以儆效尤。安宗室,镇万民,萧规曹随,古之法也。”
  当年亲笔写下的奏章言犹在耳,字里行间飞凤走笔历历在目。原是她今夜甘愿前来羊落虎口,是为揭穿自己当年之一罄竹。左右皇命的他还从未有人敢这般待他,这女子的胆识,他当真是小觑了。
  “刑鼎既由本侯所铸,姜朝律法,自也可由本侯所改。云太公既已离尘,旧事何故重提?在中原,本侯所言,便是刑律。”昔年旧恨怀恨在心,此女当真不可再留。击掌三声,广宁侯赫然下令,“庭中众人,一律射杀。今夜府中内院,鸡犬不留!”
  响箭燃起蹿至半空,角楼守兵见之吹角。顷刻之间,四围屋檐之后现出百名弩手,张弓搭弦对准庭中众人,只待侯爷下令,百只连弩万箭齐发,庭中一应人等再无活口。
  侍女仆从皆吓得骇然。云太公旧部尤在,这般辛密传了出去,朝中局势必然失衡。依着广宁侯事事做绝的雷霆手腕,听了不该听的,定然要被封口了。
  “侯爷将人都杀了,当年之事,便再无人知?”
  不同于周遭人等的面无人色。敛裾,静立,云锦幽从容起身,冷眼望向广宁侯,唇畔带着计谋得逞的谑笑。
  十指尤扶在琴上,轻轻一按,长琴侧面居然弹开。月夜晦暗下,中空琴匣中赫然放着一物。探手取出,云锦幽扬手一抛,衣袂翩然未落,那物已经落在广宁侯手中。
  鎏金为轴,金线为系。缓缓打开卷轴,经年之事皆用淋漓鲜血一一写明。弹劾,怂恿,前因后果尽皆言明。装裱之艺广用金帛,显是奏章质地。只怕一番真切陈言,现下早被云家旧部誊抄,递上新帝手中了。
  先帝上宾究竟为何,新帝心中洞若观火。未将他除之是因不能,现下,何愁无欲加之词?
  “给我杀!”淳于百载荣庭,未想今日竟亡于一烟柳之手,广宁侯勃然大怒,“杀干净了,一个不留!”
  “侯爷这般杀人,当真眼也不眨。小女此生,当真见识了!”适才还冷淡慵疏的女子蓦然锐利,眸光森寒,恨恨盯向魁梧高大的王侯,“因己之故迁怒他人,既然来了,便再未想回去章台!方才一曲,便当小女报之侯爷的慌吧!”
  “不要!”
  十指于袖间流转,月色下光华流璨。凌阭蓦然大喊,嘶吼着踉跄起身冲上前去:“不要!”
  一瞬的刺目,冲破粲然的,是炽烈灼热的殷红。比之那道刃利,越发刺痛眼瞳。
  “不!不!”
  温软身体倒在怀里,凌阭失声大喊。绝望困兽般的大声嘶吼:“不,不!”
  “不要······不要!”颈侧被护甲割开一道长痕,瞬息鲜血汩汩。论他如何按压捂紧,殷红仍如泉般自指间迸出,朵朵嫣然开在手背,艳烈得残忍至极:“不,不!”
  视线开始模糊。恍惚中,似又回到当年那座庭院。云家的梧桐郁郁葱葱,盛了大片,到了秋季,落了满地金黄。她跪在金色的落叶上,静望屋中灯烛剪影。她便那般看着,不愿牵累她的生父拿了短匕阁向自己咽喉,倒在毕生最爱抚的琴上,一如今日这般,琴弦之上,碧血灼灼。
  “我杀了你!”
  怀中身子渐渐凉了,不知是因风,还是血液的流逝。将怀中女子放下,凌阭失狂大叫,怒红双眼向广宁侯扑去。一旁侍卫冲上前去,却被凌阭劈手夺过佩剑。手腕一痛,未及回神,便已被削下首级。
  “放!”
  从未见过狰狞如妖鬼的面容,广宁侯望之大骇,慌忙下令放箭。箭矢如雨,漫天盖地几无缝隙,将偌大庭院覆住,掩却所有血腥屠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