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番外 走马犹记章台路(十二)
作者:
秋辰宇 更新:2021-10-12 01:24 字数:3443
剑尖离颈下三分处,忽被绵柔冷淡的声音唤住。众人尽皆看向声音来处,丁香纱衣淡碧长裙的女子。
“不知幽姬姑娘,此为何意?”及时将行刑之人唤住,莫非是动了恻隐心思?可她自始至终,都未看向庭中一眼,广宁侯心存疑虑,“可是姑娘心软了,不忍心看,不想杀了?”
“也是。姑娘出身闺阁,闲庭逸致,对月赏花,哪见得这般血淋淋的场面?”到底是未见过世面的,广宁侯语出讥讽,“云太公可是对她女儿疼宠得很。既然姑娘看不下去,那便罢了吧。”
“传令管家,备宴围席。”淡淡吩咐,择日不如撞日,对于这般亭亭落落的风致女子,他可是等不及了,“月色正好,枉然辜负岂非焚琴煮鹤?不如今日就把亲成了吧。”
“且慢。”
云锦幽唤住他。倏一抬眸,正对上广宁侯如虎狼般贪婪的眼神。心中蓦地一颤,依仍面如平澜:“侯爷这般心急,未免太过草率。娶妻纳妾,成亲之事,于侯爷这般位高权重之人来说已是常事,而于女子来说,一生只从一夫。小女子一生只想侍候侯爷一人,婚姻大事也只想成这一次。小女虽只是妾,却也想风风光光办得体面。
当年朝堂之上,家父曾对侯爷多番照拂。到了今日,妾既愿委身,想必侯爷,定也不会不念昔日同僚之情吧?”
场中一时静默。若论广宁侯的妻室,城外别院里不知住了多少。姿容尤盛的,还能仗着美貌得几分宠;色衰爱弛的,怕是这辈子再见侯爷一面都难。更有许多连妾都不算,被看得腻烦之后当做养的猫猫狗狗丢到一旁,人老珠黄了连个名分也无,更有甚者充其量算个丫鬟的,遭成群妻妾厌妒受尽唆使欺辱,这辈子都是劳苦命的份了。而眼下这个女子虽是名门之后,到底家世颓败,还是个充了勾栏的风尘,就算当妾,又能好到哪里去?
“哈哈!说得好!”正当众人对云锦幽的自不量力暗自厌弃,广宁侯却突然抚掌大笑,“姑娘当真勇气可畏,世上能与本侯讨还的可不多。这才是本侯心悦的女人!说得好!说得好!”
“姑娘既然如此说了,念在与云太公多年同僚,本侯便给允了你。三日后,珠玉千斛,凤冠霞帔迎娶姑娘进门,入祠堂,拜宗室。”广宁侯欣然应允,看向场中,“至于这凌阭······”
“我说过,此人与我无关。侯爷要杀便杀,只是并非今日。”云锦幽面容冷淡,似不屑去看,目光再次自庭中转向广宁侯,“我不喜欢看血,况且大婚之前有见血光意预不祥。小女若于侯爷眼中微有轻尘之重,大婚之后,此人是生是死,再另行处置,侯爷当之何如?”
“此般倒是极好,”略作思忖,广宁侯点了点头,“只是若本侯不肯呢?”
“姑娘不知,这小子狡诈得很。”广宁侯一笑置之,“三天时日,于他而言,恢复体力已是足矣。若一不小心让他逃了,姑娘己身安危,本侯若再想保,可就难了。”
“君子不拂好逑之意,既然姑娘与本侯说起,本侯便没有决然拒之的道理。”上次见他还唯唯诺诺,这次却足了底气与他说话,不过数天时日,一个姑娘家,莫非还吃了胆子不成?不过是因恐惧罢了,“既然姑娘害怕见血,本侯便给姑娘一个机会。是成是败,全凭姑娘己身造化,如何?”
云锦幽敛衽颔首:“事已至此,全凭侯爷定夺。”
“姑娘好生爽利,看不出,还是女中之杰。”丝毫没有小女儿家的扭捏作态,饶是知她为藏心中恐惧故作遮掩,广宁侯仍禁不住地赞叹,“既然如此,本侯便也直言。”
“素闻姑娘琴艺超然,有堪九天之曲称。本侯从未听过,今日颇愿一闻。”广宁侯谑笑看她,“百闻不如一见,不如今日,姑娘即兴弹拨一曲,以悦本侯耳目,如何?”
“侯爷所言‘即兴’,当为何意?”听出话中端倪,云锦幽直言问道。
“半刻之后,本侯会命人于香炉中插一炷香。香燃后,出一诗题,香燃尽前,姑娘即兴而作,若令本侯悦之,本侯便应允姑娘,人大婚后再杀。”微一忖虑,广宁侯便有了计策,话锋一转,兴味盎然地看着云锦幽,“若不然······”
“我答应你。”果断打断广宁侯的话,云锦幽当即吩咐,“劳烦诸位将我的琴取来。”
“不可······不可······”
闻云锦幽答应,庭中凌阭当先一惊。企图摆脱侍卫束缚,一味挣扎着道:“不可······不可······”
闻着那般喑哑低迷的声音,庭中众人皆是不言。素闻诗书琴曲的都知,评之书乐唱佳,除却好与不好,还有喜与不喜。侯爷出题,侯爷判夺,若想一味抵赖说不好,论起皇帝老儿也百口莫辩。就算平心而论,侯爷征伐驰骋多年,醉卧沙场九死一回,喜的是铮铮铁骑之音;而云锦幽幼习闺礼后入章台,弹的是凄清醉软之曲。便如酒香的辣烈与绵柔,二者截然不同,异曲殊途,又如何讨得广宁侯喜欢呢?
“姑娘当真爽快。来人,将姑娘的琴呈上来。”未想她竟这般利落地应了,见云锦幽一脸淡漠毫无慌乱,便觉她的琴艺当真高深莫测至极,广宁侯越发迫不及待,“备炉焚香,姑娘盛情奏艺,可遇难求,切莫怠慢了。”
侍人忙告退去了。少顷未及半刻钟的时辰,一切皆已备好。青铜香炉,红漆长案,上等织料制成的坐席向地一铺,艳如春簇百芳相竟,四角压上麒麟席镇,瑞粲如韶。还未有之美人如斯,便已端的不可方物。传说中广宁侯府的奢靡,乍一看去还不甚显,直至此时,方才露出偌大山石中的一角。
“幽姬姑娘,请。”侯府侍女颇为伶俐,心知秋日凉寒,特又于席上铺了一层绒毯。显是平日席地时用,四边方正,刚好足够一人箕坐。上等织绒繁密如锦并不乱杂,纤白细绒衬于其上更显几分雍容。见一切妥当,广宁侯伸手作揖,“姑娘仙人之曲,本侯洗耳恭听。”
云锦幽不语,信步踱至案前跪坐径自调拭琴弦。广宁侯倒也谙之琴道,深知抚琴之人惯用己身之琴,特将自己所用之琴一并带来。此时特意备好呈来,倒也省却了她许多力气。
抬袖,探手,轻拨。云袖拂过根根琴弦,声音婉转如水。只那一轻轻一拂,熟谙如她,便知哪跟琴弦松了。素手于琴钉之上微调,未及多时,纤手便从长琴之上放下。五指轻探入怀,不过顷刻,云锦幽便从怀中拿出一物。
奇物一分为十,说是奇物,却也不奇,不过十颗护甲。说是不奇,实则也奇,护甲多为弹筝时用,琴为丝弦,并未有筝弦刚硬,用上拨片,乍一看去,倒未免显得小题大做了些。
一旁侍仆将香点上。待香插入香炉,众人顿时一诧。香为再寻常不过的苏合香,制成的细香却被人足足掐去三分之二!小半根插在香灰里,岂不很快便燃尽了?即兴而作已是极难,还要于这般短的时辰内。到底比不得宫中乐师,闺中出身的,便是名誉帝城的才女也难做得,区区一介红尘,又能思敏多少?、
“姑娘名中含一‘幽’字,幽花为昙,月下美人,昙花一现。”觑眼看去,庭中恰好有一苑囿,囿中有圃,广宁侯索性言道,“姑娘人如其名,生若秋丛,不若便以花为题,即兴一首,如何?”
众人松了口气,却又提心吊胆。若让这碧玉女子撰边塞之诗,谱铮然之曲,便当真胜算也无。可这花如人娇温软绵绵之曲,又如何讨得久经沙场能征善谋的侯爷喜欢呢?
“然。”
答之一字,便算应允。云锦幽颔首作让:“侯爷请。”
正中位置早已置了尊席,广宁侯箕坐其上。云锦幽戴上护甲,待将十根手指缠上细布,短香早已燃了一半。
“还有半刻,”倚靠凭几懒洋洋看着云锦幽,广宁侯赏识的眸中掠过狭色,“姑娘可要快些了。”
兹事体大,人不虑夕,还要于这般短的时辰内即作词曲。论谁都该焦急不已,云锦幽却不惊慌,只径自望着庭中花草,不语。
视线越过正中浑身是血的男子,仿佛他的性命无关乎自己生死。一直望着花圃中寂寂静绽的丛丛,女子视线宁静而悠远。
广宁侯府院为三进,乃淳于烈弱冠承爵时先帝亲封。当时淳于烈只有常氏一位正室,相传这内院庭中花囿,也为常氏当年所植。广宁侯府富堪敌朝,栽花所选花种也挑各处名贵良种。水仙,百合,粲色曼陀罗,乃至焦骨牡丹,都被广宁侯散去千金派人自各地优选而来。
只是后来常氏人老珠黄,广宁侯终是不愿看了,将她与纳了又扔在一旁的几房妾室一并丢去别院不再过问。而这满园的珍奇花草,也无人管顾自此枯萎。广宁侯看这满院枯草腻烦,便让人将草拔了种上新花。花年年开得依仍,只是再非惜曾珍囿,也再无之前争相竟簇的艳烈。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的传说,也自此成为世人唏嘘不已的怅然叹惋,再不复存了。
世间又有多少女子,如她一般,红颜命薄,颠沛难安?
月色寒如水银,流水般洒泻静瓣。幽寂月下,十指轻灵一动,青玉拨片于指间光华流转,辉寒冷粲。细香唯剩将没灰中的一点,氤氲香气中,葱白玉指撩拨琴弦,清吟而唱,缓缓而起:
碧缕残嫣春芜锈,人落花依旧。犹是惊鸿初照影,何为峭寒帘卷却窗明。
玉笛歌弦柳梢头,月晓似归舟。待问羌笛今生柳,却道凭栏念远几多愁。
月下西楼倚寒暄,徒将花泪牵。妆台巧倩绯颜画,怎奈银鬂花影残枝挂。
净莲犹记原上草,九天鹰独高。弄瓦不为璋玉傲,跌破章台走马朱颜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