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番外 走马犹记章台路(九)
作者:秋辰宇      更新:2021-10-12 01:24      字数:3030
  夜阑,风清。
  商节的一切瑟然而萧索,凄辰风过,叶落声声,金色梧桐如片片羽扇,倏然飘落,划出凉冷痕着,纵观人世变迁浮沉,扼然叹息。
  轻轻启眸,松鹤雕栏映入眼帘。静闻窗外叶拂砖玉的沙沙声,云锦幽久久凄怆。迷香药力些缕未散,全身依仍乏软无力,尝试轻动手脚,少顷,待觉气力稍稍恢复,方才慢慢坐起身子。
  静望一室陈设,沉青雕栏陈旧,胆瓶红梅凋枯,壁挂丹青竹萎,便连绣着松鹤的承尘,亦沾了尘染,退了颜色。凌阭法子倒是极好,谁都不会想到本应死去的琴楼的主人此刻会藏身阮府里。不知大火熄了没有,若是有,怕是现下一群官差正扒着废墟残垣,找寻着自己的尸体吧?
  这般灯下黑的法子,唯有凌阭敢做,也唯有凌阭想得出。离城门早开还有些时辰,静看一室陈设,女子若有所思。屋室不大,自己躺的床榻更是窄小,屋中却摆了偌大一张桌案,上陈笔墨砚台,宣纸涛笺,墙上还挂有梅兰竹菊四君子图,隐约闻得百格置架上陈列的书卷香气,便不难猜到此处是一书房。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一路功名考来的士子惯了熬夜,多于书房置张窗铺,累得晚些便索性在书房歇下。之前自己父亲便是如此,阮家世代勤恳忠君,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一双清正之眼,又如何看清一朝末路沉沉陷落的陷阱泥潭呢?
  早知深陷其中,不如早些走了的好。凌阭的法子是好,想必阮安,定是恨透了自己。也罢,出了城去,她便与他别过,分道扬镳各谋安处。只是想到此后再也见不到凌阭,心中竟有些微不舍。
  不知不觉,竟对那般无赖念念不忘。面颊微微发烫,黑暗中,她用手捂住双颊,静静看着微弱光线下沉古端稳的一应陈设呆呆出神。黑暗将略带羞赧的人重重包裹,直至月上中天,月光透过万字连寿回纹窗格倾泻进来,案几屏风一应陈摆方渐渐清晰起来。
  等等,月光?
  没有时刻,她也知自己少说睡了两三个时辰。自琴楼逃脱已是亥末,如此算来早该日旦的时正,怎的才月至中天?
  “呯呯!”
  正自不解,前院倏而传来打斗声响。兵刃交击声掺杂喊杀声,却转瞬变为歇斯底里的惨叫声。那应该是门客住的地方,莫非······
  “啊!”
  思绪电转的瞬息,门被“砰”的一声撞开,一物霎时飞进滚落脚边,丝丝缕缕的触感令人毛骨悚然。云锦幽低头看去,当即骇得大叫。
  “如何做事的,这般不干净,吓着幽姑娘了。”
  滚落脚边那物不是别的,正是一颗首级。披散长发沾着血渍,隔着裙裾依能感受那种黏腻。云锦幽面色煞白,正自惊恐,被撞开的门蓦地踱进广宁侯高大肥硕的身影。
  “去将杀人的处理了,脏了幽姑娘衣服,拖去剐了也不够他赎。”一如洪钟的声音敛持淡漠,偏偏这般淡然谈吐,却轻易定了一个人的生死,“属下不懂事,让幽姑娘受惊了。姑娘出身大户知书达理,大人大量,可莫要与本侯计较了。”
  撞进来的头颅于身后门板擦出一行血迹,趁着王侯犹如铜铃的眼。院中霎时传来一声惨叫,越发衬得面前一切几如人间地狱。云锦幽瑟缩着,蜷缩双腿坐在榻上吓得直抖。衣袖蹭上裙边未干的血迹,整个人立时狼狈不堪。
  安于闺中束之高阁的她何曾见过这般场景,未有吓得魂飞魄散已算万幸。幼承庭训的她定力向来非比寻常,既不会因绮罗将茶水泼在自己身上惊得跳将,强自稳住气场,自也并非难事。
  “不知广宁侯临驾,小女子有失远迎,还望侯爷见谅。”强自镇定心神,云锦幽轻轻开口,语态温柔,不卑不亢,“只是此乃阮家府邸,不知侯爷前来,所为何······”
  “所为何事?”对她那般温柔意态颇为满意,挑逗一般看她,广宁侯饶有兴味地打断她的话,“姑娘也知此乃阮家府邸,怎的不在琴楼好生待着,跑到此处安憩起来了?是嫌阁楼住着不舒服,还是嫌妈妈照顾不周?一切都好说,本侯宰了那老鸨子便是。”
  “带上来。”
  一声吩咐,两名侍卫携了个略微发福的女人进来,正是妙春楼的邱掌柜。见了这般阵仗,年愈不惑的老鸨早吓得两腿发软走不动道了。一见广宁侯,立即扑倒跪伏到他脚下。
  “侯爷,侯爷!”她连声哀求,“你放了我家绮罗吧,她不该欺负幽姬姑娘,不不不······是云姨娘。我家绮罗孩子心性,性子未免刁蛮了些,您大人大量,放了我家女儿吧······”
  “孩子心性?哼!”无视邱掌柜的乞哀告怜,厌恶那双扒在自己袍摆上的手,广宁侯将她一脚踢开,“若本侯未曾记错,幽姬姑娘与你家绮罗年纪相仿,怎的人家姑娘就知端淑,你家姑娘就不知收敛?到底是和野男人生的野种,这辈子,也就做个卖弄皮肉的贱人罢了······”
  “侯爷!求求侯爷!绮罗她不能被人给作践了啊!”邱掌柜拼命磕头,余光瞥见坐在床沿的女子,连滚带爬到她身边哀求,“幽姑娘,幽姑娘!我家绮罗得罪了你,我给你赔不是。你性子仁善,求你帮我家绮罗说说情,让侯爷放过她,让侯爷放过她······”
  突如其来的变数令云锦幽措手不及,但见邱掌柜一双血手拽住自己衣裙,直惊得想要起身躲开。正欲站起,却猛然一惊。竟是那双原本保养极好的手鲜血淋漓,手指手背尽数布满针孔,而那十根手指的指甲,竟尽数不剩了!
  “先前绮罗为难幽姬姑娘,你由着她生事,若闹不出人命,你看都不看幽姬姑娘一眼。怎的这个时候,倒求起姑娘来了?”头次见着老鸨求姑娘饶命的,广宁侯来了兴致,索性挑开罅隙,“幽姬姑娘可想好了,六年来这个不知羞耻的妇人可打了你不少主意。这天底下想见姑娘的多了,许多世家公子一掷千金,都被这贪得无厌的贱妇收了。若非本侯拦着,于那烟花之地,姑娘可还孤清自持?再守身如玉的妙人,到了那般地方,也早非完璧了。”
  “邱老板求她求我,无非是保绮罗清白。可若命都没了,甚么钟鼓馔玉,金珠耳珰,怕是都要埋土里了吧?”双目微睁,硕大瞳眸中精芒隐现,当中阴狠现于那张肥面大耳的脸,当真有了几分凶神恶煞的狠戾,“你当本侯不知你想攀阮家的事?当今朝堂哪个敢与本侯作对,唯独那阮家老儿敢上奏弹劾。把绮罗送给阮家小子做妾,怕是阮安早在凌阭手里归西了。”
  云锦幽全身大震。阮安死了?她万不敢想象,惜曾握住自己葇荑百般疼惜的和善公子,如今已是具冰冷的尸体。正自震惊,但觉腿上一痛,却是邱掌柜知晓阮安已亡,当下发起了狂。
  “凌阭?是你招来的那浑小子?”五指用力,霎时如爪般凌厉,虽没了指甲,依然抓得云锦幽小腿作痛,“你招来的人杀了阮安,你好狠的心!说,那小子在哪儿?在哪儿?!”
  “这就藏不住了?狐狸精的狐狸尾巴,总有露出来的时候。”看着径自愤恨不已的邱掌柜,广宁侯笑得玩味残忍,“事到如今还想着阮安,邱掌柜还是想想自己女儿吧。”
  “别担心,她就在此处。”广宁侯慢悠悠地道,“本侯知晓她对阮家公子心生情愫,便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念在你多年做本侯的狗,邱掌柜,本侯还够仁至义尽吧?”
  声音震得邱掌柜耳中嗡嗡直响,却不知是因洪亮还是惊恐。下意识东张西望,她四下寻找,很快便在云锦幽脚边找到一枚首级,拿起一看,当即大叫哭嚎。
  “我的绮罗,我的绮儿啊!”她放声大哭,本不算尖细的声嗓因声音太大变得扭曲,歇斯底里,“我的绮儿,我的绮儿啊!”
  “你杀我女儿,我杀了你!”
  多年屈辱于这一刻竭然喷涌,她大怒着扑向广宁侯:“你杀我女儿,我宰了你!”
  “噗!”
  未至近前,刚直起的身子霎时停住了。一剑轻掷而出,不偏不倚刺进邱掌柜心口。狰狞双眸霎时圆睁,只一瞬的滞然,发福肥胖的身子立时倒在地上,直至咽气,仍保持着愤恨至极的张牙舞爪。
  “这般死相,真是难看。”看着厌恶,广宁微蹙了眉,“和她那女儿一起,烧了吧。当狗还不老实,黑心,野狗都不愿尝。”
  侍从忙将尸体拖了出去。再无闲碍之人,终于,广宁侯抬眸,看向仍自坐在床沿的云锦幽,唇边弯出一抹促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