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番外 走马犹记章台路(八)
作者:秋辰宇      更新:2021-10-12 01:24      字数:3017
  “噼!”
  “啪!”
  烛台被打碎的声音清脆震耳,火苗沿泼好的火油掠至窗台,燎蹿飞上帐帘,秀致精巧的阁楼转瞬一片火海。
  “呀,怎的走水了?!”
  “是啊,方才还好端端的!不年不节的,又没个烟花炮仗落上,怎么突然着火了?”
  “人跑出来了吗?烧得这么旺,可别伤着人了!”
  “没、没啊!幽姬!幽姬还在里面!”
  围观的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但看跑出来的尽是一群仆役小厮,不由慌了。流连烟花柳巷的人都知道,这楼上住着的琴姬才是正主,一年半载也不下来一趟女子终日待在上面抚琴,没见她出来,岂不还在那上面?
  “完了,这下连灰儿都不剩了!”
  “我看这火是从幽姬房间烧起来的,莫非是她自己点了那火想要自尽?”
  “丞相大人一死人人骂她祸水,但凡有点面皮的,早就不想活了!”
  “残花败柳一个,没想到性子这般贞烈。就这么烧死了,可惜可惜······”
  此言一出,众人连跟着摇头叹惋。贞守至此,殉了黄土埋到脖子根的老朽,也当真有几分气节。大火惊动了官差,衙役簇拥着兆尹令守赶了过来。前日还密的秋雨竟不曾落得一滴。夜风陡起,干冽秋风中,火舌蹿得越发高了,呼喝声,相救声响成一片,衬着木梁燃断的噼啪声嘈杂不已。沸反盈天中一众人等吵吵嚷嚷,全未留意从窗囿中猛然掠出的漆黑身影。
  “一帮庸人,倒也好骗!”
  点足落在一旁屋顶,望望阁楼大火,又望望正自七吵八嚷乱作一团的人群,隐约听得咀嚼舌根的三言两语,凌阭不屑一笑。正自冷嘲,胸口倏有轻触之感。他低头,见纤细手指正扶在自己胸前,微微一笑,用手轻抚了抚女子的头。愣手愣脚的他从未这般小心过,被那股温柔安慰,微有醒转的女子心下安然,再度昏昏睡去。
  一手持剑,凌阭只用一手托住女子的背。双腿径自垂下,白皙双足更是触及青灰瓦片。这般抱人的,细数天下当真独他一份。女子竟睡得沉,灰瓦冰冷由脚趾隐隐传来,却并不寒冷,也无惊慌,因那托在自己身下的手有力而温暖。比起那些觊觎她的公卿王侯,放荡如他这般天涯浪客,却也有她信得过的坦荡无余,比之阮安的白玉无瑕,倒也有几分赤子之心的光明磊落呢。
  火光下,女子玉颜如脂,蹿上半空的火苗为那一份苍白平添几分暖色。见她神情安然,凌阭心下稍宽。他是不是好人,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只是将一切险恶看得太过透彻,一颗破破烂烂的心,当真凄苦得很。
  假以广宁侯与他之手,除掉姜朝相国。姜国国君失之一臂,覆巢将倾指日可待。陆明渊,那个沧延君家的走狗,倒也不费吹灰之力,便能于江胜面前狠立一记,溯其俑者,择得干净倒也容易,当真是个胜之不武的好法子。
  “牲口,早晚让他不得好死!”恨恨咒骂了句,将女子夹在腋下,凌阭纵身掠远。一声巨响,梁木燃断,阁楼于他身后轰然倾倒,人群四散奔逃,燃木噼啪溅落烧着大片,连他方才站立过的位置亦是一片火海,灼灼火光中,哪里还寻得到男子的半分踪迹?
  重新落至地面,将怀中女子安顿,凌阭再度掠起。姜人风流,竟将烟花柳巷建于帝城正中,由城中掠至城东,再掠至城南,兜兜转转大半个城池,待双足重新落于一处屋檐,竟已是下夜。
  落进院囿,凌阭环顾四周。院落是一荒院,久无人居杂草蔓生,也正因这一点,才便于凌阭留意有无人的行踪。只是这般荒芜破旧的地方,倒当真委屈了钟鸣鼎食养尊处优的阮大少爷。
  不过人家刚失了祖父,正自披麻戴孝,也没那般闲情逸致辎玉金珠寻花问柳。不去柳巷,便只得劳烦他亲自跑了。但见四周杂草依是离开前的样子,凌阭放下心来,穿过满院荒芜踱上生满青苔的石阶,叩响残旧破烂的门扉。
  随意叩了几声,却无人应,想必睡得沉了。凌阭索性打开房门,大喇喇步了进去。
  “吱呀”一声,陈破门扇发出晦涩声响。然而除却夜风拍打门板的支离声,室中竟静谧得落针可闻,饶是凌阭耳力极好,却也连床榻上的呼吸声都不曾听到。
  不愧是乌衣门第百年书香,连睡觉都有这般教养。想来酸弱秀才都是如此,凌阭也不见怪,只径自走向床榻,大咧咧推着熟睡在榻上的人。
  “起了,”他唤了一声,“我把云姑娘接出来了,给你备了盘缠,带着人家姑娘赶紧滚!”
  “说你呢,快起来!”榻上的人径自卧向里侧,毫无反应,凌阭又推了两下,“阮家就剩你一个,广宁侯不寻你麻烦才怪,还不快带人家姑娘跑,人命关天了!”
  睡在榻上的人因着推搡轻晃两下,却也不见醒转,仍径自卧在榻中,将头埋在被里,沉沉睡着。
  “我说你怎的睡得比猪还死?”见他还无反应,凌阭最后的耐性消散全无,“快起来走了,人家姑娘等你呢!”
  杀了阮锦箨,广宁侯隐藏多年的魔爪再难遮掩,锋芒毕露的几日,朝堂已是腥风血雨人人自危。许多丞相旧部蒙受欲加之罪惨遭屠戮,凭那淳于烈的心狠手辣,又如何能放过阮家的最后一人?就凭那群庸呆门客,只怕非但保不了阮安性命,只怕连带给阮家陪葬,都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死的。
  “我说,你到底怎的啦?”姜朝上官皇帝都奈何淳于家不得,想要保得阮安性命,上上之策便是让他跑得远远,为了不让幽姬姑娘被那肥大王爷糟蹋,何不直让两人双宿双飞,倒也成就一桩美事,孰奈眼前这人,当真不领自己半分情面。
  “我说你他老子的有完没完!”为人作嫁,反吃一鼻子冷灰,凌阭终于怒了,“你是怪我说死你爷爷,还是怪幽儿害死你阮家?若你觉得老东西是我害死的,大不了我一头撞死赔罪;若你觉得是幽儿害的,那你就不是男人!”
  “无知,懦夫!”他越骂越气,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朋比为周,勾心斗角最少不了,死了个丞相,岂能全赖着个青楼姑娘?当真穷书呆子不谙世故,只耍少爷羔羊脾气,“自己没骨气,赖女人,你们阮家就养了你这么个软东西,当真是我看走了眼!”
  “你给老子起来,起来!”再按捺不住怒火,腾地站起,一把抓着衾被猛地掀起,“人家姑娘等着呢,由不得你,爬也给我爬出城去,起来起来!”
  几日前他将阮安安置于此,阮安便对他与幽姬颇有怨言,径自含恨赌着口气不吃不喝。此番大动干戈,却无想象中的挣扎反驳。衾被轻而易举地被掀开,随之逸散空中的,除了抖开在半空的破被,隐隐约约,竟还有丝丝缕缕的血腥味道。
  “这!”
  黯淡月光透过残破窗纸透了进来,虽极微弱,对于凌阭来说视物已是足够。微弱余光下,黑暗中,榻上男子确是睁着眼的,只是一双眼瞳昏暗,灰蒙如死去多时的鱼目,一挥一晃间并无丝毫转动,显已无了活人该有的生机。男子胸前亦有一快黑迹,仔细瞧去,确是已经凝固的黑血,血迹正中,一处剑伤横亘其上,创痕直入心口,显是被人一剑刺中心脏。他终于明白,方才一瞬的血腥味道是从何来的了。
  “糟了!该死的!”
  方才知道自己中了计,双手狠狠一捶,凌阭气急败坏。血腥味道越发浓烈,冲撞理智全无的头脑。用尽全身气力,勉力稳住心神,一个念头于脑中迸发陡起,再不多想,他径直握剑往门外冲。“嗖”一声锐啸,恰于此时,一只弩箭自房外射入,大内机簧的巨大力道竟使箭翎穿透门板,凌阭不及躲闪,猛然一下刺痛,左脚脚踝便已被洞穿。
  身体因着惯性向前倾倒,“扑通”一声,溅起地上许多尘土。积尘纷扬中,他努力迈动双腿想要站起,谁知无论如何使力,受伤的左脚如何也挣脱不开束缚,咬牙强忍中,只觉那只弩箭自腿中反复摩擦着断骨,论他几经风雨多遭创痛的人,对于那般痛楚,竟也觉得如此痛不欲生。
  左脚被弩箭钉牢在地无从挣脱。豆大汗珠颗颗滚落,强自抬起的双眸中,但见月色之下,硕大魁梧的身形踱了过来,借着月光,能看清来人身上所着大红氅袍,飒然竟比天子威仪,衣着袖口铿绣云雷纹饰,说不出的端横霸凛,无从逼视。
  “凌公子,”禁军分列两排,从中缓缓步入,站于近前,广宁侯笑着俯身,“多日不见,不知近来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