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番外 走马犹记章台路(七)
作者:秋辰宇      更新:2021-10-12 01:24      字数:3023
  阮锦箨死了,凌阭也于帝城出了名。人皆道那阮家老儿本可不死,被那痞子无赖之言一激竟发了狂,惹得监斩狗腿生厌,方才被咔嚓结果殒了性命。
  “啊!”
  妙春琴楼之上,女子蓦地惊醒。梦境中血腥烈红与眼前红烛昏罗两相重叠。想到滚落脚下的头颅,凝视紧盖住脚的绒毯,细若毫发的触感,直令畏缩怯弱的少女毛骨悚然。
  “啊甚么啊,睡个觉也不安生,吵死个人了!”一身短褐的男子开门进来,手里歪歪斜斜拎着刚点好的新烛,将案上快燃尽的红烛换下,“一睡觉就咿呀呀的,多大个姑娘了,小孩子似的,肚饿讨奶吃不成?”
  “你给我滚!”
  一看进来的人,云锦幽想也不想,指着敞开的窗户大骂:“滚出去,别再叫我看到你!滚出去!滚!”
  “噼噼啪啪······”
  心知云姑娘受了刺激,连日来梦魇连连,阁楼里侍候的人皆屏气凝神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久了,倏一听到咆哮之声,哆哆嗦嗦上楼的仆役脚下一绊,青瓷碟碗摔了一地,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忙拾了碎瓷溜烟跑了。房里头可是把丞相说死的人,没个要紧事谁敢得罪?祸从口出,还是不惹事端的好。
  未察觉到自己话语的轻佻无赖,也未想到一个弱弱纤纤的丫头会怒极至此,房中的男子愣怔当场,燃过的蜡油沿着歪拿着的红烛滴了一地,顷在被他随手扔摔了的碎酒盏上,灼如血泪的嫣然赤红,一如多日之前,三朝老臣一朝身殒的倾泼午雨。
  “怎的了?”面皮堪比城墙厚的凌阭故作不解,大喇喇走到榻边坐下,伸手便摸女子滚烫多日的额头,“知道你不好受,不舒服就说,乱发甚么脾气啊······”
  “你滚,滚!”一把挥开他的手,女子猛地从洞房似的榻里坐起,强支起身子用病得几如枯柴的手推他,“混账,流氓,给我滚得远远的,滚!”
  “好端端的,我滚甚么?”
  “这是我的地方!”头次这般霸道凌厉,温婉柔弱的女子发起狂来,竟像极一只咬人的兔儿,“我的地方我说了算,这里不容卑劣无耻之人,你给我滚,滚!”
  “卑劣无耻?”凌阭指了指自己,一脸茫然,“我?”
  “不是你是谁?!”见他装痴假傻故作无知,云锦幽更是怒了,“你当我不知你来的目的,为琴,为艺,为笙箫鼓曲,你懂么,你会么?”
  “阮丞相,阮公子,他们死了残了,你愿意了,你如愿了?既如愿了,就给我滚!”
  猛地站起,一把抄过凌阭手中烛台狠狠一摔,“啪”地一声,白玉烛底粉碎,正自烧灼的红泪美人顷刻碎裂成块,唯独露出烛芯的那端还在静静燃烧。细微火苗吞吐挣扎,窗外秋风一送,如烟柳沦堕之地每一名女子的宿命一般,瞬息寂灭了。
  双手激动得颤抖,缓缓揽住双肩,她失声痛泣。只因面前之人并非有意的言语相激,她成了人人诟责的祸水红颜。水性杨花,搔首弄姿,人们如何辱骂她,厌唾她,她听得清清楚楚。之前害怕世人诟病,她将自己束之高阁,而今,最畏惧不屑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生米甘愿煮成熟饭,又能赖着我?”凌阭耸耸肩,两手一摊,一脸无辜,“好好,既然你也这么觉得,我走便成了。”
  也真是奇,丞相的脑袋不是他砍的,他孙子的膝盖也不是自己逼着跪残的,偏偏甚么都怨着他。他凌阭命中卑贱,世人如何说他,他向不在乎。而面前女子此时说他,不知为何,心中竟泛起了丝丝缕缕的不甘寂落。
  世属红颜无情,当唾侠人无义。此话当真说得极是。
  “别生气,我走就是了······”越想越觉百味交感,冥寂之心多年未曾微澜,倏一漪漾,方知世间种种一往如昔,本就痛不欲生得令人窒息,“别难过······你······哎······”
  倏一抬眸,但见女子翦水双瞳潋滟婆娑,纤若柳枝的身姿于颤抖中盈盈楚楚,说不出的惹人怜疼。若非当年倏遇劫数沦落至此,怕她当真是个被亲眷捧于手中呵护疼爱的金玉掌珠吧?
  不敢再多看一眼,他忙故作尴尬地向房门走去。事因他起,料得她会如此,他已提早忖度一切,欲擒故纵,只是他仔细想好的第一步棋。
  所见模糊,胧眸轻轻眨了眨,原本精雕玉琢的屋室一片狼藉。琉璃玉箸,绫罗香软,除了新添置的软帐衾被,一应陈设皆被砸了干净。几日前,阮家幕僚带人冲进楼阁,为阮丞相洗冤雪恨,直要扼了她的脖颈悬于阮家门梁之上以祭阮家冤魂,幸有凌阭拦着方才逃过一劫,却被愤愤难平的一众人等砸了家伙物什。众人看见凌阭更是怒极,孰奈秀才遇上兵,骂也骂不过,打也打不赢,只得喘着粗气去了。
  本字闺中,落及烟柳,又逢诟病。细看满地碎裂狼藉,只怕自己连那琐碎细尘之上的污浊也是不如。泯灭绝望铺天盖地,压抑心神几欲窒息,慢慢地,她缓缓起身,一步一挪走向前方,被凌阭四敞大开的窗囿。
  “咯啦啦······”
  身后闷脆声响,似碎瓷的断折,又似脚骨的碎裂。正欲拉开门扉的凌阭莫名悚然,倏一回头,霎时大惊。
  “做甚么!”箭步上前一把揽住女子腰肢,将本已跃出窗囿的身子猛然拽回。“扑通”一声,未及站稳的两人齐齐跌落,摔在窗前案几上,又疾疾掉落在地滚了几滚,方疾疾刹住了不受控制的身形。
  “你疯了你!”
  “咚”的一声,案上古琴掉落,噼啪弦断声中,凌阭蓦然大怒:“好端端往外跳甚么!这么高的地方,不要命了!”
  “我就是想去!”泪流满面,云锦幽崩溃大喊,“祸水一条,去便去了,祭了丞相忠魂,死也值得!”
  “你粉身碎骨,丞相也活不回来!”砍掉的脑袋又不能重新安上,真不知她是如何想的,“去了一命本就够冤,还要搭上一命!你死了也没人给他伸冤!”
  “你也知道他去得冤!”终究无法忍受,女子宿积怨恨一腔喷涌,“明知他冤枉,你为何语出狂澜相以垢秽?一切尚可挽回,若非你大言不惭出言诟病,他又何至含冤而死?我们都欠阮家一条命,一条命!”
  “还不是因了你!”
  “啪”地一声,手中烛台摔得粉碎。张狂无敛的男子终是耐不住脾气发了火,“阮家乌衣一世为相辅佐三君,恩露远泽,你当我愿意看着阮丞相死?谁让他说你,谁让他伤你,谁让他骂你残花败柳红颜祸水!你当我是谁,客乡异人,粗野蛮夷,还是流氓地痞无知狂徒?他骂你的一番脏话臭话,你当我听不懂?”
  “他不死,还能由他骂下去?”凌阭怒不可遏,“他是谁我管不着!他骂了你,他就该死!你是我的,我绝不允别人辱骂你半分半句,半个字都不可!”
  婆娑泪眼霎时怔住。停止了啜泣,云锦幽抬首看他,被泪水冲蚀的冰冷面颊竟泛起灼灼温度。看那苍白容颜泛起红晕,凌阭蓦地一愣。方才忆起适才怒极之下说过的话,立时愣了。
  第一次,心中竟有满满羞愤。两人就这般默默看着,情愫汹涌的眼瞳中倒映的女子面容梨花带雨,泪勒阑干。尴尬怯赧渐渐退却,化为平静,又缓缓起了微澜,随之心底蓬蓬搏起愈发悸噪,一平一搏中,凌阭面色阴晴无定,于烛光明暗中,越发明灭不定。
  灼灼情焰愈发喷薄,男子眼中拢上一层翳埋,却是失去理智的狠戾狂妄。直冲上前,他顿时俯身抱住蜷缩在地上的女子。
  冷铁般的双臂勒得直疼,畏缩的身子先是一僵,瞬息便软了下来。尖巧鼻尖贴紧男子胸口,嗅着鸦青短褐上陌生而熟悉的气味,一颗心寻得归囿般安稳下来。多日不曾沐浴的胸前难闻得很,却温暖得令人忘却秋寒。紧绷心神瞬忽一弛,多日压抑的委屈痛楚渐汹渐涌,终于,低低啜泣声于男子怀中响起,频频繁密如织,诉尽宿夜凄楚,道尽积载伤愁。
  一啜一泣诉尽几度春秋,良了久了,竟渐渐有些乏了。绵绵酣香于鼻端萦绕,尤带烛光灼灼温度。哭得久了,温温然然中,被那一缕缱绻勒缠,深深疲惫涌上心头,坚实臂膀里,孱弱如柳的身子微微一倾,竟伏在男子胸口沉沉睡了,眼帘轻合中,消失于胧眸中的一线帐幔,盛红似火,烈艳如灼。
  “睡吧,”轻拍了拍女子的背,温软微凉的触感,以后却是再也感受不到了,“从今往后,你便已经死了。幽姬,云锦幽,再也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