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番外 走马犹记章台路(五)
作者:秋辰宇      更新:2021-10-12 01:24      字数:2521
  菜市口西口,语声鼎沸,人首攒动。中心的大片空地上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皆被生满荆刺的铁栅拦阻在外,论外围比肩接踵缕缕行行,望见围栅之上或生铸或缠绕其上的倒刺于冷郁天际下仍泛出尖森锐削的利芒,皆向后避了三分,却仍阻不住那份隔岸观火先睹为快的心澜。处决丞相于历朝而言并不少见,却为今生一大罕事乐事。
  一朝天子一朝臣,眼下姜帝年方而立,于许多天命之年的坊间老者来说,若等下次改朝换代,只怕那时自己早已朽于黄土,早早附了幽泉作了古。毕竟脑袋只能掉一次,错过了这次,便只能听街坊邻里口口相传娓娓道来,再天花乱坠,也终是一面之词,又如何能有此番血溅三尺看得尽兴?
  场地正中刑台斑驳,沉寂天色下依稀遥见琳琅斧痕,三两旧嫣,却是经年朽雨也无法冲蚀的黯淡血色。姜朝百年衰盛,殊不知一朝荣辱,于此几多士愿刎颈,臣甘赴义,英雄恨古,红颜薄命?孰是孰非,本无界却,奈何沆瀣浊世,奸佞合污,庙堂翻云掣肘,草莽相持抗礼,成王败寇,总要有个定夺。
  而苍生黎民,却左右皆是输家。征兵纳粮,遍路饿殍,为人作嫁而不自知,却于此欢呼一介忠臣寥落,实为蒙昧愚钝,可悲可叹。
  一瞥遥应天边的乌合之众,监斩官颇为不屑地暗啐了口,碍于广宁侯眼线不敢发作,终究忍了下来。刑部四品以上官吏皆可入朝,当今朝堂孰忠孰佞,自己为仕多年自是看得清楚。若非淳于一氏大权独揽私设刑堂,刑部由上至下何以背负此等骂名?子莫须有,助桀为虐,此等污浊泼在身上,怕是一辈子都洗不清了。
  “带人犯!”
  终是受不得百姓跃跃欲试的聒噪,堂木“啪”地一拍,举众缄默中,但闻车辙倾轧声声,间或三两清脆交鸣,却是铁链镣铐相击声响。众目睽睽之下,但见一囚车隆隆驶来,坚固冰冷的铁笼内尤带森森棘刺,锐寒薄冷,一人卧躺其间,身着囚衣,缠勒枷铐,累累伤痕布了满身,明明还活着,却不见有何气息起伏,实已气若游丝,奄奄一息。
  “要我说也够可怜的,阮家招谁惹谁了,无端背了这么口黑锅。挨了这一下,祖祖辈辈都抬不起头来了······”人群中有人咂嘴,唏嘘不已,“听说阮家长孙刚入仕,椅子都没坐热,就因这事被罢了衔。现在还在宫门口跪着呢,膝盖磨得只剩骨头了······”
  “跪皇宫门口有什么用,还不如跪广宁侯府去。是杀是留,还不是广宁侯一句话的事?”另一人随口接话,满面不以为然,“阮家公子初来乍到,看不清局面也属情理,他以为说话作数的还是皇帝?再有几年,江山都改姓了!”
  “求广宁侯?笑话!你当这通敌的罪名是谁扣上的?惹了淳于家,不抄他满门,已算手下留情了!”
  “都说文人多情,特别是那些个书生。听说那阮安也是个风流客,跟青楼的幽姬姑娘不清不楚的······”又有一人凑上来,耳朵早灌了满街的流言,细细推敲道,“那幽姑娘可是妙春楼的头牌,多少公子王家惦记着呢!尤其广宁侯,对她更是垂涎······莫不是因为这个才起了打压阮家的念头?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不说是因为阮锦箨公然驳斥了他吗?朝堂上的恩怨,你老往他孙子上面扯啥?还牡丹花······没事往个女的身上赖,你还有没有点出息?”
  “莫不是又想去青楼找姑娘了吧?定是上次的花酒没喝够!”
  “他喝没喝够我不知道,反正这次阮家小子是顾不上喽!”
  “哈哈!”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径自调侃,全未注意到四周的人因他们太过喧哗正厌烦地注视着自己,直至重新望向场中,一时噤若寒蝉。
  “吱呀”一声,沉重朽旧的牢门被打开,两名兵卒分别钳了犯人双臂,颇为野蛮地将人一把拖了出来。尖利铁刺割破老者蜡黄皮肤,留下新鲜血迹于刃口之上。兵士却全然不顾,只一味携着囚犯腋下,拖上刑台后大力一掷,粗鄙地看了一眼后,转身步下沾满血迹的台阶。
  被那样粗蛮地一抛,须发皆白的老者于迷离中闷哼一声。随即有人用浸过盐水的麻绳将其双手缚捆在后,按在铺满陈年血色的桩木之上。
  “啧啧······太惨了······”纵来一睹为快,人群中亦有人不住咂嘴,“这么大年岁了,还给折腾成这样。刑部那帮子狗腿,越发不是东西了······”
  “有人抢你女人,你乐意?”旁边有人白了他一眼,“排除异己削了官就完了,非得咔嚓一刀,还不是因为妙春楼那档子事儿?斩了就完了,非要折磨得就剩一口气儿,手可真够狠的······”
  “全场素静!”
  一众缄默中,三言两语的蚊蚋之声自是令监斩官听得清楚。脸上不由一黑,手中惊堂木随即重重一拍:“咆哮喧哗者,与劫掠法场之罪同论,轻则下狱,重则就地处斩!”
  径自低叹的两人顿时闭紧了嘴巴,大气也不敢出一口。雨前的晌午尤为闷热,一口大气喘不上来,胸臆间憋闷得难受。人群重新陷入静默,瞥了眼一旁的日晷,奈何天空阴绵无从窥清时刻,只得作罢。心中自觉理亏,生怕多做拖延徒生变故,监斩官索性从一旁竹筒拿了火签一掷:
  “斩!”
  宽刃阔硕的屠刀冷亮,吹发力断的刀刃于灰寒天幕下锃凛生寒。天穹倏有雨落,三两溅落其上,发出轻微伶俜,似在诉说陈年冤屈,泣叹无数清风傲骨,壮士无回。
  不过瞬忽须臾,不及喘息,那雨竟落得密了。溅落霍霍刀石,此时此刻,便连那磨刃之声,也竟似呜咽长哭,低转凄迷。
  “早些时候还晴着点,现在怎么又下起雨了?”阴雨绵绵多日,显然这场时雨并非甘霖。抹了把面上雨水,未带油伞的百姓没好气地抱怨,“下了这么多天,头回瓢泼似的,该不会真有什么冤处吧?真是······苍天怜见儿的······”
  “磨蹭什么?还不快斩!”
  端坐锦篷正中的监斩官顿时慌了。也难怪人们说三道四,一场雨闷了半日,早不下晚不下,偏偏这时候下。若让人道了冤情落了话柄,他头上乌纱便真真保不住了。当即指着允自磨刀的屠汉大喊:“圣上力行天人合一,误了时辰违了天时,我也保不了你!到时休怪我莫为你求情!是杀是留,你自行去向侯爷说吧!”
  一听对方提及侯爷,刽子手再不犹豫。向来这三朝元老恩泽一方,自己与一家妻小也受其恩惠,若非奸佞肆横朝政败落,他又何尝沦落到来干这番勾当?虽有不忍,却终是走向斩台。腰腿粗的臂膀抡起阔刃,便要直直一道斩下。
  “等一等!”
  一声疾呼隐约倏至,虽被风雨冲蚀模糊,却仍依稀听得。屠刀生生停在半空,暗松口气的当口,却见一袭绫罗锦衣向这边奔来。
  “民女锦幽愿以性命担保丞相大人无罪,但请大人收回成命,查明真相再行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