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番外 走马犹记章台路(四)
作者:秋辰宇      更新:2021-10-12 01:24      字数:4909
  芳华没,今折柳。且向花间向晚留。鹊枝头,燕凉秋。朝云薄暮,月下西楼。愁,愁,愁······
  西窗烛,绫罗旧。杯余空盏人余瘦。更漏尽,奈何求。孤鸿寥落,春深舞袖。休,休,休······
  莺歌唱罢,却几闲愁。薄云洲头,水烟疏柳。春闺寥落处,霞蔚云起时,自有笑客风流,一醉生休,文墨骚客,笔缀千秋。何叹春芜谢却,乍寒依旧。高处不胜寒,千回百转,一曲哭肠,几生错过。
  “怎么不弹《阮郎归》了?”曜日初生,拢于薄雾静睨,挂于楼阁檐角。阴绵待时雨,我顾犹濛凄。沉郁绵绵的天,久积不散的云,于连日寒雨的春末,为灰白天空添了几抹惨淡。而那檐角的一点昏黄,本熠灿千倾,如今却那般不足为道,隐没无踪。白云层叠疏寥,偶有过迁疏淡,窥探三两轻芒。只是那喑暗疏寥的细缕,便足以勾勒出男子轮廓的朗毅,“冷烛悲画金玉瓶,寒蝉报春明······多好听!”
  “好听又如何,听的人走了,纵九天梵音之曲,终不过一场枉然······”端临窗前,独坐红漆梨木圆凳之上,尤带伤痕的指尖抚过丝丝疏弦,女子静叹,颦柳纤眉怅然微蹙,倦淡如烟,却已不再描画,“伯牙鼓高山流水,子期皆得之。后子期故去,伯牙言再无知音,破琴绝弦。若无知己,我亦宁愿将之一曲置诸高阁,再无弦转。”
  “会听琴的人多了去了,我也能听懂,就不能弹给我听?”向上勾起的唇撇了撇,凌阭双颊一沉,眸中精芒流转,笑谑,“问君把盏悲欢味,再吟怜枝醉······不错不错,看来阮家公子,确为幽姬姑娘心之所系。郎情妾意,却差钟鼎残柳之遥,可惜可惜······”
  “你说谁是残柳!”
  恼羞成怒,幽姬面染绯熏,待听得最后一句,直接伸手向凌阭打过去。
  “说你,怎样?”
  那般轻柔缓慢的一下,于习武之人看来,直如一只闲腻的猫儿在撩惹自己的主人,而他索性也与调皮猫儿的主人一样,一把抓住伸来的梅花小爪,转过脸来逗弄她。谁知戏谑的眸子对上女子面庞的一刻,却见那双温婉静颦的眼底竟蓄了浅浅温润,晶莹如湖水波鳞,银亘倒倾,凄然盈溢,哀婉伤绝。
  “好端端的哭什么?开个玩笑,至于吗?”犹望一波潋滟,心中似被猛地一抽,凌阭满身的不自在,面露尴尬,“说你几句就哭起来了,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姑娘,长得挺大方,性子却小小气气的,脸皮子真薄!”
  眉宇一拧,他故作不悦,本以为经他这般一吓,女子会不再哭。谁知一番嗔态还未消淡,却徒见两道清潺于凝颦泪眸中涓延而下。
  “怎么真哭了?”凌阭顿时慌了,手忙脚乱一阵比划,还是握紧了女子的手,一手抬起将女子面上的泪痕拭干,“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吗?我开玩笑的,你······你别哭了!”
  他劝规劝,谁知见他这般惊惶失措的样子,女子非但不领情,泪反落得更猛了。凌阭无法,心道若再说下去,只会泣得更厉害。当下暂不再劝,径自喊侍女进来,备了清水布巾为她擦拭面上泪痕。
  “身子没好利索,总哭哭啼啼怎么行?”泪水蜿蜒流淌,于隽致面颊之上绘勒,融却淡淡脂粉,现出依稀憔悴的病容。不知怎的,凌阭心中竟是一紧,不由自主又劝起来,一向飒然不羁的他,此时竟啰嗦得像个为自家女儿说亲的老妈子,“你说你,人家堂堂公子一表人才,好端端向你求亲,白捡的便宜不要,现在又在这里哭个没完,早些干什么去了?还束之高阁,人家走了你不弹琴,干脆连命也不要算了!”
  两名侍女静立一旁,听他一番言辞,皆垂下头去,一言不发。着浅碧衫子的丫鬟碧儿只一味叹气,而一旁面容黑瘦衣衫褴褛的小环,低垂的眸中则暗暗现出一丝异样。
  “你们先下去。”淡淡吩咐了句,抬眸瞥见呆立在原地的二人,凌阭颇为不耐地打发道。目光自两人身上扫过,看似无意,却无端于小环身上略作停留,放浪无拘的眸子一时锐利犹如鹰隼。这小环不是别人,正是那日他初临妙春楼与老鸨女儿龃龉,受其指使欲向自己身上泼茶的女孩。胆子最小,也最易遭人勒迫威逼,更易成为一颗随风而倾的墙头草,哪边风大便倒向哪边,着实最难持掌。
  望了眼桌上红烛,忆及当日之事,心下顿悟,却缄默不语,只自顾为幽姬拭着眼泪。待侍女无声退下,却见面前层层绫罗倏地一闪,竟是女子徒然起身,裙裾下的软缎绣履往圆凳上一踩,轻盈的身子便直向敞开的窗子跃去。
  “哎哎,给我回来!”他忙纵身扑上,凭借习武之人的利落纵练,当下便将女子拦了下来,似真有些怒了,一把将人推开,责怪的语声已带些许严厉,“一句气话,你还真不活了!那好,死便死了,到时让你在天上看着,阮家小子三妻四妾一屋子浑家,看到时那个朝三暮四的软东西还记不记得你!”
  “他不是朝秦暮楚,也并非软弱可欺,他只是心善!”幽姬哭着辩解,“他不愿我在青楼勾栏里受苦,又不忍违家祖之命,才一直拖到如今······不是他不愿,是我不配!”
  “我不配······”似哭得没力气了,跌坐回凳上,她径自哽咽,“坠入章台,被广宁侯轻薄······连你都道我是残柳,看来······我果真是啊······”
  她本一生荣锦,孰料幼时家道中落,亲父枭首,生母饮鸩,偌大门庭一夜败落。自己无处谋生四处离乱,直至被以戴罪之身入坠章台。见得多了,听得多了,自也深知教坊司的官妓最不能为世所容忍。风月场中的女子不是遭蒙欺骗,便是被人强掳,勾当虽难启齿,却终是身不由己。
  那些普通青楼里的可怜女子,有朝一日若寻佳婿从了良,也不枉为风流蕴藉,而官娼之中的女子皆为充斥章台的罪奴,背负家族未偿欲加之罪,苦忍世人谩骂唾弃,蒙受众目纷纷冷眼凄凉一生,已是最好的结局。
  更有甚者被卷入门阀暗算里,于斡旋构陷中死得不明不白,本是闺中玉秀,孰料不但清白难誉,还染了一身污秽在身,声名败雀,遗朽万载。古来名将佳人,不可人间白头。红颜薄命,瘗玉埋香,短短一生的肮脏,却是生生世世难以濯净。冤难沉雪,怨不倾凄。
  “谁说你不配?”
  方知当中何故,凌阭一时语塞。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不是不喜,却是不能。山雨来兮,彼无犹兮?今为何顾,却有往兮。绫罗衣兮,岸木兰兮,纫以秋兰,泽为佩兮?
  “是我对不住总行了吧······不······不许再哭了啊······”左劝右劝,这个该死的丫头终究听不进半分。知她这般妄自菲薄,再如何劝也是无用。暗叹口气,凌阭终是无法,讪讪搪塞了句,将布巾往女子手中一塞,径自起身晃到窗前,慵懒临窗斜倚,一脸不以为意,口中却是嘟囔,“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死心眼的丫头······”
  门外纤小身影一颤,无声走远了。却是小环听到幽姬介怀当日广宁侯一事,心下生愧,不忍再闻,又生怕凌阭发现,貌然质问,心虚避开了。
  方才那般锐利的一盯,足以证明男子已然洞彻了一切。看来果如侯爷所说,不得不除了。
  单薄双肩犹颤,幽姬泣之惶然。对门外所发一切自不知晓,只一味垂首。待气息平复,方注意到手里握着的巾帕,竟不知何时放到自己手中的,只觉双手之间一片温温热热,却不知那温存原是自己附之其上的,还是它本就带有男子掌心的温度,含蕴包藏,凝而不露?
  纤盈十指微张,但觉丝缕柔软轻触,于指间微微膨起,犹带硬质的角料未沾湿润,静静划过细嫩手心,于脆弱中留下几不可闻的痛感。
  世人皆言物随其主,如今看来果是不假。便连一张再普通不过的汗帕,也如他这个人一般,粗犷旷豪中自有觉壁纤毫的洞透,锐利令人无之可避,却又暗藏凄烈温醇,似清冽还柔的冷酿,辛烈令人无从消受,细细品之,竟也有一丝回甘萦绕喉间,倾不出,咽不下,冲不却,盈不散,明明辣烈得让人流泪,若说挥却,却又偏有淡淡丝缕的不舍。
  盈睫轻启,泪眸尤隔重重雾幕,望向临窗倚立的身影。削拔俊逸,本如寒山般陡林斧刻,却又偏带有一抹挥之不去的不羁放浪充斥眉宇,蔓萦全身,融入骨髓,将冷厉一分分融蚀,化为无尽缱绻,刻骨缠绵。
  “山河高远,天地浩繁,可广?”丝帛于手中静展,她方才发觉其上三两脂色倦淡,随泪渍浅浅晕开,缀如繁星皓月,冬梅静瓣,仿佛外面的天地本该如此,却不知眼前之人心底的柔情,又舍予谁,亦存何处,“夏韶初绽,携吾一赏,可好?”
  客外酒人家,烟柳御繁华。闻落花飞洒,却道杯中画。
  酒香馥郁,泽露均沾未时雨。
  今生梦萦,觥筹薄纸醉金迷。
  寥寥几语,道尽极侈骄奢,醉烂靡靡,亦有薄情如纸,却顾孰叹?静望巷口联对,幽姬缄默不语,面纱之下的病容越发黯然,憔悴落寞。六年前,年未金钗的自己与侍女碧儿流离四处,被街上的地痞欺负,那些亡命乞儿持着棍棒在后穷追不舍,慌乱之下逃进巷里。既已无路可走,不若破釜沉舟。宁肯明珠暗投,她亦不愿任由别人欺负之后,再被卖进风月场,白白便宜了那些宵小。
  殊不知一步踏入,竟已月落千升,花开几度,不知不觉,已是这般韵雅风致,俏丽年华,倦淡韶故,尘埃纷杂。
  六年来,她一直被圈在楼中练琴,阁房也少有步出,倒像极曾在闺中的时光,只是月已残柳,雪已折花。坠入章台以来,自己还是头次踏出这片温柔乡故,却不知此番花柳旖旎,跌破多少伉俪圆镜,摧朽几许男儿豪情?
  姜朝铁律,烟花女子擅逃者,一被捉回,即刻发配充军。莺莺燕燕的娇柳,到了苦寒荒芜的塞外,便是生不如死,更有不少女子在流放的路上便受尽苦难而亡,尤实去得凄惨。故而多数女子宁愿风尘零落,也不敢逃出此地。世言沧夷傲胜,姜人风流,说的便是如此。
  卖身死契在老鸨手里,见她出门,青楼的打手倒也未作阻拦。面对这般头筹,只能故作为难地劝她早些回来,不然掌柜那里不好交代。飞花走笔的门楣像极一道禁锢,踏出巷口,却是一条酒街。酒家屋舍俨然,藩篱落落,分置街中两侧。眼下正值季春,又是这般阴雨,日头并不甚辣烈。饶是晌午,也有不少居客手携佳人在街上闲逛,消食解酒。不少青楼姑娘认出轻纱后的女子容颜,纷纷抛了白眼,吓得幽姬不觉便往凌阭身后一缩。
  “跟他们一般见识作甚?别怕,有我!”凌阭倒不介意,毕竟他们这种一生闲散的江湖游侠,遭人冷唾是常有的事,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只是生怕幽姬心里难过,亦锱铢必较地回瞪回去。一双鹰眸本就生得锐利,加之腰间悬了把剑四处晃荡,一些软弱公子倒也不敢计较,只一手拉着自己姑娘低头开溜,不一会便逃得远了。
  “我不是怕她们······”幽姬犹豫着解释,启了启唇,终是缄口。烟柳之地的女子多为卑贱,像她这般通闻琴书的女子并不多见。能只卖琴艺不接客的,确是遭人妒恨。高不胜寒,众矢之的的处境她早已习惯,方才的一吓并非畏惧,而是经年往事复又重现眼前。
  当年也是在这条街上,她被偷酒吃醉了的痞子欺负。酒易误事,试问这条街上那个洒家不是饮得酩酊?生怕奔突龃龉惹了事端,到时挨妈妈责骂不说,若认定是凌阭挑事,惹得广宁侯面上无光,那般阴郁可怖万人之上的王侯,生杀不过一朝弹指,想想都令人觉得后怕。
  男子径自在前大摇大摆走着,陈旧松垮的靛蓝短褐称得外敞八字的步子尤为滑稽,却终掩不住颀长身影的临风玉立。削刻般的面庞时而左右四顾,坚冷中尤带俊逸。不知为何,心下竟不觉对这个只处了数日的风流俊客有了些许挂牵。心揣了白兔似的砰砰乱跳,她面上一红,即刻轻摇了下头,似是叹惋,又似欲甩掉心下的燥烦。白玉耳坠碰得面颊生疼,抬手轻揉了揉,一个不经意间,眼角瞥见街中一侧熙熙攘攘围满了人,却是一旁张贴告示的地方。
  “终于到了,”四敞大开的步伐停在一家酒舍前,望着陈年牌匾之上的“逸仙居”三字,凌阭啧啧称奇,酒香不怕巷子深,他可是很远就闻到香味了,“都说他家的酒好,好不容易出来,可要好好尝一尝······诶,人呢?”
  “这丫头!”这才发现被一袭淡色绫罗的身影尤在对街人群中挤来挤去,生怕她磕着碰着受了伤,他忙去将她拎出来。待及上前还未挤进去,却见女子急忙抢身出来,脚下一个不稳,猛地一个踉跄。
  “这么着急作甚?”未及跌倒,凌阭已然一个箭步上前将她扶住,但见她满面惊惶,正要再问,却见女子不及与他说明,便一把甩开他的手,慌张踱步向远处跑去,却是城西菜市口的方向。
  “这是怎么了?”望着女子提裙跑远的背影,心中一阵纳罕。想来凭自己一身轻功再追不迟,便先去弄个明白。侧身挤进人群,却见墙上告示白宣黑字,笔墨飞洒,赫然一纸长书,却为裁夺:
  今有佞臣阮锦箨,招降纳叛,朋党比周,通敌沧夷卖泄军机,故是以我朝败绩,三军倾没。为圣之所疾,天亦难容矣。皇恩浩盛,当亲贤臣,远佞恶,辩忠奸,判功过。今诏以众示,处之以极,斩首弃市,以顺天命,正天威,清君侧,肃朝纪,惩一戒百,以儆效尤。